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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做的事情……可不是吗……”他神情痛苦地望着我,好像他在无形的重担下要散架似的……然后他合拢双手,而我却轻轻地抓住他的胳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奇心。这种好奇心促使我说道:“您给我往下讲吧……劳驾……我什么都想知道……”
神甫惶恐不安地望着我……现在,我差不多真的有这种印象,仿佛他有精神病似的……他望着我,就好像他根本就不认识我,因而不得不在他的回忆当中深入地、深入地寻找,看我到底是谁……最后他揪着自己的脑袋。“啊,原来如此,”他用绝望的口气说,“请原谅……我……我……”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然后便接着往下说:
“贝克尔似平怀着真诚的愿望,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要使赫罗德‘别半途而废’。他们在一所大学学习。尽管贝克尔由于住在学生宿舍,行动起来有诸多不便,但他还是经常去看望赫罗德……同赫罗德交谈,大概是想唤起他那业已埋葬的虔诚吧。但贝克尔决不把自己的资助同这种事情挂上钩来……他们有时也发生争论,这是非常清楚的。他们讨论当时在尚未麻木不仁的所有青年人中间都曾讨论过的问题——宗教和人民等问题。但在他们那里,一切依然如故,友好融洽。虽然赫罗德从来没有讲这件事,但他却把贝克尔视为唯一不受他鄙视的、值得他尊敬的人……他喜欢贝克尔。从另一方面来说,也不仅仅因为贝克尔资助了他,而是因为贝克尔给他钱是不附带条件的。现在,您大概可以想象这种关系了吧。贝克尔一定是一个热情似火、相信上帝的恩惠的小伙子……在开头两个学期,所有的神学家都还相信上帝的恩惠,但后来,往往是牧师总代理不自觉地取代了上帝的恩惠的地位。
“当然,赫罗德在大学里也同在中学里一样,依然是一个怪才……不过,他并不仅仅看不起那些行为比较轻率、能力稍逊一筹的同学,也看不起那些如他所说的‘绝非真正的精神领袖’的教授。此外,他还在创造在政治上飞黄腾达的可能性……您可以设想,一个政党似乎已经吸收了这样一个聪明的小伙子……
“可是后来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当了兵,对此他一筹莫展。他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像对这支军队这样恨之入骨。因为他曾经试图在这方面也要青云直上,要当军官。但这时却出现了一件怪事:这个军官阶层虽然容忍来自黑暗的社会泥坑和人类泥坑的极其愚昧无知的罪犯,但对自己的接班人却提出种种社会要求。他在这种愚昧无知的等级制度中当然落选了。现在他的仇恨——这种对人类社会的第一次宣战已经在他身上扎下根来……他看穿了这些俯首帖耳的人在政治上绝对地卑鄙。他怒火中烧……不过他当然没有战胜这一陷入困境的集团……他感到,兵营生活的阴森恐怖的麻木不仁比起他童年时代的苦难来,还要可怕。战争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现在他自愿报名参加那些部队当中的任何一支部队。要知道,这些部队是用否定一切现实价值的精神教育出来的,他们把称作战争的前线杀戮和被称作消灭劣等人类的后方屠杀等同起来。”神甫惊慌失措地打住了话头,用双手蒙住脸……他喘着气。“您想象一下在这些队伍当中的这张瘦得像尖刀一样的脸吧……它充满着仇恨。他在这个变得更为厚颜无耻、更为盲目的社会中,在战争可怕的压力下走过的年代越长……就越牢固地被绑在铤而走险、否定一切价值之人的凯旋车上,绑在那辆阴森恐怖的凯旋车上。这辆车的破轮子很快就会四分五裂,车子最终会陷入地球上充满汽油味的滚滚洪流中……
“这种事当然奇怪:尽管赫罗德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这个使他反感的环境,但他在这种环境中却越陷越深。甚至在这种环境中,赫罗德也沾染上了同杀裁成性的恶棍连在一起的那种忠诚的忧郁情绪;就是在那里,他也同贝克尔保持着联系。贝克尔给他写信,告诫他,提醒他……他甚至在休假时还去拜访贝克尔……他祝贺贝克尔成为神甫。他甚至在那里也同自己真正喜欢的贝克尔保持接触——由于他那罕见的羞怯,这个词他从未用过。的确,他给贝克尔寄包裹去,里面的东西都是国内紧缺的香烟、肥皂、油脂,我知道……他写信,寄包裹……但他却从未吐露一点有关他精神状态的情况……再也没有关于宗教和世界观的讨论了……他最后感到自己同所交往的那一帮家伙已经密不可分。他经常都怀着极其后悔的心情,充满着对于血流如注的恐惧,他同污泥和粪土混在一起,对禽兽般的暴行惊恐万分……一切都同关于种族,荣誉和绝对服从……祖国……绅土风度的那些无法更改的概念混杂在一起。他在这些部队里当了军官……多次负伤……受到嘉奖,获得勋章……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无法消除令人毛骨悚然的负罪感……他心烦意乱。而在所有由恐惧、仇恨和懊悔拼凑而成的大杂烩中,对他而言,最糟糕的却是:贝克尔停止了他的通信……整整一年他都没有得到他的任何音信。尽管他把这件事情归咎于那种混乱不堪的交通状况,归咎于一个‘杰出的组织’绝对的杂乱无章;尽管他把这件事情归咎于这些外在的事物……但是在背后,那种莫名其妙的、对他而言是极其神秘莫测的恐惧却总是咄咄逼人的,他怕贝克尔不愿意再同他交往……那个结局,那个不可阻挡的灾难性的结局越临近,他就越是可怕地感到自己沾上了、犯下了难以置信的暴行。只有想到也许会帮他一把的贝克尔,才能使他挺起腰来。他通过精心策划的阴谋诡计,逃脱了沦为俄国战俘的命运,他冒充俄国士兵,用假证件偷偷地穿过整个的俄国进军路线,到了被西方国家占领的地区……然后,准备了足够的钱和存货,便在他那被夷为平地的故乡……在这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上千个避难所里的某个地方销声匿迹。就是在这里,他也逃脱了沦为俘虏的命运。紧接着,他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寻找贝克尔。对他来说,贝克尔就意味着拯救。至于希望以何种方式得到贝克尔的帮助,他并没有固定的想法……他是彻底崩溃了。他置身于恐惧、厌倦和罪孽的阴影中,处境十分艰难。也许他只想同一个不会威胁他、不会拒绝他的人哪怕是谈上一次话,因为在他看来,贝克尔就是一种与—切世俗的习惯相反、不引起任何麻烦、不咒骂任何人和物的宗教的代表……他本人作为孩子真心实意地热爱过这种宗教,它的余辉很可能还在照耀他,可是他自己却无法意识到这种余辉……
“他伪装成战争的受害者,一瘸一拐地离开他的避难所,试图在这极度的混乱中找到他所知道的在一座小城里当神甫的贝克尔。最后,他搭一辆美国占领军的车子到了这座小城……他看到的这座小城没有遭到摧毁,居民还在迷惘着,惊慌着……后来他找到贝克尔……他心里怦怦直跳,幸福得怦怦直跳,他跨进神甫住宅的大门……
“可是贝克尔却态度冷淡,漠然置之。他是有意中止书信往来的……昔日一切成为友谊的东西,都已消逝殆尽……贝克尔做出一副极其陌生的样子。他欢迎他,就像人们欢迎—个多年前曾经有过一面之交、现在又重新见面的人那样,就像在欢迎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赫罗德被他唯一的朋友用来欢迎他的这种冷淡、客观的态度吓了一跳。可是聚集在他身上的这种东西,这黑糊糊的一团由痛苦、鲜血和罪孽构成的大杂烩太多了,多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步……他对贝克尔倾诉衷情……他把过去根本无法写在信上的一切都讲给贝克尔听……当他讲完时,他再也没吭一声,再也没提任何问题,而只是无可奈何地望着贝克尔。他给我讲,他平生第一次在这—时刻感到完完全全的孤单无助。而贝克尔却什么也没有对他讲。贝克尔看起来好像是官方的人,他的身份是牧师,是由国家支付薪金的官员。他心里有所触动,但是他的人性却被他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一切,被撤退时骇人听闻的暴行……被饥饿、困惑、恐惧和炸弹弄得麻木不仁。贝克尔留给他的只有几句空话,几句那种方式的空话……您知道,这样一些从文化货摊花五分钱就能买到的现成格言,就像在某些忏悔室里那样,在赦罪后分发给忏悔者,每人一句……这个人走了……下一个再来。贝克尔当然是劝他去忏悔,去祈祷,去做一个好人……你瞧!”神甫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我倦容满面的脸使劲地转过来……他的双眼激动得像闪耀的火光……他那可怜的、苍白的面孔已经变得绯红……他的嘴在抽搐着。我们就像吵架的人那样,差不多已经相对而立……就像吵架的人那样,站在这里,在放着这条不中用的狗的尸体的木板床边!可我是这么疲倦,这么疲倦……然而在我内心深处,很深的深处,却存在着对于这一人类命运难以抑制的极大兴趣。我必须听到这种命运的结局。“您瞧,”他悲叹着。“这种事我可以说是一清二楚,因为我自己就无数次地这样做过……我可以具体地想象到当时的情景。贝克尔同他已经没有私人关系了……面对这种可怕的痛苦,他除了具有一种职业性的、公事公办的冷漠之外,一无所有……他也许麻木不仁,就像人们作为一个听取忏悔的神甫所能做到的那样麻木不仁……我的上帝,通奸和卑鄙,如此而已,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您作为医生也许明白这一点……对您来说,—具尸体并不像对于好几千尽管爆发战争,却没有见过这么多尸体的人那样,根本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对于我们神甫而言,没有埋葬的尸体往往也不像对于任何一个还从未看到过所谓正派人内心深处的人那样,能使我们激动,能打动我们的心。我的上帝……您瞧,贝克尔就是如此,另外,您还要考虑到这种情况:最后几个月那骇人听闻的疯狂刚刚过去,出现了某种程度的风平浪静,一种惨遭毁灭后的风平浪静……贝克尔对他态度冷淡。也许是漠不关心,也许甚至可以说是心不在焉……赫罗德说:‘他简直把我推回到了我那一钱不值的境地……’这时,他陷入了要毁灭—切的怒火之中……
“另外,再加上他很可能被那些曾经观察他,怀疑他的人告密……警察在找他……他不得不经常变换藏身之地……他简直是在瓦砾堆里被人追赶着。他最后总算在城里一大片废墟中间的一个被夷为平地的房子下面,找到了一个完好无损的地下室。这个地下室很容易进去,却很难发现。在他成为‘不中用的狗’之前,他在这里怒气冲天、仇恨满腔地苦思冥想了好几天。后来,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几个帮凶,尽管他对自己的帮手总是盛气凌人,态度傲慢,但是在他看来,最最可怕的事情却是孤立。他们首先给自己抢了一套舒适的家具。然后,他有一个非常冷静的计划——他们用偷来的货物进行精心策划的黑市交易,积累自己的原始资金,他们在住所里堆满了储备物资,然后便开始了可怕的游戏,这些计划全都出自他一人之手,他是公认的头目……他就是‘法官’……当他的帮手们破门行窃,‘逮住’牺牲者或者牺牲者们时,他就会带着某种神秘的灵光突然露面。他‘根据当时的情绪’来宣布处死的方式……枪杀……刺死或者吊死……他们还常常进行纯粹是恐吓性的袭击,以便使那些心惊胆战的人以后总陷于不断遭到威胁的恐惧之中……他们用这种方式——”神甫停了片刻,“杀害了二十三个人……二十三个……”
我们俩由于巨大的恐惧,全身发抖——毛骨悚然——看着这个一动不动的尸体,尸体上的淡红色的头发散布在血迹和污垢的黑糊糊的斑点之间,在室内的昏暗中泛着微光……这张冷酷无情、嘴唇薄薄的嘴似乎在幸灾乐祸、残酷无情地嘲笑着,好像在嘲笑我们所说的话,嘲笑这全部对话。我全身颤抖着转过身去,诚惶诚恐地等待着神甫也会朝我这个方向转过身来。我感到自己受到恶魔的威胁,他那张富有人情味的、可怜的脸也许会给我以安慰……可是神甫却长时间地沉默不语,把脸对着死者……长时间地……我不知道,当他轻轻地摸着我的肩膀时,他是把我从沉思中,还是从默祷中,或者只不过是从模模糊糊的恐惧中惊醒……他的语气现在听起来很温和。差不多是在安慰我:“这确实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他这个同女人从来没有丝毫关系的人……他这个过着一种差不多是独身的童贞生活的人……居然死在一个女人手里。我曾经想过.要是他爱上一个情人……或者说只不过拜倒在所有软弱的人都被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