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俺这把老骨头哪有“权”头硬呢!其实呀,俺也巴不得你们能干出人光耀祖的景儿
来。不过俺也有个条件。田副乡长说啥条件,尽管说。五奶奶接着说了说麦兰子去
学校教书的事儿。田副乡长满口应下。五奶奶抚摸着麦兰子的头,说俺孙女究竟是
几世修来的福气,还能沾上爷爷的光呢。麦村长瞅着田副乡长笑,然后就问五奶奶,
娘,锅埋哪儿啦!五奶奶说那片泥岸里。麦村长说,俺问是哪一块儿。五奶奶说那
是你大舅二舅埋的,他们都没啦,俺又没跟去。田副乡长满不在乎地说,让民工去
挖,反正跑不出那片泥岸。麦村长担心说,别把岸上的皂角树糟蹋喽。田副乡长说,
那几棵树算啥?比起咱们谋划的意义来,眼下有啥比铁锅更重要呢?
第二天早上,麦兰子为五奶奶梳好头。五奶奶的脸黄得好看,像一朵水浸湿了
的干菊花。她穿上阴丹士林蓝布大襟褂子,正对着镜子照,裴校长笑悠悠地走进宅
院。一见裴校长,麦兰子就有些激动,她不看裴校长的脸,怕碰上他很辣的眼睛。
五奶奶见麦兰子喜欢裴校长,也就跟着喜欢他了。将来麦兰子进了学校,还要裴校
长照顾呢。裴校长中师毕业,三十冒头儿,人挺能干可命不好,前年她妻子艾老师
带孩子们去泥岸植树,不幸遇车祸死去了,扔下个四岁的女儿。裴校长一直没续娶,
五奶奶看得出,裴校长对麦兰子有那个意思。
日头高了,海边的弥天大雾就散尽了。五奶奶、麦兰子和裴校长绕过小学校,
就看见一群民工弯腰撅腚地挖泥。碗口粗的皂角树伏倒一片,铜钱大的树叶子落在
岸边滚动。空中散发着轻微的土腥味。田副乡长、吕支书和麦村长站在泥坡下吸烟
说话。田副乡长不时伸着脖子问,铁锅找到了么?那边回答没有。吕支书笑说,别
急。麦村长嘟囔着骂,这群废物蛋,锅没找着,树倒毁了不少。他知道这块地埝就
是父亲流血的地方。后来就变成拦截海潮和泥流的堤了。海床淤了厚厚一层沙,打
木桩放草袋不管用,那些很密实的皂角树却得守住堤岸。眼看着大窟窿小眼的裸岸,
麦村长心里不好受。都知道大铁锅埋在这里,村长老人说,七爷的魂护着村人呢。
裴校长的担心与麦村长合拍,可他知道麦村长不顶事,就直奔吕支书和田副乡长,
说了说毁了树的后果。吕支书大咧咧地说,等村里外帐要回来,就盖教学楼。你怕
啥?田副乡长一见裴校长就笑话他,笑他是个笨蛋。他将裴校长拉到一边,开导个
没完,先说上级对大铁锅的重视程度,然后又与裴校长的个人利益挂了钩。说得裴
校长抓着脑勺儿嘿嘿笑,那照你说,俺可要将大铁锅放在学校里,让孩子们天天受
教育。田副乡长说,俺想过,就放学校大院。你小子偎在学校当孩子王,海参鱿鱼
分不清,这回得认识多少人?特别是那些头头脑脑。裴校长被田副乡长说开了窍儿,
脑里一闪,说不定时来运转了,将来还能跳个槽什么的。
都来跟五奶奶说话,五奶奶看着泥岸又翻心了,就由麦兰子扶着坐在泥岗子上
歇着,没有搭理他们这些官们。麦兰子轻轻为五奶奶捶背。脚底有鬼蟹拱泥打挺儿
的声音,海风又湿又硬,五奶奶松弛下来的皮肤不适应,一会就由黄转灰了,皱巴
巴挤成一团。麦兰子问,奶奶哪儿不好受吗?五奶奶没言语。其实她想起七爷了,
即将见到大铁锅也就哪儿都不好受了。她梦里时常梦见那死鬼。梦见七爷躺在大铁
锅里飘在海上找不到岸。
快晌午了,大铁锅还没影儿呢。五奶奶扭脸看那片泥岸,光秃秃的了。裴校长
站在五奶奶身后叹道,多好的林子毁啦。他越发感到跟农民打交道不容易了。毁树
林是违背绿化法规的,国外这么干早有绿色和平组织来人捣乱了。村里有啥事就几
个干部嘴里一吐气儿,定了;有时酒后开支委会,出点歪招儿。裴校长觉得新鲜又
可笑。在泥岸最后一棵树倒下去的时候,裴校长眼里汪了泪。他忽然地想起亡妻艾
老师了,她就是带孩子们到这儿植树被车撞死的。裴校长是麦兰子最关注的人,麦
兰子发现他哭了,她不明白他为啥流下这奇怪的眼泪。她怎么也没想到艾老师身上,
就悄悄捅奶奶说,你看裴校长哭了。五奶奶人老并不糊涂,一眼就看出裴校长想艾
老师了,她叹息一声,瞪了麦兰子一眼没说破。麦兰子沉不住气了,上去捅裴校长,
哭啥?裴校长忙把脸扭向一边去。
田副乡长看看手表,快12点了。他急得抓耳挠腮,嘴上骂骂咧咧的。这群饭桶,
连口锅也找不着,还想要工钱?这可咋办,肖部长上午还等我回电话呢。麦村长过
来说,俺看下午再挖吧。田副乡长没好气地训他,说啥?一点魄力都没有,还想当
第一把手?说着就瞟瞟吕支书,一看吕支书拿大哥大跟小姐侃呢,就又放心落胆地
说,麦村长,这事儿可是急茬儿的。夜长梦多,一旦肖部长把大铁锅看淡了,咱他
妈就瞎子点灯白落忙啦!麦村长嘟囔说,那你说咋办?就傻巴呵呵地瞎挖,铁锅也
不会自己钻出来。田副乡长急得跺脚,那就动你白薯脑子呀。吕支书打完电话走过
来了。他怕五奶奶叫他。麦村长走到五奶奶跟前问,娘,你记清了么?俺大舅他们
是埋这儿了么?五奶奶骂他,咋啦?连你娘也信不过啦?一句话就将麦村长说蔫了。
到底是吕支书脑瓜骨活,把手一挥说,把推土机开过来。歪锅对歪灶,歪嘴对歪庙,
俺他妈就不信这铁锅会飞!咱也来点歪招子!然后就仰脸笑。麦村长沉了脸。五奶
奶听见了,远远地骂,小吕子,你狗日的说啥?小心你五奶奶撕烂你的臭嘴!吕支
书也知刚才说过了头,忙点头赔不是,五奶奶,俺是着急么,说不对的地方别生气,
老人不把小人怪么!五奶奶说,俺看你也像小人。吕支书愣了愣要火,田副乡长忙
说笑着打和,才话赶话岔开去了,吕支书这招儿够灵的,推土机嗡嗡地开过来,在
泥岸上拱来拱去,将粗乱的树根都铲起来了,冒着热气的泥土翻出花儿来。很快,
生了锈的大铁锅就被铲出地皮了。人们呼啦一下子围过去。田副乡长亲昵地敲打着
锅沿儿说,天呐,真大哩。铁锅比他想像的还要大,像块小盆地,铁皮很厚,被污
泥锈蚀得麻麻瘩瘩。人们指着锅说笑,身后传来五奶奶的哭声,拉长的哭音很响,
听得人心里难受。麦兰子也跟着哭,她搀着五奶奶扑扑跌跌走过来,到铁锅跟前,
娘俩就跪下去了,点燃了那些火纸。麦村长见这阵势迟疑了一下,看了看田副乡长,
也跪在旁边磕头,泪流满面。吕支书躲在一边打电话去了。田副乡长也跟过去,用
吕支书的手机给肖部长报了信儿。肖部长很兴奋地指示,抓紧操办现场会吧。通完
话,田副乡长回到大铁锅旁,拽起麦村长说,表示一下就行啦。快扶老太太回家吧。
本来挺正经的事儿,别让人看成搞迷信活动。麦村长点点头,就和麦兰子一起,搀
扶着五奶奶回家去了。当顶的日头,将这三代人的身影印在海滩上。走了一段儿,
五奶奶朝铁锅回头三望。大铁锅已模糊不清了,只有那片泥岸裸在老人眼里。
中午五奶奶难受没吃饭。
中午官们高兴喝多了酒。
下午天气阴得居然像是傍晚。村委会大喇叭还是响个没完,召集各方面人商量
大铁锅现场会的事。麦兰子搀扶五奶奶赶来时,吕支书和田副乡长还醉迷迷地睡着。
麦村长喊着的喇叭,把裴校长也喊来了。听见麦兰子和五奶奶说话,田副乡长率先
醒了,捅捅打鼾的吕支书,吕支书翻翻身说了句梦话,宝贝儿别捣乱。都笑了。麦
兰子出了个鬼主意说,放舞曲儿,吕叔这阵儿就迷跳舞。田副乡长就让人放舞曲,
舞曲一响,吕支书果然伸胳膊弹腿儿地坐起来,边揉眼边说,哪儿开舞会呢?人们
又笑。田副乡长摇摇手说,大家安静啦,现在开会。大伙都看见了,大铁锅已挖出
来了,它的深远意义呢!却不料,吕书记和裴校长在开会现场便为大铁锅置放在何
处吵了起来。原本田副乡长已经答应把大铁锅放在学校了,可吕支书眼看着就要开
现场会了,想把铁锅放在村委会门前。裴校长说,没道理,学校是村里的学校,又
不是带犊子。有人总拿我们当后娘养的。吕支书生气了。吼,你说啥?别指桑骂槐
的,不愿呆,滚你们城里去!裴校长大声说,我呆村里是冲孩子们,冲你我早走啦!
你口口声声重视教育,就丁点实事不办。县教委和乡里都拨建校款了,就村里你这
拖后腿,弄得麦村长给我们白跑腿儿。吕支书脸上挂不住了,骂,你王八犊子少装
人,俺还怕你个孩子王不成?田副乡长气得抖了,吼一声,都给我住嘴!成何体统?
大家都为工作,何必动肝火?他嘴上这么说,哪路神仙都不愿得罪,就拿求援的目
光瞟五奶奶。五奶奶知道裴校长与吕支书的劲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大铁锅只是个导
火索。她无心去管爷儿几个纠纷,但大铁锅的安放去处还是愿意放学校。利益熏心
的人们望着铁锅想自己的事呢,真正看中大铁锅精神的,恐怕还得是纯洁的孩子们。
五奶奶见众人闷她就开口说,依俺说,放学校吧。田副乡长说,那就按五奶奶的意
见办吧。大伙有啥意见?当然了,吕支书说的也有道理。你说吧,麦村长?麦村长
憨笑,是啊是啊。弄得大家不知道他到底向着哪一头。吕支书阴眉沉脸地吸烟,不
吭。五奶奶瞅着他憋气,站起身,扑拉扑拉大襟袄,拉着麦兰子说,大伙开吧,俺
先走啦。田副乡长笑着送到屋外边,连说谢谢五奶奶的支持啊。五奶奶抓住田副乡
长的胳膊,小声说,俺家兰子工作的事儿,你可当紧啊。不然老朽收回铁锅。田副
乡长拍着肚皮说,放心吧,你哪,现场会就现场办公。五奶奶夸了田副乡长几句,
就撅哒撅哒地走了。村巷里蹲墙根的老人招呼五奶奶加盟,五奶奶像大干部似地摆
摆手说,忙啊,俺真眼热你们哩。到了麦兰子的发屋坐下来,五奶奶埋怨说,你爷
那死鬼,他一蹬腿倒干净了,弄得俺一辈子不得安生。麦兰子嘻嘻笑,奶奶别得便
宜卖乖,你落一辈子光荣哩。五奶奶嘟囔说,光荣顶啥?这些年那苦吃的。你说也
就怪了。俺年轻那阵儿,多少人劝俺走一家,俺一动心,那大铁锅就在眼里跳。有
一回还真碰上了可心的男人,就是不敢挪窝儿。就像无舵的小船儿漂啊漂的,明明
看见了岸,就是拢不过去。唉,人也就是一本糊涂帐呢。麦兰子听着奶奶自顾自唠
叨,却不再笑了,看着奶奶可怜。从某种角度讲,爷爷的大铁锅坑人不浅呢,她猜
想奶奶年轻时梳着大辫子肯定挺俊的。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奶奶,你说你心里
有了意中人,又不敢去追,心里啥滋味?五奶奶愣起眼问,兰子,你有心上人啦。
麦兰子脸红着说没有。五奶奶笑说,你蒙不过奶奶的眼睛。告诉奶奶,这小伙子是
谁呀?麦兰子慌乱地摇头。五奶奶说,你不说俺也知道是谁。麦兰子壮着胆子问,
你说是谁。五奶奶说是裴校长,对不?麦兰子的慌喜全写在白嫩的脸上,她拿小拳
头捶打着奶奶的肩膀说,奶奶眼真毒!还不知人家……五奶奶叹一声说,裴校长那
孩子人不错,就是大你快十岁了,还有了孩子,你别太浪漫喽,给俺干点托底的事
儿吧。麦兰子噘着嘴巴说,大咋啦?有孩子咋啦?还怕人家……五奶奶转口说,女
人啊,找个好对象就是图享福的,啥算享福呢?正唠叨着,天上就有一声响雷。已
是到了雨季,但雨终没有落下来,零星星几点就住了。五奶奶伸长脖子,扭头朝窗
外好一阵子张望。
一连几天的晚上,裴校长都来五奶奶家十分认真地起草讲演稿。五奶奶心里明
镜似的,裴校长是奔麦兰子来的。他们见面就说笑个没完。那天晚上下大雨,雨落
得到处水啦啦的,到了很晚也不停。麦兰子跟五奶奶商量让裴校长住下。五奶奶说
就住西屋吧,然后自己在东屋躺下了。麦兰子高兴地为裴校长铺床打洗脚水。五奶
奶喊了三遍,她才磨磨蹭蹭回东屋睡觉。五奶奶看见麦兰子眼睛亮亮的,脸红得像
灯笼。她说,兰子,得掂得出轻重,不然,你爹你娘又该埋怨俺啦!麦兰子说,奶
奶话咋那么多?就将被蒙了头灭了灯,甜蜜的慵懒使她合上眼,却睡不着觉。五奶
奶骂一声死丫头就睡了。天亮了,雨停了。五奶奶睁眼起来就发现麦兰子的被窝空
了,很沉地叹息一声,就去灶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