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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们都是饿急了的,为了当下能多吃一口饭往往不计后果:从这天起几乎每天都有一两个娃娃找王汉元借馍馍吃。凡是借了的,都要还高利贷,借半个还一个,借一个还两个。一顿还不上就分两顿还。结果是挨饿的人越是饿肚子,王汉元却天天吃得饱饱的。所以我们不给他掐馍馍以后,他也吃得很饱。
算起来,我们来到专署儿童福利院已经半年多了。这半年中娃娃们啥也不干,就是睡觉吃饭晒太阳,缓着。九月到来的时候,我们的身体缓过来了,大部分娃娃——除去死了的除去得伤寒得肝炎住医院的——精神都好起来了,福利院就组织我们上学了。福利院为娃娃们上课的老师也调来了,有临洮师范刚刚毕业的肖雁翎,有高俊褀,还有从兰州师范毕业的……
学生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有,但没有教室,三年级以上的大娃娃到县上的大成小学去上课,是借人家的教室,二年级以下的到一部去上课。一部原物资局的院子里有个大会议室能当教室,还有蒲剧团的大房子也能当教室,就不用去大成小学了。我虽然个子大,岁数也算大的,但在家就上了个一年级,现在叫我上二年级。为了上课方便,我又搬回一部住去了,这就和年年和王汉元分开了。
住的一分开,见面就少了,半个月一个月跑去玩一趟,见个面说说话。
中秋节这一天,晚饭吃的长面,羊肉和洋芋丁丁炒的臊子,一人还发了两块月饼。肚子吃饱了,天黑的时候我跑到二部去了。
进了年年住的房子和熟悉的人说话,突然我看见放碗放刷牙缸子的桌子上放着两块月饼。我问年年那是谁的月饼?年年说王汉元的。我问月饼怎么放在桌子上?他说吃不完呗!我惊奇得很,说他不怕人偷着吃了?年年说谁敢偷?不打死吗?我说吃口月饼就能打死吗?拿来拿来,我把他吃了,我看他来了打我!
年年说我:拴拴,不能吃,那来了真打哩!
我不信年年的话,我说,你拿来吧,我吃了,看他打我的。
年年不拿。我拿过来吃了。我一边吃一边问,王汉元哪去了?他说了声不知道。我从年年说话的口气听出来了,年年对王汉元有看法,像是有啥意见,我就问他,你们咋了,闹矛盾了吗?他说有啥矛盾?我看他不愿说,就又问他王汉元哪去了?这次他说,可能看电影去了。我说他还有钱看电影?年年哼了一声,弦外有音。
我在年年房子坐了一会儿,怕一部关门,就说回呢。年年送我到大门口,这才对我说王汉元变了,变得贪心不足,斤斤计较:他放账,放高利贷赚娃娃们的馍馍。借给别人一个馍馍,要还两个馍。我劝年年:这我都知道,他以前不就放账吗?你不要管这事,他又不给你放高利贷。年年说谁说的不给我放?那桌子上的月饼就是我的。我惊诧极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前两天借王汉元一个馍馍,王汉元说中秋节发月饼哩,借他的馍馍要还月饼,还馍馍不行……
年年还说,王汉元把放账放来的馍馍拿到黑市上去卖钱……
这次来二部虽然没见着王汉元,但我对他的印象彻底改变了:他跟我跟年年是好朋友,还这么苛刻,这人的心太黑了!我好几天都在想着这事,想找个时间跟他谈一谈:吃的是贵重,但也不能赚好朋友的馍馍呀!过几天福利院组织娃娃们看电影,我在电影院门口碰见了王汉元。我把他叫到一边想劝劝他,不料刚一说对朋友要真诚的话,他立即跟我瞪眼睛:
你算了吧,你把我的月饼吃了,我还没跟你要账哩,你还教训我来了!
我当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我啥话再也没说,但心里想,这样的人再不能当朋友了。
我也没想到,我和王汉元彻底决裂的日子来得那么快。过了不到两个月就是元旦,元旦放两天假,我又一次到二部去玩,去看年年,却和王汉元打了一仗。
我是白天去二部的,年年住的房子里就有七八个娃娃,有的下棋打扑克,有的在睡觉。年年不在,王汉元也不在,就梁百川在家,蒙着头睡觉呢。我问他年年哪去了,梁百川说上街逛去了。我说你怎么不去逛街,他说肚子饿,没心思去。他说的话叫人觉得奇怪:这天我们一部改善伙食,吃的是油饼,煮的小米汤。因为过节,每个人多发了一份油饼,小米汤随便喝,不限量。难道二部没吃油饼,没改善伙食?于是我问他:怎么没吃饱呢,你们没吃油饼?他说,食堂炸油饼了,可我没吃上。我问咋没吃上?他说还了账了。问怎么回事,他回答,前些天借下王汉元一个馍馍,今天食堂给了两个油饼,他逼着叫还账呢,把两个油饼全都要走了。我听了这话心里不平,说他: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人的毛??你借他的馍馍做??
我饿嘛!
你不会过两天再还他吗?油饼和馍馍能相提并论吗?
不行嘛,人家逼着要哩嘛!
你不要给嘛。
不给就打哩!
听了梁百川的话,我半天没出声。后来才问:他把两个油饼都吃完了?还有他的两个也吃了吗?他回答,没吃完,他今天要账要回来六个油饼,加上他的两个,一共八个,他吃了三个就吃不下去了。我说那还有五个油饼哩?都卖了吗?他指着桌子旁用砖头支起来的一个小木箱说,在那个箱子里锁着哩。
我当时气不打一处来,说他:
拧开,你把锁子拧开,把油饼吃了!
他说,那不敢,来了打哩!
我说,拧开,放心拧开了吃。他要是敢动手,咱一起打他!
我说了这话,又朝房子里的七八个娃娃说,你们同意不同意我说的话,咱们一起动手,教训教训王汉元。有两个娃娃说好,我早就想打他,没人带头。那熊力气大着哩,一两个人打不过。于是,我把王汉元的箱子撬开了。我的天呀,你知道那箱子里装了多少馍馍?装了有二十个,还有油饼。我把油饼和馍馍拿出来叫大家吃,有些馍馍都发霉了。
王汉元是黄昏才回来的。王汉元回来之前年年也回来了,我们商量好了,王汉元问的时候,我就说我拧的锁,我先上手,他们再上手。年年和梁百川还到院子里找好了两根锨把粗的棍子。
王汉元一进门当然地就看见箱子上的锁没了。他掀开箱盖看了一眼,立即就像是针扎了一样叫起来:
哎,谁拧我箱子上的锁了!
我没出声,我想看看他怎么办。他就转着圈地问:
说,你们说,谁吃我的馍馍了?还有油饼!
瘦小孱弱的梁百川竟然应了一声:
我吃了。
王汉元不相信梁百川敢吃他的馍馍,说,百川你说实话,谁吃我的馍馍了?
梁百川说,我说的是实话,就是我吃了!
王汉元瞪大了眼睛:
真的,你真吃了?你胆子大了!
梁百川说:
我吃的我的油饼!
王汉元说:
你的油饼?
他啪的一拳捣在梁百川的鼻梁上,同时恨恨地说:
你不想活了!
梁百川哎哟了一声,他的鼻子里流出血来了。他捂了一下鼻子,又看了看手上的血,但他猛地一跳,一拳打在王汉元的鼻梁上。王汉元的鼻子也流血了,他暴跳如雷地说:
你胆子大了!你胆子大了!
他抡起拳头又要打梁百川,但我从后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往后一拉把他拉倒了,他的身体一下子仰在床上。这熊力气大得很,倒在床上之后身体一转就要爬起来,但一房子的娃娃都扑上来了。大家早就准备好破鞋底子了,没头没脸打下去,就像雨点子一样打在他的后脑勺和后背上,直打得他从床上滚下去。就像那次屈孝仁挨打一样,他也要往床底下钻,但年年双手抱住他的一条腿往外拉。他的手抓住了架床的板凳还要往里钻,呼啦一下把板凳拉倒了,床塌了。这倒给了他个机会,就在大家一愣之际,他挣开年年的手往塌了的床铺爬上去,一把抓住了窗棂,想从窗户跳出去。但是我又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大家一起用力又噔噔噔拉到地下来。梁百川和年年抡起了准备好的木头棍子,用力捶他的后背。我们把他打得哇哇地哭,他不挣扎了,趴在地上哭着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错了,呜呜呜……我怕上一次他打屈孝仁的事重演,他往李叔叔那里去告状,就劝大家住手:好了好了,大家不要打了,我们问他还剥削人不剥削了。于是大家叫他站起来,我们站成一圈,叫他站在中间,就像斗地主一样斗他:
你说,你还剥削人不剥削了?我问他,同时用力推他一把。
他踉跄到那边去,说,再不敢剥削了!
7
2007…07…10 05:22
你还歪得很,还不上馍馍你就打人!我问你,你以后还打人不打?那边一个娃娃又掀了他一把。
不打了不打了……他噔噔噔又晃到这头来了。
你还当恶霸不当了!又一个娃娃在他的腿上踢了一脚。
不当了……
你还放账不放?又一个娃娃在他的肋巴上捣了一拳。
不放了……
年年平常是不爱说话的,性格内向,但此刻他气愤愤地说:
你这个瞎熊,我们过去跟你那么好,一搭偷甜菜,一搭偷豆饼,你竟然给我放账,放高利贷!吃你一个馍馍,你要我两个月饼!
梁百川也一改往日畏畏缩缩不敢说不敢喘的样子,指着他的鼻子说:
王汉元,你说句实话,我对你咋个样?你的吃饭标准降了,我每天给你掐一疙瘩馍馍,那时候我饿得走不动路。可你对我咋样,借下你一个馍馍,你要我两个油饼……你动不动就打人,你跟恶霸地主一样……你说,你再当恶霸不了?
这天的确把王汉元打服了也斗服了。我们把他推过去搡过来,这个一拳那个一脚。他哭得鼻涕眼泪往下流。他说,我再也不当恶霸了,我再也不剥削人了。我要是再剥削人,你们就炒豆子,斗地主……我怕他告状去,就威胁他:
王汉元,我看你态度还算老实,今天就饶过你!但是你记住,今天的事不准你跟阿姨说,不准你告状,只要你告了,我们就还斗“地主”!斗“恶霸”!记下了没有?
他说记下了,我就又跟他说不要哭了,洗脸去,把脸上的血洗净,把鼻子眼泪洗净,不要叫阿姨和老师看见。他唯唯诺诺,拿了毛巾擦脸洗脸。后来他又说要上厕所我们叫他去了,不料一出门他就直奔李叔叔办公室……结果还是给了我一个记大过的处分,吃饭降了等级。
这个故事是我在农场当售货员期间,商店的保管员那拴拴对我讲述的。他都是不经意间讲一件事,闲着没事了又讲一件事。我只不过是在好多年后把这些事串起来,编到一起而已。那拴拴是个性情温和性格内向的人,不擅言谈,说话慢条斯理。记得他讲述完了和王汉元打架的事,很感慨地说过这么一句话:哎呀,人这个东西怎么那么奇怪,挨饿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怎么吃上一口饭;吃饱了,就又想着剥削别人。我问过他,这个王汉元后来怎么样了?他说:挨完那次打,他就威风扫地了,时间不长就跑到新疆去了。他有个叔叔是逃荒到新疆的。听说他在新疆参军了,还当了营长。
[1]方言,哪儿,什么地方。
[2]方言,摔打,磕碰。
[3]旧度量衡,一斤为十六两。
[4]在碗里装上发面蒸出来的食物。
[5]很稠的面糊糊。
[6]方言,兜兜。
[7]方言,不要,别。
[8]方言,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