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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年轻人应当有想法,他说,那你估计可以写出几篇论文?
不好说,我说,也许一两篇吧,得视情况而定。
我去年到过北京(2 )
太少了,太少了,他说,你一定要多写几篇出来;数量越多,越有说服力―
―你这趟争取写五篇出来,怎么样?五篇。五篇应该没什么问题,是不是?你看
看人家某某两天就可以写一篇出来。
不是这样的,我说,因为学术研究是一种比较复杂的智力劳动,很难――刘
大强温和的笑了。他说,你不要说啦。你不要对自己没有信心嘛。我知道你一定
能写出来的――我同意你去。我同意。当然,你要去北京,就算是自费啦,你知
道,我们的经费很有限,必须要用在刀刃上――你的课,你看谁可以上?
去北京之前,我把我的课转给了周慎野。周慎野是我系里的同事,教古代文
学课,让他讲一段现代文学也可以应付得来。另外,我们比较熟。
去年下半年,我在北京停留了大约两个月。我每天往返于北京的各大
图书馆,寻找有关虚隐的资料。终于,在1930年代的几份发行量很小的文学
刊物上,我找到了虚隐的一些小说、
散文作品。他的文字在那些陈旧苍茫的纸张上轻盈起舞,时光和尘灰的力量
顿显虚浮;时年不过二十余岁的虚隐,却已经如同火焰一样开始迅速燃烧,其优
雅从容的才气扑面而来,使得汉语言仿佛一位温顺美艳的女人,肌肤如玉,遍体
生香。问题在于,为什么如此一位天才作家,却被世俗和文学遗忘?在1940年代
之后,虚隐的文字为什么隐没不见?而当他写出如此鬼魅一样的作品的时节,为
什么关于他的评论文字却是如此之少?
是的。我越是接近虚隐,我就越是感觉到神秘、不安和困惑。也许,随着我
读到他的作品数量的增加,这一切会逐渐变得清晰。我记得当我在北京的夜晚,
一个人斜卧于某家简陋的旅店床铺,听见店铺之外的市井人声此起彼伏,那些破
旧纸张上的文字却如盛装的美人,长袖飘飘,翩然而来,不由得令我热泪盈眶。
两个月之后,我背着数斤复印和誊抄的资料,回到了学校。
周慎野(1 )
从北京回来,已经接近放假。按照惯例,系里的老师要将自己本年度的教学、
科研总结交上去进行年度考核,然后根据完成工作量的多少发放年度奖金;由于
每个人的课时量和论文数量不同,所以奖金的数量也有较大的区别。我每年的奖
金大体处于系里老师的平均水平。去年我没有发表论文,课时量也较往年少一些,
但是总体来说,我觉得自己还算努力,我在课题研究上有较大的进展,课时量也
超过了学校规定的底线,所以,我的奖金可能会比往年少一些,但也不至于差出
很多。――当时我是这样想的。结果却令我吃了一惊:我没有得到一分钱的奖金。
我平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奖金多一点少一点本无所谓,但是就这件事情而
言,我认为未免有些不合理。我想任何一个人,无论他有多么宽宏大量,也都不
可能无动于衷。我当时非常生气,陷于一种强烈的羞辱感,差一点就要去找刘大
强论理。
周慎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赶紧来劝阻我。他说千万不要想不开,也不要鲁
莽行事,与那些人斗气,非君子所为啊。他的神色真诚,流露出一种不安和忧郁,
担心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到系里去大闹一场;其实,到他来劝我的时候,
我已经平静下来了;我就算去找他们论理,又有什么意思呢?不但不会改变这种
结果,反而会让他们认为我这个人是多么爱钱。
周慎野说,现在很多事情都很黑暗的。像我们这种平时老老实实教书、写论
文的人,哪里知道这些险恶的事情啊。你的事情我也是很生气,我还去找刘主任
说这件事了。我对他讲,我是替式牧上课,算是朋友帮忙――课时量应该算式牧
的才对啊。刘主任说,问题不在这里,式牧的课时量没有问题的。我就又问了,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啊?他说,式牧说是在搞学问,可是论文在哪里?
我说,你别说了,我明白了。
周慎野很激动的摆摆手,他说,我一定要说的,这件事情我也很生气的。我
当时就跟刘主任说,式牧的课题有很高的学术价值的。结果刘主任说,就算你研
究的是原子弹,你总要拿出东西来吧?――你看看,他就是这样认为的,我还真
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对。当然了,这些还不是扣你的奖金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
――周慎野停下来,看着我。
我说,什么?
我还是不说的好,周慎野说,免得你又心情不好。
好吧,我说,我也不想听:知道的少了,反而舒服一些。
总之啊,周慎野说,现在是一片黑暗,像我们这种无权无势的老实人,难免
要吃亏。大学嘛,就应该像个大学的样子,可是现在你看,成什么啦,整个一个
政府嘛,学术上弄虚作假,老师们争权夺利,哪里有学术气氛嘛!
周慎野滔滔不绝,义愤填膺,他嘴里的唾沫四处飞溅,空气里充满了一股愤
怒和粘稠的气息。
你说的对,我说,不过世道如此,随他去罢。
我要是领导,周慎野说,我就不会这么做了――我要改革。比方说,像你这
样的真正做学问的人,我就要大力扶持,而对于那些沽名钓誉之流,我要严厉惩
罚。
我说,好啊,我倒是希望你当领导,我们这些人也有福了。
说着玩的,周慎野说,你以为就那么容易,大家都想做官,得会拍马屁,得
有关系才行的――你看,我是那种拍马屁的人吗?
不过话说回来,周慎野说,你不要和刘主任过不去,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家
毕竟是我们的领导嘛;再说,我估计他这样做也有他的难处。你还要评教授,刘
主任是评委,你想想――我看着他。我说,我早就把它不当一回事了。
好好好,周慎野看起来很欣慰的样子,他说,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不过你经济上受损失,我还是过意不去――我请你吃饭吧。
我说,这话见外了,我应该感谢你才对,你有什么过意不去的?
周慎野笑了。他说,我本来是帮你上课的,可是系里把课时费给我啦。
周慎野(2 )
那是你应该得的,我说,你太客气了。
不不不,周慎野严肃的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好好吃一顿,我们好久没有见
面,我很想念你,还想和你痛痛快快聊天――你说,想吃什么?
周慎野是上海人。算起来我们还是校友,比我低一级或者两级;我上大学的
时候,交往的圈子比较小,大多情形下,仅限于文学社和一些与文学有关的人事,
所以与周慎野没有来往;周慎野大学毕业后接着上古典文学的研究生,研究生毕
业后和我成了同事。我在系里的交往也很有限,再加上我平时对于上海人有一点
偏见,所以最初见到周慎野,也不过点点头而已。有一次课间,周慎野过来说话,
这才知道我们是校友。周慎野和我热情寒暄,之后说,我在大学时候就认识你啊,
我是你的崇拜者――当然,你是不认识我啦。
哪里哪里,我说,说来惭愧。
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周慎野说,我读过你的诗,有一首诗我到现在还能背
下来呢――我记得是这样写的――我看着他。他居然真的背了一首我的诗。他背
诵的时候脑袋轻轻晃动,似乎沉浸于诗歌的气息之中,丝毫没有假装的迹象。说
实话,我喜欢他的这种样子;我感觉他背诗的神态远比我的诗句要有趣味。
我一直喜欢你的诗歌,周慎野说,我一直认为,你的诗是我在大学时代读到
的最好的;我还想读――你最近有没有大作?
承蒙夸奖,我说,已经有很多年不写诗了。
可惜,可惜啊,周慎野说。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此后周慎野经常到我的房子里来聊天。他总是笑眯眯
的,就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想得开。他还是个善解人意的人,经常,你心里的想
法他似乎都可以看得出来,你喜欢的东西他也不表示反对,比如,我喜欢听音乐,
他就会说,啊,我其实也喜欢,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也会听一听的;再比如,他
对我的现代文学课题也很感兴趣,他读了我的几篇论文,又读了虚隐的几篇小说,
他就会赞美说,写得好啊,颇见功力啊,等等。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说,虚隐的
作品和我的论文都写得好。然后他感叹说,其实他最初的愿望也是现代文学,读
古代文学有点阴差阳错了,他认为古代文学没有现代文学有趣。我就说,你的这
种看法有失偏颇,依我看来,恰好相反,正是古代文学之煌煌灿烂,构建了中国
文学的精粹。周慎野点头说,你说的对,也许是个人趣味的原因吧。有时候我们
聊起古代文学,我感觉,周慎野虽然读了数年研究生,但是在一些方面,却好像
不甚了了,比如他写过几篇关于古代小说源流的论文,但是他似乎对唐传奇、宋
话本读得不多;他对《金瓶梅》有浓烈的兴趣,却不很清楚词话本和绣像本的区
别;另外,说到明清艳情小说,我还向他提起《如意君传》、《浪史奇观》、《
痴婆子传》这类小说,周慎野听得津津有味,追问个中细节,显然他不仅没有读
过,连这些书名也是第一次听说――也许是由于这些本子属于禁书,在图书馆和
书店不容易找到吧。相比之下,周慎野对于《三国演义》却非常熟悉,还有很多
奇妙的见解,比方他说,曹操是个真正的英雄,刘备是个骗子,关羽则是一个阳
痿症患者等等,他还列举出许多理由,听得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数年前我被一个叫沈易欣的女子席卷一空。当时周慎野和我还不认识,不过
他很快就听说了这件事情;我们认识之后,他就问我当时的情形是怎么回事。看
得出,他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很希望我能够说得更详细一些――他想知道我和
沈易欣的细节。他含蓄的提出他的要求,神色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激动,就好像
要看到一部期待已久的色情片那样。说实话,对于这种事情,我不愿意给别人提
起,因为我会感觉到羞愧;但是我们差不多已经是朋友,何况他的期待又是如此
强烈,我总不能强拂其意吧。于是,我只好给他说起一些;此时我发现,当我在
若干年过去,再次想起沈易欣的时候,心情变得有些复杂,也就是说,我对于沈
易欣的叙述不仅仅是仇恨,很可能还有怀念。所以,我若是对于沈易欣的肉体讲
述的过于多,我就感觉到这会是对她的伤害;往往在我心绪凌乱的时节,我反而
会说得更多。周慎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听得入了迷,有一次,一股涎水从嘴
角流下来,垂了长长的一条线,他居然没有发觉。
周慎野(3 )
你们上床,然后呢?周慎野问我。
然后,然后就是做爱嘛,我说。
我知道,周慎野说,我的意思是,你们上床之后,谁先脱的裤子?
我看着他,想笑。我说,不记得了。
不可能,周慎野肯定的说,仔细想一想――谁先脱的裤子?
周慎野感兴趣的,就是诸如此类的问题。等到我讲完,周慎野坐在那里,抽
烟,很长时间不说话,就好像他刚刚做了一场爱,正在陷入一种疲倦。忽然,他
开始大骂沈易欣起来,许多难听的词语从他的嘴巴里喷涌而出,看起来比我还要
愤怒。他说,女人啊,女人啊。
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不要太伤心啦。就当是你嫖了几次妓吧。嫖了
几次妓,这样一想,你就会好受一点啦。
我说,这怎么是嫖妓呢?
我是打个比方嘛,周慎野说,我又没有说沈易欣是妓女,再说,沈易欣应该
比妓女漂亮,也比妓女有素质吧,是不是?
周慎野看着我。他忽然说,你老实交代――嫖过妓没有?
没有,我说。
不可能,他说,不可能。
真没有。
我不相信,你要老实交代。
他的神色有点古怪,就好像我嫖妓与否和他有很大的关系那样。
我说,真的没有,谁骗你。
哦,他说。我看见周慎野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他说,我也没有。
周慎野又说,等我有钱了,我请你嫖一次。
免了,我说,我不大会嫖。
学嘛,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