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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去不多时,来到张待诏家里住,当下王氏便烧汤与他洗浴,换了几件洁净衣服与他着,别折一个房交他住卧。每日搬茶搬饭与他吃。早晚之间烧一炷香,一只桌儿上安着经,共婆婆对坐了同看。王氏从来却识字,看着经本读,婆婆背念。一日三,三日九,不刚一日,教得夫妻二人每日看念,如瓶注水。王氏每伏侍婆婆,并无怨心。
自此,一住三年有余。忽然间,婆婆看着王氏道:「婆子在此蒿恼三年,今晚去也!」王氏听得,大惊道:「婆婆,你在我家,我夫妻二人不曾何甚言语!你从来说道无亲无故,你却那里去?」婆婆笑道:「借你肚皮里安身则个。」王氏笑道:「我却道只个,原来婆婆取笑耍。」当下只是取笑过,各自去睡。次日侵早,王氏笑道:「婆婆如何不起?」迳到房前,推开房门,只见婆婆端然坐化於牀上。王氏大惊,出门外和丈夫商议。只得买个龛子盛了,留了七日,做些功果与他。以毕,抬将出来,众邻相送,至山林边烧化了。第三日,收拾骨殖葬了,不在话下。
王氏自从没眼婆婆死后,便觉腹中有孕,渐渐腹大。看看十月满足,忽日傍三更时分,肚内阵阵疼来。张待诏去神前烧香点烛祷告:「不在是男是女,保护快生快养。」僱个妇人伏侍了。张待诏许下愿心,拜告神明,觉道自己困倦,便去牀边略合眼,只见白头婆子从外面笑将入来,便望房里去,张待诏随后跟入来,被门槛一绊,一交惊将觉来,却是梦里,听得鼓打三更,自思量道:「怪哉!我道明白的事,却是梦里!」说犹未了,只听得呀呀地小儿哭响,连忙看时,己自妻子分娩了。又得快僱来的妇人伏侍。张待诏见是个女儿,却和那没眼婆婆一般相似。当下,张待诏甚是喜欢。当日过了,第三日,做了三朝。看看满月,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渐渐长成。一周取名,思量婆婆的看经事,取名莲女。?又早七年之期,这女子件件聪明,见经识经,见书识书,邻近又有一个学堂,教此女子入学读书,不过一年,经史皆通。其实奇异。父母错如珠玉。夫妻二人,每日斋僧佈施,随喜看经,在家做些花朵。只听得街坊人热闹,又听得鼓钹声喧,张待诏出门问:「做甚么鼓钹响?」有人道:「能仁寺长老惠光禅师引众僧来抄化斋粮,因此闹热。」不在话下。
且说莲女在学堂内读书,听得鼓钹响,走出学堂看。一看,见能仁寺长老惠光禅师坐在轿上,与众僧沿街抄化披疏,只见莲女猛然抢上前来,用手扯住惠光禅师,学人启问:「堂头大和尚,我有一转语,敢问和尚则个。」道:「龙女八岁,献宝珠,得成佛道﹔奴今七岁,无宝珠,得成佛否?」莲女道罢,只见惠光禅师不慌不忙,便道:「何不投院子里来,此处又无法座?」莲女道:「我不理会得,只还我问头来。」以手扯住长老衣服,扯下轿来,扯得长老团团的转。
满街人都嚷起来,惊动张待诏。正与妻在门前做生活,听得人嚷,走出街上打一看,只见有人说道:「待诏,你的女儿有些疯了,扯住和尚,向他讨甚么问头,故此作嚷。」待诏见说,连忙走去,分开人众打一看,果是女儿扯住长老,急忙便道:「我女儿有些疯,看我面,莫要责他!」一头说,抱了女儿便走回家。当下众人都散了,长老上了轿,於路抄化去了。
且说莲女,爷抱回家,娘吃了一惊,道:「女儿,下次休得如此,被人耻笑!」似此之后,又过三五口,忽然不见莲女。诸处无寻处。原来莲女在学堂里听得法鼓,却是能仁寺长老讲经说法,一迳走入寺中,一看,果然长老升座说法。莲女分开人众,直到法座下,高声问曰:「龙女八岁,献宝珠,得成佛道,奴今七岁,无宝珠,得成佛否?」莲女道罢,长老不答,乃手划一个圆象,言曰:「你还见么?」莲女见了,正欲再问,只见:「张待诏,你女儿又去能仁寺问长老。」连忙赶去,抱了便走回家,道:「你如今疯了,被人笑耻。」
自此之后,年去月来,再不交女儿入学,每日只在家做些花卖,做生活了过。不觉时光似箭,日月如梭,年去月来,看看长成十六岁,生得端妍妙貌,有十分颜色。忽然时遇元宵,家家点放花灯,不拘男子妇人,都上街看灯。不在话下。
当日正是正月十五日元宵,邻近有几家老成的妇人相呼相唤看灯,因此叫女儿同去。於是众簇着,迤逦长衔游看。真个好灯!怎见得:
笙箫盈耳,丝竹括街。九衢灯火灿楼台,三市绮罗盈巷陌。花灯万盏,只疑吹下满天星﹔仕女双携,错认降凡王母队。灯下往来翠女,歌中相斗绮罗人。几多骏骑嘶明月,无限香车碾暗尘。
当下,莲女和街坊妇人女子往来观看花灯,来到能仁寺前紮个鼇山,点放诸般异样灯火,山门大开,看灯者不分男女,挨出拥入。莲女见,也不顾街坊妇女,挨将入去看灯。真个好灯:三门两廊,有万盏花灯,照耀如同白日。莲女和众人相挨,失了街坊妇女。妇女不见了莲女,却走到观音堂前,只见两个和尚铺着白蓝,抄化钱买灯油。莲女挨向前,看着和尚道:「和尚!和尚!我问你:能仁寺中许多灯,那一碗最明?」和尚见问得跷蹊,便回言道:「佛殿上灯最明。」莲女又问曰:「佛灯在佛前﹔心灯在何处?」道罢,和尚答不出来,只叫:「却非!却非!」被莲女抢上前,去和尚头上削两个栗暴,削得火光送赞。和尚摔了头叫苦:「呀!呀!这小娘子到好硬手!我不曾相犯你,你如何便打我?」莲女道:「还我问头来!」
和尚都波了去告长老。莲女又到佛殿上,见两个和尚在那里,便两只手扯住,问道:「能仁寺许多灯,那一碗最明?」那和尚猛可地乞他捽住,连忙应他:「只?有佛殿上灯最明。」莲女又问道:「佛灯在佛前﹔心灯在何处?」莲女道罢,和尚答不来,只叫:「却非!却非!」被莲女抢上前去。和尚道:「我不理会得。」莲女道:「你不理会得,要你如何?」放了一只手,看着和尚脸上只一拍,打个大耳光。
和尚被打,去告长老。长老听得道:「不须你们说,我自知了。这魔头又来了恼我!」连忙叫侍者擂鼓升法座。又有那好事多口的道:「小娘子!长老升法座,你可去问他。」
莲女见说,一气走来法座下,众僧都随着。惠光禅师坐在法堂上,年纪高人,十分精神,端的是罗汉圣僧。怎见得:
双眉垂雪,碧眼横波。衣披六幅烈火鲛绡,柱杖九环锡杖。霜姿古貌,有如南极老人星﹔鹤骨松形,好似西方长寿佛。料应元寂光中客,定是楞严?会上人。
惠光长老坐定,用慧眼一观,见莲女走到法座下,合掌却欲要问。长老不等他开口,便厉声叫曰:「且住!你受我四句偈言:
衲僧不用看他灯,自有灵先一点明。
今日对君亲说破,尘尘刹刹放光明。」
道罢,莲子听了,便答四句:
「十方做个灯球子,大地将为蜡烛台。
今日我师亲答问,不知那个眼睛开?」
道罢,又曰:「你还我灯么?」长老答曰:「照天照地,天地俱明。」
莲女又问曰:「照一席大众也无?能令众人明否?」长老答曰:「着!然,然,然!」莲女又问道:「照见几个?」长老答曰:「照见一个、半个。」莲女同曰:「一个是谁?半个是谁?」长老道:「一个是我,半个是你。」莲女曰:「借吾师法座来,与你讲法。」长者曰:「且去寻个汉子来还债。」道罢,莲女遮红了脸。众人都和起来。有等不省得的,便骂道:「这和尚许大年纪,说这等的话!」有一等晓得的,便道:「是禅机,人皆不知。」正如此说,只见同来的妇人、女子入法堂来,寻见了莲女,领了,道:「何处不觅到!若是不见你时,交我们回去怎的见你爹娘?」说罢,众妇女簇拥出来。却不说寺中之事,各人叫了「安置」,散了。这日之后,莲女只在门前做生活,若有人来买花,便去卖,再不闲管。
这莲女渐渐生长得堪描堪画。从来道:「女大十八变。」这女娘子方年一十七岁,变得大有颜色,张待诏点一铺茶请街坊吃,与女儿上头。上头之后,越觉生得好。怎见得:
精神潇洒,容颜方二八之期,体态妖娆,娇艳有十分之美。凤鞋稳步,行苔迳,衬双足金莲﹔玉腕轻抬,分花阴,露十枝春笋。胜如仙子下凡间,不若嫦娥离月殿。
这莲女年一十七岁,长得如花似玉,每日只在门首卖花,闲便做生活。
街坊有个人家,姓李,在潭州府里做提控,人都称他做押录。却有个儿子,且是聪明俊俏,人都叫他做李小官人。见这莲女在门前卖花,每日看在眼里,心虽动,只没理会处。年方一十八岁,未曾婚娶,每日只在莲女门前走来走去。有时与他买花,买花不论价,一买一成。或时去闲坐地,看做生活,假托熟,问东问西,用言撩拨他。不只一日。李小官思思想想,没做奈何,废寝忘食,也不敢和父母说,因此害出一样证候,叫做「相思病」。看看的恹恹黄瘦了,不间便有几声咳嗽。每日要见这莲女,没来由,只是买花。买花多了,没安处,插得房中满壁都是花。一日三,三日九,看看病深,着了牀不能起。父母见了心慌,使病人医调治服药,不能痊可。
你道这病怕人?乃是情色相牵。若两边皆有意,不能完聚者,都要害倒了,方是谓之「相思病」﹔若女子无心,男子执迷了害的,不叫做「相思病」,唤做「骨槽风」。今日李小官却害了此病,正是没奈何处。如何见得这病怕人?曾有一只词儿说得好。正是:
四百四病人可守,惟有相思难受。不疼不痛恼人肠,渐渐的交人瘦。愁怕花前月下,最苦是黄昏时候,心头一阵痒将来,便添得几声咳嗽。
且说李小官想这莲女害得着了牀,父母慌了,有妈妈来看他,只见房里满壁的花,都插着异样奇花,也不晓他意,又不好问他:思量半晌,便问他道:「原何有这许多花朵?」小官言道:「妈妈,你不知,我买来供奉和合、利市哥哥的。」娘道:「你是胡说!便做供养,也不消得许多,必有缘故。你有甚么事,实对我说。」小官只不肯说,别了麵皮朝里壁睡了。妈妈只得出来,与丈夫商量,便叫奶子来,吩咐:「你去房里款曲,可问他是何原故。」奶子道:「不消吩咐,我自有个道理,哄漏其悄回覆。」
奶子说罢,便入房里来,将药递与小官吃,自言自语道:「官人这病跷蹊,你实对我说,我自有个道理方便你处。你不要瞒我,这病思量老婆了,气血不和,以致害得如此。」那小官见说,道:「奶子莫笑我,实不相瞒你,我有一件事,只是难说。」奶子道:「说不妨,此间别无一人。」小官人道:「只为一个冤家,恼得我过活不得。」奶子道:「又是苦呀!却是甚么冤家?莫不是负命欠钱的冤家?」小官人过:「不是这个,都只为我们隔壁,过三五家,张待诏有个做花的女儿叫做莲女,十分中我意,因他引动我心,使我神魂荡漾,废寝忘食,日夜思之。你不见我房里插满花枝?因此上起。」奶子听了,呵呵大笑,道:「有何难哉!我与员外、妈妈商量了,完成此事,这一段姻缘。」道罢,出房来堂前,见了押录妈妈,把件事说了一遍。李押录道:「妈妈,如何是好?他是做花的手艺人,我是押录,不是门当户对。」妈妈道:「要孩儿好,只得将高就低。倘若不依他,孩儿有些失所,悔之晚矣!」
李押录见妈妈说,只得将就应允了,便请两个官媒来,商议道:「你两个与我去做花的张待诏家议亲。」二人道:「领钧旨!」便去。走到隔壁张待诏家,与他相见了,便道:「我两个是喜虫儿,特来讨茶吃,贺喜事。」张待诏:「多蒙顾管,且请坐,吃茶罢!」便问:「谁家小官人?」二人道:「隔壁李押录小官人。」张待诏道:「只是家寒,小女难以攀陪。」二人道:「不妨。」张待诏道:「只凭二位。」二人道:「他不谦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