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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们上炕了,一会儿老奶奶抱来两床被子撇在炕上,说,娃娃们,两个人盖一床。幼儿园刚成立,被子不够用。过几天就好了。然后老奶奶又问队长和欢子:你们咋办哩?是站下[3]哩还是回凤凰哩?站下的话就也上去挤下。队长说我们回哩,然后对娃娃们说,娃娃们,你们在这达住下,要听老奶奶的话,我们走了。俞金有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哭着说,四爸,我回去哩……队长说,你站下吧,过几天我看你来。这达好,这达有吃有喝,天天有肉菜哩。你回去咋哩?吃草根根去吗?
俞金有的姐姐也哭起来,说我回去哩,但队长转身对欢子说,走,我们快走,哭一会就好了……
他们走了之后老奶奶劝了两句:娃娃们不要哭了,这达好着哩,有吃有喝的。过两天你们就惯了。老奶奶还嘱咐几句:尿憋了尿在盆盆里,地下有盆盆哩,不要尿在炕上。老奶奶哄着娃娃们睡下,把被子拉着盖上就走出去了。
娃娃们抽搭着哭了几声就睡着了。他们睡得很香,一路上累了,炕也热得很。早上醒来就吃饭,一人发了一个搪瓷的小碗,一个勺勺。一人一碗白汤——白面糊糊,一个小馍馍。但是打饭的阿姨刚走出去,一个在对面炕上睡觉的大娃娃把俞金有的馍馍掰了半个去,俞金有哇地哭了,气呼呼地把剩下的半个馍馍也撇到地下去了。几个娃娃呼的一声扑上去抢走了。刘世权看见这幕了,略一踌躇走到那个抢到馍馍的娃娃跟前,伸出手说:
拿来!
那娃娃不想给,说我拾下的。刘世权一把抢回来了,说,你再拾一个我看!那娃娃又瘦又黄,比刘世权矮半头,他瞪着刘世权说,王瑞抢馍馍了,你怎么不要去?刘世权瞪了那个娃娃一眼,走到俞金有跟前说,拿住,把你的馍馍拿住。然后他又走到最先抢馍馍的大娃娃跟前说:
你叫王瑞?
那个娃娃不出声。他又说,你不要当成你大一些,就欺辱人!把馍馍还回来!
那娃娃比刘世权大一两岁的样子,长得还高一点点。那娃娃脸上一副不屑的神情,乜斜着眼睛看他,说,你想打仗吗?
刘世权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说,谁跟你们打仗哩?你把人家的馍馍拿出来!王瑞说,我不拿出来你咋办哩?刘世权说,你不拿就不拿呗,半个馍馍,能把你做啥哩?说着他就回到自己的炕沿跟前去了,端起碗来喝汤。但是他一边喝汤一边看王瑞,当王瑞也转过身喝汤的时候,他突然走上两步去,把自己的一碗汤一下子扣在王瑞的后脑勺上。汤已经不是很烫了,却仍然烫得王瑞哇地叫起来,王瑞猛地转过身来了,但刘世权不等他动手,就把手里的空碗一下子砸在他的脸上,并且大骂起来:
我把你驴日下的打死哩,你信不信!
王瑞被他的气势吓住了,愣怔了一下,哇哇地哭着跑出去了,嘴里喊着:我告你去哩,我告你去哩……
一会儿,那个给他们舀下饭的阿姨就进来了,气呼呼地说,谁拿面汤泼人哩!谁拿面汤泼人哩!王瑞指着刘世权说,他把面汤倒在我的头上了!那阿姨问,你为啥打王瑞,你说!刘世权不出声。那阿姨又说,你肚子饱着哩吧!罚你三天不吃饭……噢呦呦,你们苗沟来的娃?还歪[4]得很,将将来就打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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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说罚三天,其实只罚了一天——就两顿,中午和晚饭,这两顿也只是扣了他的面汤,馍馍照给。吃饭的时候,俞金有把自己的面汤倒了一半给他。俞金有一边给他倒汤一边说,我们两个人喝一份……
就是这天夜里,刘世权的妹妹殁了。妹妹身体瓤得很,好些天了,走到那达都坐着,头都抬不起来。妹妹这天睡觉的时候好好的,半夜里却用力地拉被子。两人盖一床被子,被子被妹妹拉走了,把他冻醒了。他坐起来看,妹妹把一床被子都拉到自己身上了,把头都盖起来了。他往自己身上拉被子,妹妹却抓住不放。妹妹还用力撕被子。他不知道妹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妹妹才八岁,妹妹把被子撕破了,棉花一团一团掏出来了。他撩开妹妹身上的被子说,你不要撕了,你把幼儿园的被子撕了阿姨不说吗?妹妹不说话,妹妹眼睛睁得大大的用力撕被子。他伸手去拦妹妹的手,妹妹竟又撕他的袖子,撕他的手。他推开了妹妹的手,看妹妹不听话,就往旁边躲了躲钻进另一个娃娃的被下去了,睡着了。
早晨他还睡着哩,那天夜里给他们开大门的老奶奶进来了。老奶奶是打扫卫生倒尿盆的。老奶奶看见了炕上撕烂的被子和棉花团子,喊了起来:这丫头怎么把被子撕成这样了!老奶奶推了一把妹妹,妹妹已经没气了。老奶奶出去叫个人来把妹妹抱出去了。
幼儿园每天都有娃娃死去,死了就从附近叫农民来抱出去撇了,撇在金牛河边崖坎子下边。幼儿园每天也都有娃娃进来,都是义岗川公社和寺子川公社的娃娃,驴驮人担送来的。送来的比抱出去的多,很快的幼儿园的人数就上升到二百多人了,原先的大户人家房子里住不下了,就调整到董家堡子去了。董家是全定西出名的大财主,解放前家里有武装,院墙修得像城墙一样,人称董家堡子。董家堡子是三个院子连起来的,幼儿园只占了其中的一个院子。调整后的幼儿园男女分开,男娃娃住前院,女娃娃住后院的几间房子。
俞金有和姐姐也分开了。俞金有的岁数小,小娃娃是怕人欺辱的,他就总围着刘世权转,因为是一个村子来的。娃娃们的身体都瓤得很,幼儿园也不开课,娃娃们一天到晚就是睡觉,玩。刘世权爱抓窝,在院子里挖下几个窝窝往里头散石头,看谁赢的石头多。刘世权一玩就是半天,俞金有也跟着玩。为了叫娃娃们混心,幼儿园还给娃娃们买了扑克牌。刘世权打扑克的时候俞金有就坐在旁边看。除此之外俞金有总往食堂跑。幼儿园规定十岁以上的娃娃吃粮标准是二十四斤,九岁以下十二斤。俞金有饿得不行,总往食堂门口拾大师傅撇出来的烂洋芋、菜叶子。再就是看见大师傅蒸馍了,就跑回来报告,说,世权哥,蒸馍上锅了,过一会儿又跑来说,世权哥,馍馍下锅了,快打饭走!刘世权也喜欢俞金有:这娃娃不光嘴甜,长得也心疼[5]——脖子细细的,但脸相秀气,小鼻子鼓鼓的,眼窝深深的。他要是搞来啥吃的东西,也分给俞金有一点儿。
幼儿园是封闭式管理,大门经常锁着,因为娃娃们饿得难受,一跑出去就不回来了,有的要饭去了,有的就跑回家去了。封闭管理挡不住大娃娃,刘世权经常和其他大娃娃翻墙而出,到义岗川镇的粮管所偷粮食。过完春节不久政府发放救济粮了,四面八方的社员赶着牲口来驮粮食,粮管所秤粮的地方总是吵吵嚷嚷的。他们混在人群里,趁人不留意就抓一把麻袋里的大米或者捧一捧面粉拿块油渣。拿回来之后用洗脸盆或是刷牙缸子煮着吃。
俞金有是个机灵娃娃,但也闹了一次笑话。过完春节不久的一天,省上的一个领导来幼儿园看娃娃们,来时拿的水果糖,给娃娃们发糖。省上的领导到来之前阿姨给娃娃们换了新衣裳,五六岁以下的娃娃们没发新衣裳,一个人发了一个白布的兜兜,也打扮得很鲜亮。阿姨们还教娃娃们站队,说,来的是省长,姓邓,要叫邓爷爷。邓爷爷来了大家要喊欢迎邓爷爷,走的时候要喊邓爷爷再见。那一天邓爷爷来了,一大帮人走进幼儿园,阿姨指挥着喊欢迎邓爷爷,可是俞金有一紧张喊成了邓爷爷再见。阿姨慌了,说他你喊的啥?他竟然不觉知,还喊,邓爷爷再见!邓爷爷再见!搞得邓爷爷身后的随从们笑了,邓爷爷也笑了!
邓爷爷来过幼儿园不久,三月份的一天,阿姨们又逐个房子通知:娃娃们,明天专署领导要检查幼儿园来哩,今天我们打扫卫生。娃娃们在阿姨的带领下搞了一天卫生,抹桌子,洗床单,把院子扫完之后洒上水不叫起土。吃晚饭之后又把娃娃们集合起来讲,记住,明天领导来了你们不要在台子上东倒西歪地躺着,都要在炕上坐着,要有精神。领导问话的时候不要胡说。问吃饱吃不饱的时候,都要说吃饱哩,不能说饿肚子。共产党对你们好得很,吃的是城镇居民的标准,再要说吃不饱可就对不起共产党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果然地委的领导来了。一大帮人,二三十个人,有县上的干部也有义岗川镇的领导陪着。他们和幼儿园的领导和阿姨们见过面之后?要和娃娃们座谈,分散到每间?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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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世权和俞金有住在董家堡子最大的一间房子,是从前的客厅。这间房子盘了两盘炕,打颠倒睡了三十多个娃娃。所以这个房间进来了四五个领导。
娃娃们好!
这几个领导进门之后走在前边的一个人向娃娃们问好。可是这一次娃娃们是坐在炕上的,阿姨没跟大家讲这种情况下怎么跟领导问好,所以娃娃们谁也没说话。领导看娃娃们很拘谨就分成两拨坐到两个炕沿上了,其中一个领导问,娃娃们,你们在幼儿园吃得好吗?吃饱吃不饱?
能吃饱。娃娃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个领导又问,你们吃的啥饭呀?
面叶子!
散饭!
糜面疙瘩!
还有大米饭,还有炸油饼!
有个领导又问了一句:你们还吃炸油饼吗?几天吃一次?
过年吃下的!
二月二龙抬头也吃了!
领导对娃娃们的回答是满意的,他们开始个别谈话了,一个娃娃一个娃娃地问,叫啥名字?哪里人?家里有几口人?谁没了?谁还活着?其中一个留着大背头的领导问着问着淌开眼泪了。后来,那个带头进来的人站起来了,说,娃娃们,我们今天来看你们,走得急了些,没买上糖。我给你们一点零钱,你们自己买糖吃去。说着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事先换下的崭新的钞票发给娃娃们,一人两角钱。然后他就走出去了,其他人也跟着走了。
哎呀呀,把人饿死了!快,打饭去!
由于邓爷爷来的时候出了一次差错,这天俞金有是坐在炕里头的,坐在几个娃娃的后头,他怕人家问话再出差错。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看见领导走出去了,他就大声叫起来了。但是他没注意到,有个白头发的老汉进来后一直没说话,就是拿个笔记本坐在炕头上写什么,而这个老汉还没有走。老汉听见他喊饿死了,站起来说:
是你说的饿死了吗?这个娃娃你给我说一下,你们能吃饱还是吃不饱?
俞金有惊呆了。一时间哑口无言,脸色都变了。那老汉看出他紧张的样子了,说,不要紧张,这个娃娃你不要紧张。你给我说实话,你们吃饱吃不饱?
俞金有还是不说话。
娃娃们,后来那老汉把脸转向大家,大声并且和蔼的口气说,我们到幼儿园来,就是调查真实情况来的。你们要说实话哩,要把真实情况反映出来哩。这样我们才好研究怎么解决你们的困难哩。你们不说实话,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困难,怎么解决你们的困难哩?
娃娃们静静地听着,老汉又说,我问你们,你们真的能吃饱吗?说实话,你们说实话。
吃不饱!俞金有大声说。
吃不饱!
一天到晚饿得心慌!
一顿就那么大的一个馍馍,哪里能吃饱呀!
有些菜就好了,拉些洋芋来……
娃娃们也都乱七八糟地说开了。说了一阵子,白头发老汉又说:
娃娃们,我知道你们的真实情况了,好了,我回去给专署领导汇报。不过这吃粮的问题是个严重问题,恐怕还不好解决。县上解决不了,专区也解决不了。整个定西专区现在都缺粮食呀。不过我今天给你们许个愿,我们回去以后,先跟专署蔬菜公司协商一下,先给你们解决些蔬菜,这个问题还不大。
专署的领导来过几天之后,一辆大卡车开到幼儿园门上来了。阿姨们跑到各房子喊,大娃娃到门口卸菜去。不光是大娃娃们去了,连小娃娃们都去了。饿急了的娃娃们一听是吃的东西就都一窝蜂围到汽车跟前去了。可是车槽板一打开,却是一车臭烘烘的咸菜,甜菜叶子,湿淋淋还往下滴水哩。大师傅喊不能吃,娃娃们,这是咸菜,不能吃!但依然有些娃娃抓一把就跑,拿到水井边冲洗,嚼得咔嚓咔嚓的。有些人嚼上两口不嚼了,把菜叶子撇得到处都是。
好多年以后刘世权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那已经是半夜了,刘世权睡得很香的时候,俞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