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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他卖出东西后收到的钱数;从七岁到十二岁,他把一分一厘都记得清清楚楚。一九○○年他十二岁了,因为巴莱克家族受封成了贵族,他们送给全村每户人家四分之一磅巴西来的真正的咖啡;男人们还有啤酒和烟草;庄院里举行盛宴,通往庄院的白杨树林荫道上马车首尾相接。
但是在庆祝宴会前一天,他们在小屋里发咖啡,这间小屋就是近百年来巴莱克家族放台秤的地方。他们现在叫巴莱克·冯·比尔甘,因为巴莱克家族的高楼大厦正是造在传说中的比尔甘宫殿所在地。
爷爷常常给我讲,他是怎样在放学之后,到小屋为四户人家,即赛克家、魏德勒家、福拉家和他自己家——布吕歇尔家,取咖啡的。那是除夕前一天的下午,由于各家各户都要装饰房间,做过年的菜,所以这四家不能各派一个孩子,各走各的道到地主庄院去取四分之一磅咖啡。
因此,我爷爷就坐在小屋里窄小的木凳上,看着地主家的使女格特鲁德把一包一包咖啡数给他,一共四包,每包八分之一公斤。那时爷爷看到台秤左边的秤盘上,放着一个半公斤的砝码,巴莱克·冯·比尔甘夫人正在忙着准备宴席,格特鲁德正要伸手到大玻璃瓶里,拿一块糖给我爷爷时,她发现瓶空了,那个瓶是一年装一次,一次装一公斤,值一个马克。
格特鲁德笑着说:“你等一下,我去取糖。”我爷爷就看着四包八分之一公斤的咖啡(这是由工厂包装封好的),站在台秤面前,一个秤盘上放着半公斤的砝码。那时爷爷拿起四包咖啡,把它们放在那个空秤盘上。当他看到黑色的公平针指在公平线的左边不动,放着半公斤砝码的秤盘斜在下边,半公斤咖啡高高翘起,那时他的心怦怦乱跳,就象他躲在森林树丛后等着巨人比尔甘出现时一样。他从衣兜里掏出几颗小石子儿,这是他老带在身上,准备用弹弓打那些在母亲种的蔬菜地里啄食的小鸟的。——在盛咖啡口袋的秤盘里,放上三颗、四颗、五颗小石子儿,盛着半公斤砝码的秤盘才慢慢升起,指针总算稳稳地指在黑线上。爷爷把咖啡拿出秤盘,用一块麻袋片包好五颗小石子儿。这时格特鲁德拿出一个一公斤装的大口袋,里面是满满的酸味糖,这些糖足够在一年之内,使得孩子们高兴得脸蛋通红。格特鲁德把糖果哗哗倒进玻璃瓶里,我爷爷,脸色苍白的小家伙,站在一边,不动声色。他只拿了三包咖啡,更使格特鲁德惊奇害怕的是,她看到那脸色苍白的小男孩把那颗酸味糖扔在地上,一边用脚踩,一边说:“我要找巴莱克夫人说话。”
“你该叫她巴莱克·冯·比尔甘。”格特鲁德说。
“好吧,就找巴莱克·冯·比尔甘夫人。”但是格特鲁德只是放声讥笑他,于是,我爷爷摸黑走回村里去,把咖啡送到赛克家、魏德勒家和福拉家,接着爷爷假装要去找牧师。
其实,他兜里揣着用麻袋片包好的五颗石子儿,走向茫茫黑夜。他要经过遥远的路途才能找到一个有秤的人,一个可能有秤的人,他知道在布劳高村,在伯尔瑙村都不会有谁家有秤的。爷爷穿过这些村庄,步行两小时来到名叫迪尔海姆的小城镇,那里住着一个叫霍尼希的药剂师。霍尼希家里散发出喷香的新烤甜点心味儿。霍尼希为那个冻僵的小男孩开门,他嘴里有酒味,两片薄嘴唇叼着一支湿润的雪茄烟。他把小男孩冰冷的手紧紧握了一会儿,说道:“呣,是不是你父亲的肺又不太好了?”
“不是,我不是来买药的。我要……”我爷爷解开他的麻袋片儿,取出五颗小石子,伸手拿给霍尼希看,他说:“我要把它秤一秤。”他胆怯地看看霍尼希的脸。霍尼希啥也没有说,他既不发火,也不问原因。我爷爷就说:“这是公平秤上缺少的分量。”这时我爷爷才感觉到他已经进了暖和的小屋子,他的脚已是湿漉漉的。雪进了他的那双破鞋,森林里树枝上的积雪掉在他身上,现在雪化了,他饥饿疲劳,突然哭了起来。因为他想起有多少蘑菇、多少野草,多少干草花
在那台秤上秤过,这台秤每半公斤就要缺五颗石子儿的重量。霍尼希摇摇头,手里拿着五颗小石子儿,叫他妻子出来,这时爷爷想起他的父母那一代人,他的祖父母那一代人,他们都在那台秤上秤过他们的蘑菇和干草花。想着想着,愤愤不平的巨浪袭击他的心头,他哭得更厉害了。没有人请他坐,他自己坐了下来,坐在霍尼希家的一把椅子上。心地善良的胖胖的霍尼希太太给他端来了甜点心和一杯热咖啡,爷爷看都没有看一眼。霍尼希自己从前面店堂回来,手里簸着那些小石子儿,轻轻对霍尼希太太说,“五十五克,不多不少。”这时我爷爷才停止哭泣。
爷爷又走了两小时路,穿过森林回来,在家里挨了一顿揍,问他为什么不把咖啡拿回家来,爷爷死也不开口。整整一个晚上,他在那张记着卖给巴莱克夫人东西的纸上算来算去。钟敲十二点,地主庄院里响起了欢庆新年的礼炮,全村沸腾起来,摇鼓叮咚作响,亲人们互相亲吻,互相拥抱,新年来到了。等到一切寂静下来时,爷爷自言自语地说:“巴莱克家吞没了我十八马克三十二芬尼。”他又想起村子里有多少孩子啊,他想起自己的哥哥弗里茨,他采过很多蘑菇,想起了姐姐卢德米拉,想起了成千上百的孩子,他们为巴莱克家采蘑菇、野草、干草花。这一次他不哭了,他把他的发现告诉他的父母、哥哥和姐姐。
元旦那一天,巴莱克·冯·比尔甘来到教堂做大弥撒,马车上已经装好金蓝两色的贵族徽记——一个巨人蹲在枞树下。巴莱克一家看到人们呆呆地凝视着他们,脸色苍白,冷冰冰的。他们本来以为吉兰登村里人们一清早就会聚集在村口,向着他们唱一支小夜曲,高呼万岁,欢呼他们荣升。但是,当他们驱车经过街头时,村里一片死气沉沉。到了教堂里,人们扭过苍白的脸,怀着无声的敌意盯着他们,牧师走上讲坛致新年布道词,他也感到那些平时沉静而温和的人们今天却是多么冷淡。他费力地草草读完布道词,满头大汗走回祭坛。做完弥撒,巴莱克·冯·比尔甘要离开教堂了,他们走过夹道列队的人群,人们脸色苍白,毫无表情。但是年青的巴莱克·冯·比尔甘夫人在儿童们坐的长凳前站住了,她寻找我的爷爷——小弗兰茨·布吕歇尔,在大庭广众前问他:“你为什么不替你母亲把咖啡拿回去?”我爷爷站起身来说:“因为您吞没我的钱足够买五公斤咖啡。”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五颗石子儿,递给那位太太看。爷爷说:“这是五十五克。您家的台秤每半斤就缺这些分量。”这位太太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教堂里的男男女女齐声唱起一支歌:
“世上的公平正义,噢,主耶稣,是它杀害了你……”
正当巴莱克一家在教堂里的时候,威廉·福拉,那个偷猎野兽的人,钻进小屋,把台秤和厚厚的皮面大帐本偷了出来。帐本里记下了巴莱克家在村里收购的每公斤蘑菇,每公斤干草花,和其它一切东西。元旦的整个下午,村子里男人都坐在我曾祖父家里算帐,按巴莱克家收购东西的十分之一计算,已经有几千塔勒。但是还没有算完,区里宪兵队的宪兵已经冲进我曾祖父的家里,一边打枪一边用刺刀乱刺。宪兵把台秤和帐本抢走了。爷爷的姐姐,小卢德米拉中弹死了,还有一些男人受伤。有一个宪兵被威廉·福拉,那个偷猎野兽的人,一刀杀死。
不仅在我们村子里,就是在布劳高村和伯尔瑙村也发生了暴动。亚麻作坊停工了一个星期。但是大批大批的宪兵赶来镇压,宪兵威胁村里的男男女女,要把他们关进监牢。巴莱克家逼着村里的牧师,叫他把台秤陈列在本村的小学校里,让他证明巴莱克老爷家的台秤确确实实是公平秤。后来,村里的人们又去亚麻作坊做工——但是谁也不去学校看牧师表演:他孤孤单单呆在那里,狼狈不堪,情绪低落,看着那砝码、台秤和几袋咖啡。
孩子们又去采蘑菇,拾百里香、野花和洋地黄。但是每逢星期日,只要巴莱克一家走进教堂,人们就唱起歌来:“世上的公平正义,噢,主耶稣,是它杀害了你。”后来,区里的宪兵队长派人敲着小鼓宣布:不准唱这支歌。
我爷爷的父母被迫告别了他们刚刚埋下的小女儿的墓,离乡背井到处流浪。他们成了编筐匠,但到哪儿都呆不长久,因为他们看到,各地各村地主家秤上公平正义的指针都是虚假的。这使他们伤心痛苦。他们的老牛破车在泥路上慢慢爬行,车后面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羊。如果有人经过他们的车旁,便时或能够听到车里在歌唱:“世上的公平正义,噢,主耶稣,是它杀害了你。”只要有人愿意,就能听到巴莱克·冯·比尔甘的故事:他们家的所谓公平正义就是吞没人家十分之一的钱。但是几乎没有人愿意听他们讲述。
倪诚恩译
肖毛扫校自《伯尔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
① 按欧洲土方,可作草药治病。——译注
一 定 照 办
——一则事业心强的故事
在我一生中最为奇特的经历,要算我在阿尔弗雷德·冯西德尔的工厂里当职员时度过的那段时间了。我天生喜欢沉思默想,宁愿无所事事而不愿工作。可是经济上的困难接连发生——因为沉思默想同无所事事一样,都不能给我带来任何收益——,使我有时不得不去求得一个所谓的职位。有一次我又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便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职业介绍所。经他们介绍,我和其他七个同命运的弟兄们一起,到冯西德尔的工厂里去接受一次能力考试。
一见到那个工厂,我就疑虑重重:整座厂房是用玻璃砖建造的,而我讨厌明亮的建筑物和明亮的房间,就象讨厌干活一样。厂方马上请我们到明亮的、色彩柔和的工厂食堂去吃早饭,那时我的疑虑更重了:漂亮的女招待给我们端来了鸡蛋、咖啡和烤面包片,还有盛在雅致的刻花玻璃杯里的桔子汁;金鱼高傲的脸撞在浅绿的鱼缸壁上。那些女招待是多么高兴愉快,仿佛差一点就要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了。在我看来,只是因为她们具有坚强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唱起歌来。她们的心里满是没有唱出来的歌儿,就象母鸡怀着没有下出来的蛋一样。
我马上发现一件事,而我那些同命运的弟兄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顿早饭也是考试内容之一;所以我就专心致志地大嚼起来,就象一个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向体内输送宝贵养分的人那样自觉。我还做了一些在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干的事:空肚子喝下桔子汁,留下咖啡和一个鸡蛋和大部分烤面包片不吃,马上站起身来在饭厅里大步踱来踱去,装出一副焦急难耐,急于要做事的样子。
这样,我被第一个领进考试室里,在那里诱人的桌子上放着试卷。屋子四壁都漆成绿色,那种热衷于布置屋子的人看到了,准会情不自禁地说出“迷人”这样的词来。屋里阒无一人,可是我肯定有人在窥视我,便装出一副醉心于工作的人明知无人注意也应有的样子,我急切地从衣兜里掏出自来水笔,拧开笔套,在最靠近门口的桌子旁坐下,象一个性情急躁的人在饭店里拿过帐单时那样,唰的一下把试卷拉了过来。
第一题,人只有两条胳臂、两条腿和两只耳朵,您以为这种说法是否正确?
这时我那喜爱思考问题的习惯第一次有了收获。我毫不迟疑地写道:“即使有四条胳臂四条腿,外加四只耳朵也不能满足我的事业心。人身上的装备少得可怜啊!”
第二题:您能同时使用几部电话机?
回答这个问题同样易如反掌,犹如解一道一元一次方程式。“如果只有七部电话机,”我写道,“我将闲得发慌。要加到九部电话机,我才感到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力量。”
第三题:您在工余时间干些什么?
我的回答是:“我已不认识‘工余时间’这个词——我在十五岁生日那一天,就已把这个词从我的词汇里划去了,因为我是个工作第一的人。”
我受雇供职了。事实上,就是管九部电话机,我也没有忙碌不堪之感。我无非对着电话机的送话器大声说:“马上动手!”或者“请您办理!——非办不可——一定照办——事已办妥——应该办理。”之类的话而已。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我都用命令式,因为我觉得只有命令式才同厂里的气氛相称。
中午休息是很有乐趣的。我们都坐在工厂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