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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1期-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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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致用的古典传统和文化事业的尊重与保护,我们今天的人们,难道认识水平,还能落后于他们吗? 
  2000年我曾应英中文化协会和伦敦大学邀请,到英国伦敦进行了两次关于《红楼梦》的讲座。英国也有它许多的社会问题,社会各阶级各阶层各利益集团之间,也都时时刻刻存在摩擦冲突,在街上会看到示威游行的队伍,在报纸上会看到刚发生的灾难和银行抢劫案,但是,一位英国教授就告诉我,从英国女王到街头流浪汉,从银行总裁到银行劫匪,从流水线上的工人到摇滚明星,在莎士比亚及其戏剧是否伟大这样一个问题上,没有分歧,因为莎士比亚用英语写出的戏剧,是他们所有英国人的骄傲,是他们母语的胜利,对莎士比亚及其戏剧的尊重甚至敬畏,是他们在相互冲突中各方都能达成的共识。在英国,人们对有些剧团没完没了地演莎剧,对层出不穷的研究莎士比亚的论著,对有的人一辈子靠莎士比亚吃饭,不但毫不惊异,绝无讽词,而是觉得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如果没有莎士比亚,没有对莎士比亚的研究,英国还成其为英国吗?”这是那位伦敦大学教授的原话,他会汉语,用标准的中国普通话说给我听的。 
  因此,我要再一次说,世界上每个民族,无论它现在处在什么状况中,它的成员,都不能只是去解决最切近的问题,都还应该对支撑其族群生存的文化根基做加固与弘扬的工作。当然,在社会成员中应该有分工,那么,被分派,或者自愿投入对其民族文化传统的研究、承传工作的人士,理应得到理解、尊重与支持。世界上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以其母语结晶出的文学作品为其民族骄傲,把那作家和那代表作当成民族和国家的“名片”,例子真是太多了,除了上面已举出的莎士比亚,那么,随便再举些例子,如印度的迦梨陀娑及其戏剧,阿拉伯世界的《天方夜谭》,意大利的但丁及其《神曲》,西班牙的塞万提斯及其《堂·吉诃德》,法国的巴尔扎克及其《人间喜剧》,德国的歌德及其《浮世德》,俄罗斯的列夫·托尔斯泰及其《战争与和平》,日本的紫式部及其《源氏物语》,朝鲜的《春香传》,丹麦的安徒生及其童话,美国的马克·吐温及其幽默小说,捷克的卡夫卡及其《变形记》…… 
  而我们中国,古典文化里的叙事作品,我以为,能作为民族和国家“名片”的,就是曹雪芹和《红楼梦》。 
  解决社会的实际问题,是治病;研究《红楼梦》,推广《红楼梦》,则有利于铸造国人的灵魂。 
  再回到我们原来的话题:《红楼梦》里的迎春。她是一个完全放弃了自主性的懦弱女性。结果,她就被她那昏聩的父亲,等于拿她去抵债,嫁给了孙绍祖,落入了“中山狼”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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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婵注意到,我在谈论迎春的时候,说了很刻薄的话,就是说迎春养尊处优,没为社会创造财富,却终日消耗着劳动人民以血汗创造的事物。阿婵对我说,您太苛责了,难道宝玉和黛玉就为社会创造出财富来了吗?人们对他们俩,不都赞美有加吗? 
    确实,这样来评说大观园里的儿女们,太苛刻了。金陵十二钗们,即使贵为小姐,在那样一个皇权与神权、夫权结合的社会里,她们的性别,就已经决定了她们的“薄命”。大门不许随便出,二门也不许随意迈,像迎春这样的生命,不是她自己选择了那样的生活方式,是那样的生活方式桎梏了她。探春虽然有自主性,也只能保持一种向往:“我但凡是个男人……”她对外部世界的信息,也少得可怜,她发现外边有一些直而不拙、朴而不俗的民间工艺品,就央求宝玉帮她买些来欣赏;她一度代凤姐管理府务,展示出了自己的裁决能力与组织才干,管理工作也是一种增进社会财富的奉献。宝玉和黛玉虽然没有做任何生产物质财富的事情,但是他们“生产”出了新的思想,并通过自己的诗文加以了体现,书里说了,他们的一些诗作被传抄到了府外,向社会上渗透,这也是很有意义的。 
  对迎春,确实不必那样苛责。她没有为社会生产出东西,物质的精神的都没有,但是,她毕竟也没有直接参与对劳动人民的剥削与压迫,她不能对自己的那样一种生命状态负责,而那样的一种社会制度,具体来说,就是婚姻制度,却应该为她如花美眷的生命的陨落,负全责。 
  平心而论,光从外在的条件上看,贾赦为迎春选的夫婿,也并不差。那孙绍祖袭着指挥之职,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并且还将提升官职,他此前又并未有正室,迎春过去并非填房,怎见得就一定是个悲剧? 
  “竟是拈阄的好”,迎春把命运被动地交付给了偶然性、随机性,万没想到,命运给她抓的阄,竟是一个下下阄! 
  第五回金陵十二钗册页里,关于她的那一页画着个恶狼追扑她,判词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中山狼是忘恩负义的代名词,那么,究竟孙绍祖怎么对贾赦忘恩负义了?从前八十回里,我们看不明白。有学者指出,现存的八十回,最后一回也并非曹雪芹的手笔,从第八十回最后的交代里,我们可以知道孙绍祖家曾放在贾赦那里五千两银子,贾赦一直没还给孙家,所以孙绍祖对迎春说,你等于是那注银子折变来的。但这样的交代,只能说是贾赦欠银不还拿女儿变相抵债可耻,却不能说明孙绍祖忘恩负义呀!从现在我们得到的信息,只能说孙绍祖是一匹色狼,此人肯定是性欲亢进,欲壑难填,家里的媳妇丫头几乎淫遍,对迎春没有丝毫的人格尊重,完全是皮肤滥淫,“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迎春的死因,是孙绍祖的性虐待与性放纵。 
  迎春是值得怜惜的,是那个时代作为女性,在那种婚姻制度下的牺牲品。 
  但是,有意思的是,曹雪芹偏写了迎春的大丫头,司棋,是一个性格泼辣,富于进攻性的生命存在。她为了争取大观园内厨房的控制权,使尽了心机。柳嫂子掌握厨房,这不符合她的心意,她让小丫头莲花儿去给柳嫂子出难题,要柳嫂子给她炖一碗嫩嫩的鸡蛋,柳嫂子抱怨了一番,莲花儿回去一学舌,司棋大怒,“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便命小丫头们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蔬菜,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这时候迎春在缀锦楼里做什么呢?午睡,还是看《太上感应篇》?她哪里知道,在她这懦小姐身边的一群大小丫头,竟是那么强悍,打砸抢抄,全挂子武艺,把平日心理上行为上的压抑,火山喷发般地宣泄了一番。这就说明,即使在大观园那样的世外桃源般的空间里,作为个体生命,仍可以找到张扬生命力的理由与方式。 
  司棋率众亲征厨房,大搞打砸抢的行为,不值得恭维。但是,在那样一个禁锢森严的空间里,司棋居然就敢把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潘又安,通过贿赂看门的将其招进园来,放胆享受情爱,这一行为,确实令人佩服。抄检大观园,事情败露,“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司棋当然也曾希望迎春对她死保赦下,但迎春哪有那样的能力和魄力?不知司棋被撵出去之后,迎春是否多少有一些思想活动?恐怕她是永远也理解不了司棋。司棋对其情爱与生命的自主虽然仍以悲剧告终,但总算享尝到了一些自由支配感情和行为的甜蜜,这份自主性的甜蜜,却是迎春终其一生,所没有尝到过的。 
  我对阿婵说,同情迎春,但要以她为戒,那就是不能丧失自己对生命的自主性。 
  阿婵点头。她对我说,这正是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很像迎春,甚至采取了某些迎春式的生活态度与处世方式,一方面又很痛苦,很忧郁,时时发怵,自责自愧,总想从那状态里自拔的根本原因。 
  我就对阿婵说,我信奉中庸之道。对社会,一定要有责任心,要竭尽微薄的力量,推进它的公平度,但是,最好采取渐进改良的方式,一步步一环环地,通过做实事,来往前拱。对自己也是这样,性格是无法改变的,不要太苛刻地自责自悔自惭自否,自己可能成不了社会改革家,多半还是在随波逐流,但是,在社会的潮流中,自己毕竟还算一票,自己做不到,可以用有形无形的方式,把自己那一票,那体现神圣自主性的一票,投向能够做到改进社会的力量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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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吟菊花诗,这是《红楼梦》第三十八回里的重要情节。在做诗之前,书里有一段描写,非常优美:“林黛玉……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我对阿婵说,我每当读到这里,读到关于迎春那一句,特别是沉吟那“独在”两字,心中就会涌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感慨…… 
  阿婵说,知道,你那《揭秘》第二部里,不就强调了这一句吗?迎春在她生命的那一瞬,总算有了自主选择,她不是随李纨、探春、惜春她们去看鸥鹭,她有自己小小的乐趣,她独在花阴下穿茉莉花!这确实是她那个生命最具有尊严和美感的一段时间,给你的书画插图的画家,根据这一句,画出了非常有韵味的新派绣像图…… 
  独在花阴下穿茉莉花,这可以成为一种生命尊严的象征。大地上应该有公平的社会,有容纳弱势族群和懦弱个体的温暖空间,有更多的怜悯与宽容,有更多的供普通生命选择的可能…… 
  讨论《红楼梦》,议论迎春,到了这个分儿上,是我和阿婵都没有想到的。我们忽然都沉默了,各自朝窗外望去。窗外是深秋明净的蓝天,那上面仿佛有无形的字,无形的画,无声的乐音,正缓缓沁入我们的心臆。 
   
  2005年11月15日写完于绿叶居中 

柴进真是义气吗
谈 歌 
 谈歌男,1954年生于河北保定,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家园笔记》,中短篇小说《大厂》、《天下荒年》等。现为河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 
   
  柴进何许人也?读罢《水浒传》,柴进应该是反政府的中产阶级的代表人物。这个人物出场,是由林冲路过带出来的。作为朝廷的重要犯人(高太尉亲自定罪的犯人,暂且不管林冲是不是冤案),初次见面,柴进竟然是热情招待,又是请吃饭,又是给钱花,读者读到这里,大概都会眼睛一亮,心里的血也会跟着火热了起来,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不畏权贵,不避嫌疑,形象高大伟岸的民间乡绅。再读下去,才知道这是一种误读,柴进的种种表现,决不仅仅是柴进的豪爽,这里是有其他深层原因的。首先是政治原因。 
  先定位柴进的身份。他本人内心应该对当朝政权一千个不满意一万个不高兴。何止是不满意啊,而且是万般仇恨。这是骨子里边的东西。为什么?大宋的天下,是老赵家从他老柴家抢去的啊。当然,老赵家还算心慈手软,没有把柴家斩尽杀绝,还发给他们护身铁券(按特殊公民待遇)。按说这政治待遇算是不错了(肯定还有经济上的优惠政策,比如办企业几年不征税之类,书上没有写,不好硬猜),可是柴进能知足吗?不知足。你们这赵家天下原本是我们柴家的,凭什么你们硬给抢走了。柴进的政治立场先天俱来的,也是鲜明的,更是坚定的。他不可能在政治上与当朝合作。哪怕让他当个什么委员,也不行。他属于人还在,心不死,妄图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的那一拨人。 
  读过《水浒传》之后,有朋友也与我谈到过柴进这个人物。朋友说,老赵家实在是妇人之仁,就应该把柴家赶尽杀绝,省得出现柴进这样一个不可能改造好的反政府骨干分子。谈歌不大同意这种观点。杀不杀老柴家全家,这得考虑当时宋太祖的实际情况。当年宋太祖上台之时,是近乎和平接班儿的。他不好动杀机。你想啊,人家都把皇位乖乖地交给你了,你还灭人家九族啊?说不过去嘛。 
  再说柴进的环境。柴进住的这地方,本身就是强人出没的地方,距离中央劳改大营沧州很近,是京城到沧州的必经之路。京城里一些黑道儿人物还有一些犯了法的权贵们被押到沧州改造,必须经过这里,柴进的庄子便成了民间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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