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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找啥,就是看一下。大娘,这门前头的地越来越少了。
就是呀,我们刚来的时间地还宽着哩,这些年山水把地冲走了。
你们是啥时间迁到这里来的?
二十年了吧。将将承包的时间我们就来了。队长说哩,这达有十几垧[2]地你们种去吧,我和老汉[3]就来了。那时间我们三口人。老汉说,这坡根里地气热,种啥啥成……
你们将将来的时候这达还有房子吧?
没了,那早就没了!那学大寨哩,队长叫拆过平掉了。喂,我说你,你是哪达的人,你怎么知道这达的事情?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大娘,我原先在这达住过,就是这达的人。
老奶奶很久没说话,愣愣地站着,后来突然就尖叫了一声:
天爷呀,你是展家的后人呀……
啊,我就是展家的后人,我叫展金元,我大叫……
知道,知道。哎呀呀,你是稀客呀!快,快进家,进家了喝口水……老奶奶很热情,也很激动,一连声地邀请,还对身旁的小姑娘说,快叫大大。但小姑娘认生,不叫,紧着往老奶奶身后躲。
进了院子,又进了房子,老奶奶又叫展金元上炕。展金元也不客气地上了炕。老奶奶一边问这问那,一边又打发小姑娘去叫爷爷。老奶奶说,老汉拉柴去了,两边的塆子里还有些洋芋杆杆没拉回来。老奶奶在地下忙乱,把一个自制的小茶炉端过来放在炕头上。这是个薄铁皮做的桶桶,里头套了泥,炉口就两寸大,放在一个铁皮做成的盘子里。她又从台阶上拿来一束剁得很整齐的树枝点着放进炉膛,把一个白色但已经熏黑了的小茶缸倒上水坐上,放上茶叶。把一碟冰糖放在炕桌上。
金元,你说你叫金元?老奶奶又从灶房里端来一碟花馍放在炕桌上,她自己才在炕头坐下说,你先填补几口馍馍,你是远路上来的吧?等老汉来了,我再做饭。金元说,不要做饭,不要做饭,我吃些馍馍就行。在毛刺湾吃下饭的,在黄家岔坐了一会儿就过来了,还饱着哩。大娘,我打问些事,过一会儿还要到寺子川去哩。老奶奶说不知你问啥事哩?金元说,大娘,我想问的是你们搬到黄沟来是啥时间?怎么把房子落到这达了?我记得我家的老庄[3]在下头平坦的地方哩,你们咋不在平坦的地方盖庄廓?老奶奶说,对着哩,你家的老庄是在下头哩。我们盖房房的时间,你们的老庄连印印都看不见了,人们还说你家的院子里埋下人着哩,老汉说,我们还是避开亡灵吧,就把房房盖这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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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已经煮好了,老奶奶往一个茶盅里放冰糖,再倒上茶,说,金元,你喝茶,你走渴了。这时,院里脚步声响,老奶奶又说,老汉来了。
一连声的跺脚,还有拍打衣裳的声音,金元要下炕,一个老汉进来挡住了:不要动,不要动。你是稀客!稀客!老汉也上炕了,老奶奶又放个茶盅在炕桌上,倒上茶。老奶奶说,这是展家的后人,在黄沟住下的。老汉说,知道了,我知道了。小孙女跟我一说我就知道了。早就听说过,你们一家人就剩一个娃娃一个老奶奶了,娃娃的名字叫金元……
我就是金元。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长相记不清了,人还记着哩。我那时年轻,不操心旁人家的事,但还记得你娘的样子,瘦瘦的,黄黄的脸,领着个五六岁的娃娃,大老远的从黄沟到黄家岔的食堂打饭。那时间吃食堂,公社化……1959年我们一家人逃荒去了新疆,过两年回来,就听说你家剩一个娃娃了,还有个老奶奶,叫亲戚领走了,几十年没有消息。将才小孙女一说,我就想是你来了。你今年多大?
五十岁。
现在在哪达?
在酒泉。
酒泉的哪达?
农场,在一个农场当农工,种地着哩。
你的情况咋相[4]?
凑合着好着哩。和这边一样,农场也承包土地了。我和女人承包了六十亩地,种啤酒大麦——就是做啤酒的大麦。
收入还好吗?
一年和一年不一样?种好了,市场价好了,一年能收入个两万;市场价格下来了,也就收入个一万元吧……
一万元!不好了还能收入一万?那就好得很呀!我们这达两年也收入不了一万元。
不一样,农场和家里种庄稼的方式不一样。农场种经济作物,啥值钱种啥。家里还是种麦子种洋芋,一斤麦子五角,一亩就是打上四百斤,不是才二百元吗,还有成本哩……
老人喝茶,沉默良久改变了话题:金元,这些年你没来过黄沟吧?
这是第一趟。1966年和1976年到过寺子川,看姑父和娘娘[5]。两次我都要来黄沟,想把我大我爷往好埋一下,娘娘挡住了;娘娘说你去做啥哩?老庄都叫人平掉了,你爷和你大的坟都找不到了……
老人说,噢,看来你这趟来是给老汉迁坟来了?
有这想法。我大下场[6]时说过,叫我把爷爷埋好。几十年了,大的话在我心里装了几十年了,我现在也快老了,想着这次来把事办了。
老人又停顿了一下说,你还记得你爷你大埋在哪达了吗?
不记得,不是我埋的。娘娘说埋在菜园里了,还有我妹子。
老人放下手中的茶盅,看着展金元的眼睛说,金元,这事你怕是办不成了。六十年代学大寨,生产队把你家的老庄平了,种成地了。现在连个印印都没了。
我将才也看了,的确我也认不出来哪达是我家的老庄,哪达是菜园。我爷和我大埋在庄后的菜园里了。我就认出来了那八棵柳树;那时候才茶盅那么粗,是土改以后分了地,打院墙时我爷种上的;现在水缸一样粗了。还认出水泉来了,我在那里提过水……
老人说,当年的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一些,有些记不清了。那时间我才七岁。
你爷你大怎么下场的,还记得吗?
这事我记得清清楚楚的,烧成灰也忘不掉。
能说一下吗?
那说起来就长了,怕是来不及了,我还要去寺子川哩。我计划下的今天到黄沟看一下,看能找着我爷我大的坟不,然后赶到寺子川的娘娘家去。
你非要今晚上赶到寺子川吗?晚一天不中吗?
晚一天……
不要走了,不要走了。今晚上站[7]我家,明早起来消消停停走,饭时候就到了。我问你,你今天怎么来的?
我从通渭城里出来坐的去会宁县的班车,在沙家湾下车又换上会宁去静宁的车到了党家岘子。到党家岘子就没车了,步行走到万家壑岘,再到刘家湾,到毛刺湾,再到黄家岔,再到黄沟。
我估计你就是从党家岘子来的,你经过黄家岔了嘛!你已经走了四十里路了,翻山越岭的,今天就缓下吧。寺子川二十里超过了,你们不走长路的人,猛一下走长了,腿痛哩。
也就二十里路,我攒劲儿走一下,天黑就到了。
你看你看,你还是见外嘛。你为啥攒劲儿走哩?你今晚站下,明天起来了消消停停走不好吗?再说,这里是你的老家嘛,我们也是乡亲嘛,我老汉实心实意留你哩……
盛情难却,展金元犹豫犹豫同意了。他说,老大大,那就要麻烦你了……
这有啥麻烦的。你是贵客,想请还请不到哩。再说,我着实想听你说一下你的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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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我家的事呀,那还得从头说,可那时间的事情,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有些记是记得,但当时搞不懂是咋回事。就拿我大上洮河来说,我记不清是啥时间走的,只记得那时候吃食堂了,我娘天天三顿往黄家岔食堂里去打饭,那时我大就不在家了。我问过娘,我大哪去了,这么长时间了,咋还不回来?我娘就光说你大上洮河了。上洮河做啥,娘也没给我说清楚。还有,我实在也记不清从啥时候开始饿肚子的,只记得一开始吃食堂,我娘从黄家岔提回来的是馍馍,有白面馍馍,有糜面馍馍,能吃饱。后来就光提回来洋芋疙瘩汤,清汤,就吃不饱了。再后来是麸皮汤,后来连麸皮汤也没了,我娘不去打饭了。我娘说食堂没粮了,食堂散伙了。队里没粮了,家里就更是没粮了!在我的记忆里,吃食堂的那两年,庄稼黄了的时候,队上就派很多人来收我家地里的庄稼,在我家门口的场上碾场。场碾完了,粮食全叫牲口驮走了,一颗粮都不给我家留,就留下些麦草和谷衣。因此食堂一散伙家里就没粮吃,我娘就拿谷衣煮汤全家人喝,再就是剥榆树皮煮汤喝。喝了几天树皮汤,有一天我二爸跟我爷我奶和我娘说,我们逃荒去吧,蹲在家里饿死哩。我爷不逃荒去,我爷说到哪里逃荒去,政府的政策是一样的,这里没粮吃了,外头也就没吃的了,你往哪达逃荒去!我娘一听二爸说逃荒去,吓了一跳,说这一大家人的,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要馍馍去?等一等吧,政府看着饿死人了,还不放粮吗?二爸说,放粮,你等着放粮哩吗?上头的公购粮征不够着哩,谁给你放粮哩!家里没粮吃,我娘也心慌得很,惆怅得很,但她坚决不同意逃荒要馍馍去。她跟二爸说,就是要馍馍去,也要等你哥回来呀,回来了商量一下呀,哪能说走就走呀!再说大和娘上岁数的人了,眼看着天凉了,能出门吗?还是等你哥回来再看吧。我二爸说,嫂子,你等我哥回来再要馍馍去呀,那你就等吧,我可是要走!说这话的第二天,我二爸就走了,他怕我爷我奶不叫走,悄悄儿一个人走了。
我家那时八口人,爷爷、奶奶、二爸、我大和我娘,我,还有两个妹子。二爸一走,就剩下七口人了,我大还在洮河上。二爸没走的时候,我家还能喝上树皮汤。二爸年轻身体好,二爸到外头跑着剥榆树皮,剥了榆树皮全家充饥。二爸一走,我家连榆树皮都剥不上了!食堂一散伙,人们抢着剥榆树皮,大的厚的榆树皮剥光了!二爸走了以后,我跟着娘去剥榆树皮,只能在人家剥过的树枝子上剥些薄皮皮。树皮剥来后切成小丁丁,炒干,磨碎,煮汤喝。再就是挖草根根——草胡子根根,妈妈草根根辣辣根根,还有骆驼蓬。这些东西拿回来洗净,切碎,炒熟,也磨成面面煮汤喝。除了草根根骆驼蓬,再就是吃谷衣炒面,吃荞皮炒面。荞皮硬得很,那你知道嘛!磨子磨不碎,要炒焦,或是点上火烧,烧黑烧酥了,再磨成炒面。谷衣呀草根呀磨下的炒面扎嗓子,但最难吃的是荞皮,扎嗓子不说还苦得很,还身上长癣,就像牛皮癣,脸上胳膊上身上到处长得一片一片的,痒得很,不停地抠呀抠呀,抠破了流黄水。
食堂散伙才一个月,我爷就下场了。榆树皮草根根谷衣荞皮,这些东西吃了是能充饥,能填满肚子,可肚子胀得把不下来,把屎成了一个难关。通常,我娘给我奶奶掏,我娘也给我和两个妹妹掏。可是爷爷不叫人掏,我奶奶要给我爷爷掏,但爷爷不叫掏。每一次把屎,我爷都拿根棍棍到茅坑去,自己掏。爷爷上罢了茅坑,灰堆上就淌下一滩血。后来爷爷就不吃那些草根根榆树皮了,躺在炕上不动弹。我记得我娘专门煮了一点点扁豆面汤给我爷端去,哭着劝我爷:大,你要吃些呀,不吃饿死哩。我爷不吃,他说,吃上这碗汤也是个死,不吃也是个死,留下这碗汤吧,给我的孙子喝去。一天夜里,大概是半夜时间,我被奶奶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看见灯亮着,奶奶披着衣裳坐在爷爷身旁喊我娘:金元娘,你醒醒。娘醒了,一轱辘爬起问做啥哩?奶奶说,金元娘,你下炕舀碗浆水[8]去。你大将将[9]说他口干得很,想喝口浆水。我娘披着衣裳下炕舀了半碗浆水给奶奶。奶奶用一个木勺勺舀着喂浆水汤,爷爷的嘴张着,但奶奶喂了几勺勺,浆水都流到枕头上了。奶奶又叫我娘,说金元娘,你看一下,你大把喝上的浆水吐出来了。奶奶那时间眼睛麻了[10],我娘探着身子看了看,嗓子里带出哭音来了,说,娘,我大像是不中了。奶奶呜呜地哭起来,我娘也哭起来。
这天的后半夜,我们一家人再也没睡觉。奶奶和娘一哭,我也哭起来,两个妹妹也哭。我大妹妹那年五岁,小妹妹三岁。他们不知道爷爷下场了,她们被我奶我娘和我的哭声吓哭了。后来,还是奶奶先止住哭说,金元他娘,不要哭了……天明了你到庄里喊几个人来,把你大抬埋了。
我娘说,这没棺材嘛,阿么[11]抬埋哩?
奶奶说,这饿死人的年月,阿里[12]那么多讲究?把板柜的隔板打掉了装上,抬出去埋了吧。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