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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韩城,买了四斤大红袍花椒,一人二斤的,来时搭出租车遗在车上了。他一走,我想,不对呀,怎么他总是丢东西?!等他再一次来我家,我不等他说话,便去抓他的头发,他的头发进城后已经很稀薄了,我就拉住一条大红的领带,说:“盛华,今日给我拿的什么东西又丢了?!”盛华说:“给你领了个人,在门外哩!”我这才看清门口还站着一个娇小羞涩的姑娘。
这姑娘半年后就成了盛华的太太。盛华能领她来目的是要我为他说好话的。我立即后悔我的行为,立即邀请那姑娘进来,进来后说了盛华一大堆优点。我说,盛华是嘻嘻哈哈惯了的人,口里没个正经,但本质是非常忠厚可爱的。说盛华年龄是大了些,他是苦出身,因为志向高远,一直在奋斗,才耽误了婚姻,他现在出人头地,若娶了你,必会加倍爱惜哩。最后我说,鼻子吗,是大些,大鼻子好哇,西方先进,西方人不全是大鼻子吗?
盛华结婚后,又得了一子,商州的乡党们一片哗然。在西安的商州籍的很多,仅文学艺术界就二十人,而盛华来西安较晚,却第一个最快地完成了他人生最基本的东西,比如:调动,转干,当编辑,评职称,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孩子过满月的那天,他拿来几个染红的鸡蛋,问我送孩子什么礼物?我说送孩子—句话:“长大了像他爹—样能折腾!”他哈哈大笑,突然说:“你知道不知道文坛发生了大事?”我摇着头,不知道什么事。他又说:“出现了一个后起之秀……”后起之秀?谁?!他拿出一本杂志来,杂志上发表着他的一个中篇小说。我大声叫骂起来,但我还是认真地拜读了他的小说,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部相当出色的小说,我惊讶他什么时候研究起了小说,结构如此奇特,文笔如此老到?盛华说:“你要觉得还可以,那我以后就折腾小说呀!”
果然,他的小说接二连三地出来。他的小说生活气息非常浓,写的故事引人入胜,却又不是传统的那一套,借用西方的写法,又化合得没有痕迹,朴茂、苍茫又奇异。
他现在已经是很有名气的编辑、记者和作家,但没正经的秉性依然还是。他常打电话说要来我家吃家乡的糊汤饭,糊汤做了一锅他却不来。但我逛八仙庵喜欢同他去,他西服领带,腆着肚子,那些算卦的就认作他是老板,苍蝇—样只纠缠着他算卦。买东西我喜欢让他帮忙,他会拍着卖主的肩叽叽咕咕讨价还价,价能杀下去三分之一甚或—半。我一直约他能一块去商州再采采风,他说没问题的,现在不比当年,就是不找当地政府关照,我也会让你再不吃老陈浆水面了。我说:你会装大,是不是要我只叫你主任呀什么的?盛华说:我也可以叫你主任的,可你瞧瞧你长得像不像个主任呀!
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孙涵泊,是朋友的孩子,今年三岁半。他不漂亮,也少言语,平时不准父母杀鸡剖鱼,很有些良善,但对家里的所有来客却不瞅不睬,表情木然,显得傲慢。开始我见他只逗着取乐,到后来便不敢放肆,认了他是老师。许多人都笑我认三岁半的小孩为师,是我疯了,或耍矫情。我说这就是你们的错误了,谁规定老师只能是以小认大?孙涵泊!孙老师,他是该做我的老师的。
幼儿园的阿姨领了孩子们去郊游,他也在其中。阿姨摘了一抱花分给大家,轮到他,他不接,小眼睛翻着白,鼻翼一扇一扇的。阿姨问:你不要?他说:“花疼不疼?”对于美好的东西,因为美好,我也常常就不觉得它的美好,不爱惜,不保卫,有时是觉出了它的美好,因为自己没有,生嫉恨,多诽谤,甚至参与加害和摧残。孙涵泊却慈悲,视一切都有生命,都应尊重和平相处,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晚上看电视,七点钟中央电视台开始播放国歌,他就要站在椅子上,不管在座的是大人还是小孩,是惊讶还是嗤笑,目不旁视,双手打起节拍。我是没有这种大气派的,为了自己的身家平安和一点事业,时时小心,事事怯场,挑了鸡蛋挑子过闹市,不敢挤人,惟恐人挤,应忍的忍了,不应忍的也忍了,最多只写“转毁为缘,默雷止谤”自慰,结果失了许多志气,误了许多正事。孙涵泊却无所畏惧,竟敢指挥国歌,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我在他家书写条幅,许多人围着看,一片叫好,他也挤了过来,头歪着,一手掏耳屎。他爹问:你来看什么?他说:“看写。”再问:写的什么?说:“字。”又问:什么字?说:“黑字。”我的文章和书法本不高明,却向来有人恭维,我也是恭维过别人的,比如听别人说过某某的文章好,拿来看了,怎么也看不出好在哪里,但我要在文坛上混,又要证明我的鉴赏水平,或者某某是权威,是著名的,我得表示谦虚和尊敬,我得需要提拔和获奖,我也就说:“好呀,当然是好呀,你瞧,他写的这副联,‘×××××××,××××××春’,多好!”孙涵泊不管形势,不瞧脸色,不慎句酌字,拐弯抹角,直奔事物根本,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街上两人争执,先是对骂,再是拳脚,一个脸上就流下血来,遂抓起了旁边肉店案上的砍刀,围观的人轰然走散,他爹牵他正好经过,便跑过去立于两人之间,大喊:“不许打架!打架不是好孩子,不许打仗!”现在的人很烦,似乎吃了炸药,鸡毛蒜皮的事也要闹出个流血事件,但街头上的斗殴发生了,却没有几个前去制止的。我也是,怕偏护了弱者挨强者的刀子,怕去制伏强者,弱者悄然遁去,警察来了脱离不了干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一走了之,事后连个证明也不肯做。孙涵泊安危度外,大义凛然,有徐洪刚的英勇精神,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春节里,朋友带了他去一个同事家拜年,墙上新挂了印有西方诸神油画的年历,神是裸着或半裸着,来客没人时都注目偷看,一有旁人就脸色严肃。那同事也觉得年历不好,用红纸剪了小袄儿贴在那裸体上,大家才嗤嗤发笑起来,故意指着裸着的胸脯问他:这是什么?他玩变形金刚,玩得正起劲,看了一下,说:“妈妈的奶!”说罢又忙他的操作。男人们看待女人,要么视为神,要么视神是裸肉,身上会痒的,却绝口不当众说破,不说破而再不会忘记,独处里作了非非之想。我看这年历是这样的感觉,去庙里拜菩萨也觉得菩萨美丽,有过单相思,也有过那个———我还是不敢说———不敢说,只想可以是完人,是君子圣人,说了就是低级趣味,是流氓,千刀万剐。孙涵泊没有世俗,他不认作是神就敬畏,烧香磕头,他也不认作是裸体就产生邪念,他看了就看作是人的某一部位,是妈妈的某一部位,他说了也就完了,不虚伪不究竟,不自欺不欺人,平平常常,坦坦然然,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话少,对我没有悬河般的教导,不布置作业,他从未以有我这么个学生而得意过,却始终表情木然,样子傲慢。我琢磨,或许他这样正是要我明白“口锐者天钝之,目空者鬼障之”的道理。我是诚惶诚恐地待我的老师的,他使我不断地发现着我的卑劣,知道了羞耻,我相信有许许多多的人接触了我的老师都要羞耻的。所以,我没有理由不称他是老师!我的老师也将不会只有我一个学生吧?
读张爱玲
先读的散文,一本《流言》,一本《张看》;书名就劈面惊艳。天下的文章谁敢这样起名,又能起出这样的名,恐怕只有个张爱玲。女人的散文现在是极其的多,细细密密的碎步儿如戏台上的旦角,性急的人看不得,喜欢的又有一班只看颜色的看客,噢儿噢儿叫好,且不论了那些油头粉面,单是正经的角儿,秦香莲,白素贞,七仙女……哪一个又能比得崔莺莺?张的散文短可以不足几百字,长则万言,你难以揣度她的那些怪念头从哪儿来的,连续性的感觉不停地闪,组成了石片在水面的一连串的漂过去,溅一连串的水花。一些很著名的
散文家,也是这般贯通了天地,看似胡乱说,其实骨子里是道教的写法———散文家到了大家,往往文体不纯而类如杂说———但大多如在晴朗的日子,窗明几净,一边茗茶—边瞧着外边;总是隔了一层,有学者气或佛道气。张是个俗女人的心性和口气,嘟嘟嘟地唠叨不已,又风趣,又刻薄,要离开又想听,是会说是非的女狐子。
看了张的散文,就寻张的小说,但到处寻不着。那一年到香港,什么书也没买,只买了她的几本,先看过一个长篇,有些失望,待看到《倾城之恋》、《金锁记》、《沉香屑》那一系列,中她的毒已经日深。———世上的毒品不一定就是鸦片,茶是毒品,酒是毒品,大凡嗜好上瘾的东西都是毒品。张的性情和素质,离我很远,明明知道读她只乱我心,但偏是要读。使我常常想起画家石鲁的故事。石鲁脑子病了的时候,几天里拒绝吃食,说:“门前的树只喝水,我也喝水!”古今中外的一些大作家,有的人的作品读得多了,可以探出其思维规律,循法可学,有的则不能,这就是真正的天才。张的天才是发展得最好者之一,洛水上的神女回眸一望,再看则是水波浩淼,鹤在云中就是鹤在云中,沈三白如何在烟雾里看蚊飞,那神气毕竟不同。我往往读她的一部书,读完了如逛大的园子,弄不清了从哪儿进门的,又如何穿径过桥走到这里?又像是醒来回忆梦,一部分清楚,—部分无法理会,恍恍惚惚。她明显地有曹露的才情,又有现今人的思考,就和曹氏有了距离,她没有曹氏的气势,浑淳也不及沈从文,但她的作品的切入角度,行文的诡谲以及弥漫的一层神气,又是旁人无以类比。
天才的长处特长,短处极短,孔雀开屏最美丽的时候也暴露了屁股,何况张又是个执拗的人。时下的人,尤其是也稍要弄些文的人,已经有了毛病,读作品不是浸淫作品,不是学人家的精华,启迪自家的智慧,而是卖石灰就见不得卖面粉,还没看原著,只听别人说着好了,就来气,带气入读,就只有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无损于天才,却害了自家。张的书是可以收藏了常读的。
与许多人来谈张的作品,都感觉离我们很远,这不指所描叙的内容,而是那种才分如云,以为她是很古的人。当知道张现在还活着,还和我们同在一个时候,这多少让我们感到形秽和丧气。
《西厢记》上说:不会相思,学会相思,就害相思!《西厢记》上又说:好思量,不思量,怎不思量?嗨,与张爱玲同活在一个世上,也是幸运,有她的书读,这就够了!
1994年12月17日早
缘分
一九九五年七月,周涛邀我和宋丛敏去新疆,支使了郭不、王树生陪吃陪住陪游。先在乌鲁木齐一礼拜,还要再往西去,王树生因事难以远行,就只剩下郭不。郭不说:没事,我有的是拳脚,什么地方不能去的?!三人便换了长衫,将钱装在裤衩兜里,坐飞机便到了喀什。
依周涛原定的计划,在喀什由喀什公安处接待。但一下飞机,有一个女的却找到我们,
自我介绍叫郭玉英,丈夫是南疆军区的检察长,是接到周涛的电话来迎接的,问我们将住在什么宾馆?我们还不知道公安处的安排,郭玉英说:“喀什就那么些大,到时候我来找,话说死,明日下午两点我来接你们去军区!”到了喀什,住在一家宾馆,宋丛敏就忙得鬼吹火。他是曾在这里工作过,给一个熟人打了电话,这个熟人竟联络了十多个熟人,于是,我和郭不又随着他不停地接待拜会,又去拜会他人。第二天的下午两点,专等着那个郭玉英,可两点钟没有来,直过了两个小时,估计郭玉英寻不着我们,正好是礼拜日,她去公安处了不好打听,我们又未留下她的电话,只好以后再说吧。四点二十,宋丛敏的旧友老曾来了电话,一定要让去他家,说馕已买下了,老婆也和了面,晚上吃揪面片。我们应允了,老曾说五分钟后他开车来接。刚过三分,门被敲响,惊奇老曾这么快的,开了门却是郭玉英。郭玉英满头大汗,说她在城里一个宾馆一个宾馆地找,找了两个多小时的。正说着,老曾就来了,这就让我们很为难,不知该跟谁走?郭玉英说:“当然去军区,老曾你得紧远路客吧。”老曾无可奈何,就给家里挂电活,让老婆停止做揪面片,相跟着一块去军区。
军区在疏勒县,郭玉英的丈夫并不在家,郭玉英让我们吃着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