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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3年第4期-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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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声,把龙的神韵挥洒在这青山绿水。 
  几百名龙船手,或赤裸着上身,或身裹着短褂,气宇轩昂地守候在几十只龙船边,等待着几十条欢天喜地舞来的长龙,对着龙船点点头,便下水了。当舞龙手潜伏水中托着长龙时,波光闪闪的河面上,便有几十条斑斓多彩的长龙缓缓游动。 
  那是湘西民间一根根流动的丝弦。 
  那是湘西民间一行行走动的民谚。 
  那是湘西民间一句句唱歌的诗篇。 
  湘西民间,咋会有这样美妙绝伦的龙之颂歌? 
  游龙一完,比赛就开始了。 
  整整四天的预赛,比得天翻地覆。每一只船队都是威武之师,每一只龙船都是飞奔的铁骑,宽广的河面,每天都这样,被每一只龙船划破,被每一把桨桡划破,被每一记鼓声、每一重人影、每一份渴望胜利的希望划破。不善言辞的河流,以他的博大、仁慈和宽厚,容纳和抚慰每一位胜利者与失败者。 
  最后,只剩下村上人所代表的湘西龙船队、湖北鄂西队、重庆秀山队和贵州铜仁队。村长说,为了养精蓄锐,今天晚上都不准跟女人睡觉,大家带铺盖到我家睡,以免让你们的女人掏空了你们的身子。 
  有人玩笑,村长,你不让我搂着女人睡,那我搂着你睡。 
  村长说:好,我照样会掏空你的身子。 
  决赛时,两岸山头站满了更多的人。每一年龙船赛,都是等的这个时刻。县里、州里的领导再一次来到他们中间,给他们助威壮行,说展劲划,县里州里都有奖励。可他们在意的并不是领导的嘉奖。他们在意的是老婆孩子的目光,在意的是父老乡亲的鼓励。还在意他们的面子。他们知道,不管成功与否,他们依然是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女,依然会有颗软和和的女儿心,送给他们甜蜜的爱情。 
  村长站在龙船的鼓场边说,我再重复一遍,我们是在最左边的水道,也就是第三水道,这对我们有利,我右手打的是擂鼓,我们的冲锋号,左手打的是乱鼓,扰乱他们的阵脚,你们要听准了!特别是水旺,不能听错,你一错就完了。 
  放心吧,我们不会把家门口的桃子让别人摘了! 
  今天的水旺和队友,清一色地盘着土家紫红色盘帽,穿着土家对襟织锦短褂和米黄色土家花边短裤,模样与装饰,一下子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让人惊叹不已。那些画画、摄影、摄像、采访的,全都围了过来,跟他们聊的聊天,合的合影。 
  高音喇叭里,气枪一响,四艘龙船若四把令箭,呼呼嗖嗖地飞过河面。 
  沉重的鼓声纷披而起。咚!咚!咚!咚! 
  划桡的喊声纷披而起。嗨!嗨!嗨!嗨! 
  助威的合声纷披而起。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一会儿鄂西队上前了。 
  一会儿秀山队上前了。 
  一会儿村上队上前了。 
  一会儿铜仁队上前了。 
  每一支队伍都想最先冲刺终点。 
  这是一场温柔但却残酷的战争。 
  这是一种简单但却优美的舞蹈。 
  这是一首意志与毅力、瞬间与永恒的拼搏之歌。当村上人代表的湘西队,最先冲破那道红线时,整个赛场沸腾了,临河的家家乡亲,当即把一笼笼鸭子朝天一甩,一群群天使,一拨拨伞兵,就从天而降,落至河中。碧绿的河面,立刻开满了白色的山茶花。 
  于是有满河的人,满河的欢呼。年轻人赤了身子跃入水中,追鸭赶鸭。这鸭子是政府掏钱买的,也有百姓自个儿捐的,是为大家乐子放的,不抢白不抢,不乐白不乐。 
  湘西龙船赛,就这样圆满结束。黄昏的太阳,依然一脸的微笑,一脸的春光。 
   
  十四 
   
  虽然,美丽的晚霞和白云还在天边炽热地相恋相缠着,一道道闪电却开始在西下的晚霞中扯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乌云越来越多,天色越来越暗,天气越来越热。石头上湿漉漉地渗出了水渍。水塘里咕咕噜噜冒出无数气泡。大狗小狗都热得伸长舌头,心慌意乱。在一道接一道的闪电里,雷声也一声紧似一声地跟了出来。每一道刺目晕眩的闪电后,雷声从远远的地方轰轰隆隆地滚过来,滚过头顶时,又突然一道闪电撕裂空中,雷声就像冲破了重围的炸弹,在头顶突然爆炸,然后,又从从容容地隆隆远去。 
  天空,却依然很美。 
   
  十五 
   
  东扯日头西扯雨,南扯北扯干到底。 
  村上人万万没想到,今年的暴雨如此骤然剧烈,没想到龙船水涨得如此急速迅猛。 
  仅仅一个晚上的风声雨声和雷声,水就涨得老高,淹至河码头了。每一座山峦、山涧,都有瀑布似的洪水飞流直下,倒灌入河,把平日文静善良的河流,变成了凶猛残暴的野兽,咆哮而去。那匹柔软的绿色绸缎,眨眼就撕扭成一根巨大的黄色皮鞭,狂怒地抽打着两岸的石壁和一切。枯枝、败叶、衰草,飘满了河床。 
  水旺本来决定今早去法院申诉的,昨天比赛时,有人带口信给他,说县法院有人问他给八斤赔偿了没有,如果没有,就要强制执行。树要皮人要脸,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准备一早就去法院递状纸。可他没想这狗日的水涨得这么快,尽管他知道端午前后会有一场大水。水旺只好不走了,想,再急也不靠这两天,便在家里忙。 
  水旺的家居是典型的土家风味。吊脚的木楼,雕花的门窗,岩板的坪场。一栋正房铺有地板、楼板,用于起居。一栋厢房打有一排水泥灶,三个灶孔,三口锅,一口煮饭,一口炒菜,一口闹猪食。泥地。厢房四周码满了柴火,一只黄狗,一只花猫,还有一群公鸡、母鸡,都躲在屋檐下避雨。一丛醒目的楠竹,在屋坎下长势良好,绿得格外好看。屋的前方,就是一大片绿浪起伏的田畴,稻秧栽下去不久,像新绿的草坪,一块连着一块,一片连着一片。 
  其实,家里没什么忙的,有玉。他就拿了锄头在后院里挖了许多蚯蚓,在火里一烤,蚯蚓就有了一种香味。泥鳅、黄鳝最喜欢吃的。他把蚯蚓放进一个个篾篓子里,背起一大捆篾篓子到田里放泥鳅去了。 
  篾篓是湘西人用来专门放泥鳅的,米把长,大小状如收拢的油纸伞。湘西人把篾篓埋进田里,泥鳅就会循着香味钻进去,因为入口处有一个小小的把戏,进去了就出不来。一天下来,总有三五斤的泥鳅成为口中美味或变成手中小钱。水旺在烟雨中顶着一顶斗笠。水旺埋篾篓的姿势很优美。水旺想象着泥鳅傻乎乎钻进篾篓的情形。劳动的水旺,让一片景色扯出一种美丽的生动。 
  埋得正欢时,忽听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快跑快跑!洪水来了!快跑快跑!洪水来了! 
  循声一望,猛见得一道长长的黑浪像一堵轰然坍塌的十里城墙,从远处铺天盖地地压来。水旺大叫一声不好,丢下活计就往家里跑。他往前面跑,浪在后面撵,刚跳上沟坎,冲进家门,洪水就将他跑过的地方淹了。 
  村上早已乱作一团,哭的哭,喊的喊,躲的躲,逃的逃,更多的是紧张地搬运家中值钱的东西。乡下人,没什么金贵的东西,但样样都用得着,都珍惜。 
  村长敲着一面大锣,在雨中边跑边催大家,快往高处跑,往后山上跑,今年涨的是阎王水,不跑就来不及了! 
  村上人似乎并不怎么怕这阎王水,年年涨水年年都只将房屋淹进膝盖深的水,他们不相信今年的洪水会超过往年,吃了他们。因此,胆小的纷纷夺路狂奔,胆大的却若无其事,坦然面对。有的把东西往楼上或地势高的人家搬,有的站在高处看热闹,有的还跑到河边捞上游冲下来的柴。那种生命的定性,着实让人吃惊! 
  这可急坏了村长,村长想,几十年了,洪水都不是这么个涨法,今年的洪水来得怪,怎么会突然有一道排山倒海的黑峰黑浪滚过。他猜测是上游离村子不远的水电站泄洪,而且还很可能只是打开一道闸门,如果三道闸门同时打开,那平坝上面的人家肯定没了。而雨还在这么狂下,那两道闸门肯定还会打开的,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当务之急,还是要乡亲们赶快撤离这危险地带,便东奔西跑地到处呼喊: 
  快跑,乡亲们!要不就真的来不及了! 
  哎呀!我的祖宗!财大还是命大?命没了什么都完了! 
  喊着喊着,竟喊出了几丝哭腔。 
  水旺听得真切。对妻儿说,你们赶快往后山上跑,看样子这水还要涨,我帮村长去催人。玉和儿子就搬了铺盖和几包粮食往后山上小跑,跑出几步,玉对水旺叫,旺,莫忘了去催四爷! 
  水旺冒雨跑到村长边问,豌豆,我做什么?村长见水旺来了,很感动,好水旺,我们分头催人,万一,有什么危难,你要组织人抢救! 
  水旺答应一声,便一头扎进更深的雨雾中了。 
  一路催劝了几家,就到了四爷家。 
  四爷正在烧香磕头。 
  四爷的神龛上,摆着一尊毛泽东主席的石膏像。年代久了,雪白的石膏像已经发黄。在这乡下,四爷跟许许多多的乡下人一样,神灵般地敬奉着毛主席,那代人,对毛主席的感情,超过了任何人。每逢灾难降临,他们都寄希望于毛主席,相信毛主席能逢凶化吉,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有一年洪水来时,冲走了三邻四舍不少东西,却没有带走他一样,无论怎么水涨船高,那水漫到主席像边后就再也漫不过去了。神像的传说越传越广,越传越神。 
  当四爷又在念念有词地请神保佑时,水旺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爷,快,我背你,洪水来了。 
  四爷不肯,我不怕,有神保佑。 
  水大得很,比往年不同。 
  我不怕,有神保佑。 
  保佑不了,四爷,你看,水都进屋了。 
  进屋也淹不了,最多两尺深。 
  不行,四爷,你看,水都进屋了。 
  进屋也淹不了,最多两尺深。 
  不行,四爷,你非走不可。 
  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到屋里! 
  水旺见软的不行,蹲下身子就往背上驮。 
  四爷不肯,使足力气,推水旺。边推边嚷,死也要死在屋里。 
  水旺没想到四爷如此愚顽不化,来了火,大吼一声,你不走,我跟你一起死! 
  四爷也没有想到,对他一向温顺的水旺会发火,便顺从地上了背。动身时,发出了呜咽的哭声。一把老泪,心疼相依为命的房子。 
  还没冲出大门,一道大浪突然涌来,把水旺和四爷打回了堂屋。水旺、四爷倒在水中。不出村长所料,闯进来的是一道直线般排列更高更凶的恶浪。 
  风卷残云的洪水,一路呼啸着把路堤冲垮,把树木冲倒,把房屋冲塌。猪、牛、羊、家具及连根带叶的大树,也不断被冲走。触目所及,到处是恣意妄为的洪水,到处是洪水滔滔的汪洋。河上所有的房子都像弱小的病秧苗,栽插在水里。半山的十栋房子只能流着一把把眼泪,爱莫能助。 
  水旺背着四爷,在齐脖的水中探了几圈,不敢贸然前往。水套在脖上的感觉,像缠着一条冰凉的毒蛇,时刻都有死亡的危险。出逃的路全被封死了。水旺只好背着四爷返身进屋。天无绝人之路,一把梯子,让水旺与四爷爬上屋顶,藏身躲命。蹲在屋顶的水旺与四爷,若两只可怜的水鸟,孤凄而胆怯地等着死神走远。 
  几乎所有的房梁屋顶都蹲着来不及逃散的乡亲。哭喊着救命的,绝望着无语的,都泪流满面,满面愁容。河边的几十棵树上,更爬满了夺路求生的人们。一些鸡、鸭、猫、狗,甚至蛇也爬上屋顶逃难。 
  狗日的天肯定漏了,怎会下这么大的雨?涨这么大的水?这雨还会下吗?水还会涨吗?玉和孩子现在干什么?蝉和帅还有学校现在怎么样了?村长肯定困在水中,是死是活呢?好人千万不能死啊!八斤那样的人死了才是天经地义。他很奇怪,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想起八斤?想着的时候,他看见有两栋房子在洪水咆哮冲撞和浸泡下,软瘫下去,沉沦下去,然后散成无数片落叶,轻轻飘走了。房顶上的人,仿若一头熊或猫,随着房顶,哭天喊地地落入水中,掉入黑洞,与死亡同行。 
  水旺和四爷看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四爷哭声颤颤地拉着水旺的手说,旺,是我害了你,早听你的,就用不着等死了。 
  看你说哪去了,四爷,好好的,不会有事的。 
  看样子,天要收人了,天要人亡,不得不亡。 
  要是收人了,只收坏人不收好人,我们都是好人,收不去。 
  爷若死了,你把爷埋得跟你爹近些,好让我跟你爹一起玩耍、聊天、喝酒、打猎,一起当土匪杀富济贫,一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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