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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火车站上哪!还有三分半钟,车就开啦!”
“回家去吗?有什么事吗?不透风声、不打个招呼——”
“这一次,真是为了我自己的私事。胡先生,宋太太让我告诉您,今儿晚上有个牌
局——千叮万嘱叫您去凑一手。讯是传到了,祝您大胜而归。您听,火车汽门又叫了,
您听听——再见!”
老胡惘然若失,手握住受话器,脑袋里嗡嗡了一阵。他再拨了宋先生办公室的号码,
手开始颤抖了。
“怎么一回事?潘小姐刚从车站打来电话,说的话和念咒一样!您二位也是——昨
天怎么不先透个讯儿呢?”
“电话上不好讲清楚。反正是这么一回事,潘小姐为了健康,坚持回家休养。对于
您,她不愿意惊动。”
“这像什么话啊。小姐真难伺候,真难逢迎……”
“晚上谈罢。‘摸梦’的——您一定到啊!”宋先生先挂断了。
晚上,潘小姐的底牌掀开了。
“各位都见过那位潘小姐的,肤色虽然黄一点,经常咳嗽两声,料不到真是有结核
症啊。据她自己比划,在透视片子上,右边肺叶上的洞啊,几乎有‘么饼’这么大了。”
宋太太望望老胡,老胡拿起一张“么饼”沉思不语。“别说不肯告诉你,绍庭,回到家
里,人家对父母也不敢透露呢。”
“小题大作。肺结核不算什么不治之症了。”老胡心中纠缠不已,话也说得零碎不
堪,“疗养么,我可以设法找到床位,没问题能找到的。打针吃药——申老板那儿挂挂
账,一句话,何必大惊小怪的瞒着我呢?我又不怕传染。病上了身,要想路子——”
“这些,我都朝潘小姐表白过了。她是挂惦那一大家人。”
“如今回到家里去——病,怎么办?生活怎么办?”
“大概是有办法。”宋先生插上嘴了。
“您别耽忧了,等到春节放假,到南部探望一下,干脆说开了——您一手承担。眼
前,勤写信多安慰,线先牵住了。听潘小姐的语意,对绍庭么,还是真有意思哪!”
“病房,舞场,礼拜堂——这是时兴的,培养爱情的所在。
胡先生的喜酒有望了。”另一个牌友嘿嘿笑着说。
“也许,我生就是摸梦的命。好容易认识上了,来往不到三、四个月,又横生枝节。
说好听一些是好事多磨,往坏里说,那就是——”老胡没等说完,长叹一声。
“绍庭,有言在先,您当初说的什么来着?媒婆还蛮有把握,您却长吁短叹地泄气
了!也不怕牌桌上的人笑您!”
“哪里,哪里。我这人最达观了。”老胡苦哈哈了一阵。
散了牌局,老胡回到宿舍,收到潘小姐的一封快信,信上措辞工稳,表达含蓄颇有
分寸,字里行间,像潘小姐的脚步一样,不缓不急,不近不远。尤其是末尾几句话,更
是逗人非常:“您忙,我闲,病。猜您的信一定写得比我多,您可以贴不花钱的、公家
的邮票么。”
老胡没有多写信,却寄了足够注射一年的大补特补营养补针。
大年初一过去了。老胡忙完了购置年货、年礼、团拜,以及属于年的一切公事,把
花园牌饼干、高丽苹果、五磅装的奶粉、最流行的淡蓝色尼隆丝袜和一本结核症的心理
治疗……塞进大手提袋里,匆匆跑到顶头上司的公馆里,请假南下。
“有三年多没去南部了。趁年底下放假,打算探望探望老上司、老同学们。每年只
是寄一张贺年片去,显得人情味太不够了。”
上司没做声,等上司太太招待一堆女客的当儿,轻轻说道:“我也去的,等会一道
走好了。”
老胡喜出望外,搭上司的小轿车,又迅速又舒服:“您是去拜年?太太也去吗?”
“嘘——”上司摇摇胖手,“齐局长今儿要订婚,拉上我去当介绍人盖个印。太太
和齐局长太太是同学,戳穿了那还了得?”
“噢。”老胡知趣地微笑着,耳朵翘得更高了。
“齐局长今年五十二啦。固然太太没跟出来,何苦在这儿再搞一摊子?真是老来风
流了。不过,那位潘小姐倒是很秀气,你看看……”上司身手敏捷,从后裤袋里掏出了
一张相片。
老胡迅即接过,刹那之间,眼睛迸出一大片火星儿。
“你想想,店铺都歇市了罢?总得买点贺礼带着吧?你快点去办,叫车夫停在大富
贵的门口等你……”
老胡唯唯而退,像一只癞狗似的,爬上了宿舍的床。
(选自《中国现代文学大系》,巨人出版社1974年出版)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母与子
作者:陈家桥
1
我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我禁止人们说我患有分裂症,我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权利和自由,待人接物,表现得正常。有些时候,人们说我是个好人。记住了我。只有
这样,才算很好地过了一生,尽管还没有完,但死亡的曙光已在不远的地方若隐若现,
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挽回我倔强的意志,你看,这一切都不能远离我,带着它们,像一
块又一块碎肉,粘在骨头上,一起架着,卡着,迈着不息的生气,发出呢喃,在荒野上
走着,在旅馆住着,时常想把一生总结一下,但苦于零乱、单调,总以为时间再增长一
点,会有它自己的规律。我们认识的人,或者无意间记住的死去的人,都将在梦中长久
地表演,向我们欢呼。也许我生活过一百年,也许一万年,谁也不明白,当证人们都缺
席时,我怎样夸大我的寿命。我光环里的太阳,它也只是一盏苍白的小灯,浮在尽头的
黑色的布上。而我的热情,我爱过的女人,我馈赠过礼品的朋友,还有动物的芬芳与植
物的呼吸,都会重复地运动,支撑我生命的力量,帮助我体验这并未改变的世界。而惟
一不同的是,亲戚们的评论都在某架榨汁机内汹涌地搅动,还有以前从身体里流出去的
血,它们大胆地活动,组织,成为在体外的武器,拼命地攻击我。谁说我已疲惫得不像
样子?不,我还有能力把问题说清楚,只要条件允许,我还能嚼一嚼以前的稻粒,让那
种沁人的谷香传入我的组织纤维里,令我悸动。我的欲望,酒精和烟草,还能牢固地结
合,在身体的里面反复地流满、撞击,让这暮年的身体冒烟,闪烁青春的光芒,会变成
一只手电筒,在房间里撕扯。黑夜、白日和朝霞,这些算什么?灿烂的星光,在每一个
旅游景点上,带着我以前欣赏自然风光时的激动,滞缓地向下压。如果有必要,可以一
直这样说明下去,我们并未原本就责怪外界的一切,我已和谐地活过,像大水奔腾,踩
着梦幻者的足迹,分享着自由、雨水和日光。
2
在我出生的时候,我的头脑仅仅包裹在一堆皮肉之中,记得别人说过那是一个烤着
炭火的寒冷的冬季,门外是洁白的雪,我从有记忆开始就想肃清那时的人群,到底有多
少人目睹了我母亲在分娩我之后那种荒诞的红色的笑容。其实,我属于母亲,并未引出
任何故事,而我脆弱的心理却很难脱开这一点。虽然,母亲并不能决定我今后做事的方
式,但我总以为母亲周围的人,那些不断参与到母子之中的人利用了我们的母子关系,
使我无法单独处理母亲不在场的那些活动。也许,在我发红的皱着眉头的脸还没有张开
之前,就有人向我母亲提到我危险的头脑,他们分辨我的眼睛、手势,谈论我的嘴唇,
我作为一个貌似英俊的孩子却给别人增加了认识的负担。而这不是所有活着的人们的责
任。如果追究起来,任何一个故事可能在遥远的过去就有了危险的征兆。我的生命握在
过去那些神秘者的预言之中,甚至这一切都已发生过似的。坐在干硬的泥土堆上,空气
中布满了旧有的馨香,在我可以看清榆树龟裂的树干时,并看到树下的人,他们干涉着
我,我被他们摆布,搬到一处又一处泥土堆上,听着村口的风声。当时,村里村外都在
举行劳动和生活的演习,不仅大人们肆无忌惮地变老,还有孩子,超出我的估计,比我
生长得更快,时间长了,都像泥土一样,既更加熟悉,又频繁地走样。他们的声音模糊
不清,相互否定,甚至在愉快的时候,也很尴尬。我还未做声。不知如何应付。这许多
人都很相像,他们的语气、神态,他们在听各种传说和谣言时的虔诚使我慢慢向他们靠
拢,积聚,而我大约是愿意这样的。时间长了,肤色、举止和怀疑的口气都会趋于一致,
那时不仅天气的变化影响着生活节奏,还有无数神秘的信息从各个地方合拢而来,无法
驱散,带着宿命的色彩。而这时母亲已开始向我灌输某种安全的思想,希望生活在平静
的荒野中逐渐张开,直至找到我自己生命的特色。而这一切,都必须固定在这片土地上,
像我的头、四肢以及将来的说话口气都只能是稍稍超出现在虚伪的成人。我明白母亲仅
仅是想把我带大,不能中途夭折。但你们知道我碰到了越来越多的事物,它们起初还似
乎是别人的,但不久,他们变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比如矮小的杨树,或者一个沟渠独
特的拐弯,甚至一些偷窥的东西都深植于内心,令我眷念,头脑开始发胀,向外膨动,
然后是空虚,接着是寻找,包括寻找朋友,春天的陌生人,乃至善于讲故事的人。当然,
后来就不仅希望听信各种古怪的事情,甚至都指望这故事有自己的一部分。那时,黑夜
的油灯在门厅里面闪动,各家的大门沉默地敞着,黑夜里的飞鸟潜在地飞行,还有不做
声的夜行人穿过许多个村庄,有时在此露宿,如果有月亮,就会看到一条条纤细的白路,
像吊孝的带子,那时我已感到这些带子就是故事,让我感觉到它们已经发生,而今后最
大的可能便是让这些带子复杂地交叉,我的感受使我比其他人荒诞。那时头脑中似乎只
有一个人,其他人便是由他分裂而去,看来,那时自己就统一了多数人的思想,使他们
能被自己安排,相互尊重对方的良心,这在现在讲起来有点可笑,良心有什么用?还不
如说以后的故事都没有发展到各自的终点,它们总是在中途就被可怕的力量锁住。而看
起来,它们仍能说服我们,这就是我的愿望了,我希望自己看到一种又一种结局,这种
思想已能应付一个独立的故事,使它就范。而母亲会更加成熟,她会遗忘我,对于我的
故事,她会慢慢无能为力。我的梦、感觉,还有我发抖的心都离她越来越远了。
3
当我意识到我是可以保证我的生命,并珍惜它,也珍惜别人的生命时,生活就突然
变得浅白,但又过于重要了。因此,说起我的成长经历,我几乎不能说我到底发挥了多
少主观的力量,好像总有自己一定能明白的东西来延续并重复这种生活。这在初期使我
很无聊,但当我承认生命握在自己手中时,我就不那么厌倦这种重复的世界了。而活着,
就认识了更多的人,掉进更多的关系中,并在夹缝般的狭小空间中,时时巴望着广阔的
梦境。越是长大,就越是萎缩,这在一开始就能感觉出来。我始终没有离开我出生时的
土地,即使偶尔外出一段时间,也会在头脑中使劲地翻动记忆的样子,并在归来时进一
步强化它。很快,就识字了,这是一个非常奇异的过程,可以说这是令人诅咒的。在某
种程度上,识字也是出于一种自愿。但认字之后,就必须时时寻找与那些字符或课本对
应的地方,而且不允许轻易地出错。我从那时开始就有点违心,故意瞩目故乡的地形,
以及勾画从故乡伸出去的路,越是庞杂的地理、同学、亲戚、升学以及课本上的玄妙故
事,就越使人想去欺骗别人。后来,我发现我记住的仅仅是那些有利于谎言的部分。但
不可否认的是,我的头脑比以前变得更加灵活了。那些大川、地形,还有漫长的相互关
连的故事逐渐结成了一块脓疤,包着恶心的液体,在脑中翻腾,我开始渴望见到另一个
伟大的人,他可以一边加入眼前的生活,一边从过去一下子到达未来,带动更多有相同
志向的朋友,向远处移动。那些方块字,那些旅人的故事,还有作祟的童年都使我掉入
一个怪圈,我明白作为一个中国人,这是很好的礼遇,可以坐在故乡的土地上,听山川
间扯动的风声,可以评判收音机的长篇连播,即使外界的一切变化很快,我们也能把握
自己的神经,顺其自然。世界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