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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山堂話本-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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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休骂,娘休骂,看我房中巧妆画。铺两鬓,黑似鸦,调和脂粉把脸搽。点朱唇,将眉画,一对金环坠耳下。金银珠翠插满头,宝石禁步身边挂。今日你们将我嫁,想起爹娘撇不下﹔细思乳哺养育恩,泪珠儿滴湿了香罗帕。猛听得外面人说话,不由我不心中怕﹔今朝是个好日头,只管都噜都噜说甚么!」
  翠莲道罢,妆办停当,直来到父母跟前,说道:
  「爹拜禀,娘拜禀,蒸了馒头索了粉,果盒肴馔件件整。收拾停当慢慢等,看看打得五更紧。我家鸡儿叫得准,送亲从头再去请。姨娘不来不打紧,舅母不来不打紧,可耐姑娘没道理,说的话儿全不准。昨日许我五更来,今朝鸡鸣不见影。歇歇进门没得说,赏她个漏风的巴掌当邀请。」
  员外与妈妈敢怒而不敢言。妈妈道:「我儿,你去叫你哥嫂及早起来,前后打点。娶亲的将次来了。」翠莲见说,慌忙走去哥嫂房门口前,叫曰:
  「哥哥、嫂嫂你不小,我今在家时候少。算来也用起个早,如何睡到天大晓?前后门窗须开了,点些蜡烛香花草。里外地下扫一扫,娶亲轿子将来了。误了时辰公婆恼,你两口儿讨分晓!」
  哥嫂两个忍气吞声,前后俱收拾停当。员外道:「我儿,家堂并祖宗面前,可去拜一拜,作别一声。我已点下香烛了。趁娶亲的未来,保你过门平安!」翠莲见说,拿了一炷,走到家堂面前,一边拜,一边道:
  「家堂,一家之主﹔祖宗,满门先贤:今朝我嫁,未敢自专。四时八节,不断香烟。告知神圣,万望垂怜!男婚女嫁,理之自然。有吉有庆,夫妇双全。无灾无难,永保百年。如鱼似水,胜蜜糖甜。五男二女,七子团圆。二个女婿,达礼通贤﹔五房媳妇,孝顺无边。孙男孙女,代代相传。金珠无数,米麦成仓。蚕桑茂盛,牛马挨肩。鸡鹅鸭鸟,满荡鱼鲜。丈夫惧怕,公婆爱怜。妯娌和气,伯叔忻然。奴仆敬重,小姑有缘。」
  翠莲祝罢,只听得门前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娶亲车马,来到门首。张宅先生念诗曰:「
  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
  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
  李员外便叫妈妈将钞来,赏赐先生和媒妈妈,并车马一干人。只见妈妈拿出钞来,翠莲接过手,便道:「等我分!」
  「爹不惯,娘不惯,哥哥、嫂嫂也不惯。众人都来面前站,合多合少等我散。抬轿的合五贯,先生、媒人两贯半。收好些,休嚷乱,掉下了时休埋怨!这里多得一贯文,与你这媒人婆买个烧饼,到家哄你呆老汉。」
  先生与轿夫一干人听了,无不吃惊,曰:「我们见千见万,不曾见这样口快的!」大家张口吐舌,忍气吞声,簇拥翠莲上轿。一路上,媒妈妈吩咐:「小娘子,你到公婆门首,千万不要开口。」
  不多时,车马一到张家前门,歇下轿子,先生念诗曰:「
  鼓乐喧天响汴州,今朝织女配牵牛。
  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
  且说媒人婆拿着一碗饭,叫道:「小娘子,开口接饭。」只见翠莲在轿中大怒,便道:
  「老泼狗,老泼狗,叫我闭口又开口。正是媒人之口无量斗,怎当你没的翻做有。你又不曾吃早酒,嚼舌嚼黄胡张口。方才跟着轿子走,吩咐叫我休开口。甫能住轿到门首,如何又叫我开口?莫怪我今骂得丑,真是白面老母狗!」
  先生道:「新娘子息怒。她是个媒人,出言不可太甚。自古新人无有此等道理!」翠莲便道:
  「先生你是读书人,如何这等不聪明?当言不言谓之讷,信这虔婆弄死人!说我婆家多富贵,有财有宝有金银,杀牛宰马做茶饭,苏木檀香做大门,绫罗缎匹无算数,猪羊牛马赶成群。当门与我冷饭吃,这等富贵不如贫。可耐伊家忒恁村,冷饭将来与我吞。若不看我公婆面,打得你眼里鬼火生!」
  翠莲说罢,恼得那媒婆一点酒也没吃,一道烟先进去了﹔也不管她下轿,也不管她拜堂。
  本宅众亲簇拥新人到了堂前,朝西立定。先生曰:「请新人转身向东,今日福禄喜神在东。」翠莲便道:
  「才向西来又向东,休将新妇便牵笼。转来转去无定相,恼得心头火气冲。不知哪个是妈妈?不知哪个是公公?诸亲九眷闹丛丛,姑娘小叔乱哄哄。红纸牌儿在当中,点着几对满堂红。我家公婆又未死,如何点盏随身灯?」
  张员外与妈妈听得,大怒曰:「当初只说要选良善人家女子,谁想娶这个没规矩、没家法、长舌顽皮村妇!」
  诸亲九眷面面相觑,无不失惊。先生曰:「人家孩儿在家中惯了,今日初来,须慢慢的调理她。且请拜香案,拜诸亲。」
  合家大小俱相见毕。先生念诗赋,请新人入房,坐牀撒帐:「
  新人挪步过高堂,神女仙郎入洞房。
  花红利市多多赏,五方撒帐盛阴阳。」
  张狼在前,翠莲在后,先生捧着五穀,随进房中。新人坐牀,先生拿起五穀念道:「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嫦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蠙珠来入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簇拥下巫峰。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今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说那先生撒帐未完,只见翠莲跳起身来,摸着一条麵杖,将先生夹腰两麵杖,便骂道:「你娘的臭屁!你家老婆便是河东狮子!」一顿直赶出房门外去,道:
  「撒甚帐?撒甚帐?东边撒了西边样。豆儿米麦满牀上,仔细思量象甚样?公婆性儿又莽撞,只道新妇不打当。丈夫若是假乖张,又道娘子垃圾相。你可急急走出门,饶你几下擀麵杖。」
  那先生被打,自出门去了。张狼大怒曰:「千不幸,万不幸,娶了这个村姑儿!撒帐之事,古来有之。」翠莲便道:
  「丈夫,丈夫,你休气,听奴说得是不是?多想那人没好气,故将豆麦撒满地。倒不叫人扫出去,反说奴家不贤惠。若还恼了我心儿,连你一顿赶出去,闭了门,独自睡,晏起早眠随心意。阿弥陀佛念几声,耳伴清宁到伶俐。」
  张狼也无可奈何,只得出去参筵劝酒。至晚席散,众亲都去了。翠莲坐在房中自思道:「少刻丈夫进房来,必定手之舞之的,我须做个准备。」起身除了首饰,脱了衣服,上得牀,将一条绵被裹得紧紧地,自睡了。
  且说张狼进得房,就脱衣服,正要上牀,被翠莲喝一声,便道:
  「堪笑乔才你好差,端的是个野庄家。你是男儿我是女,尔自尔来咱是咱。你道我是你媳妇,莫言就是你浑家。那个媒人那个主?行甚么财礼下甚么茶?多少猪羊鸡鹅酒?甚么花红到我家?多少宝石金头面?几匹绫罗几匹纱?镯缠冠钗有几付?将甚插戴我奴家?黄昏半夜三更鼓,来我牀前做甚么?及早出去连忙走,休要恼了我们家!若是恼咱性儿起,揪住耳朵采头发,扯破了衣裳抓破了脸,漏风的巴掌顺脸括,扯碎了网巾你休要怪,擒了你四髸怨不得咱。这里不是烟花巷,又不是小娘儿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顿拳头打得你满地爬。」
  那张狼见妻子说这一篇,并不敢近前,声也不作,远远地坐在半边。将近三更时分,且说翠莲自思:「我今嫁了他家,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今晚若不与丈夫同睡,明日公婆若知,必然要怪。罢,罢,叫他上牀睡罢。」便道:
  「癡乔才,休推醉,过来与你一牀睡。近前来,吩咐你,叉手站着莫弄嘴。除网巾,摘帽子,靴袜布衫收拾起。关了门,下幔子,添些油在晏灯里。上牀来,悄悄地,同效鸳鸯偕连理。束着脚,拳着腿,合着眼儿闭着嘴。若还蹬着我些儿,那时你就是个死!」
  说那张狼果然一夜不敢作声。睡至天明,婆婆叫言:「张狼,你可叫娘子早起些梳妆,外面收拾。」翠莲便道:
  「不要慌,不要忙,等我换了旧衣裳。菜自菜,姜自姜,各样果子各样妆﹔肉自肉,羊自羊,莫把鲜鱼搅白肠﹔酒自酒,汤自汤,醃鸡不要混腊獐。日下天色且是凉,便放五日也不妨。待我留些整齐的,三朝点茶请姨娘。总然亲戚吃不了,剩与公婆慢慢噇。」
  婆婆听得,半晌无言,欲待要骂,恐怕人知笑话,只得忍气吞声。耐到第三日,亲家母来完饭。两亲家相见毕,婆婆耐不过,从头将打先生、骂媒人、触夫主、毁公婆,一一告诉一遍。李妈妈听得,羞惭无地,迳到女儿房中,对翠莲道:「你在家中,我怎生吩咐你来?叫你到人家,休要多言多语,全不听我。今朝方才三日光景,适间婆婆说你许多不是,使我惶恐万千,无言可答。」翠莲道:
  「母亲,你且休吵闹,听我一一细禀告。女儿不是村夫乐,有些话你不知道。三日媳妇要上灶,说起之时被人笑。两碗稀粥把盐蘸,吃饭无茶将水泡。今日亲家初走到,就把话儿来诉告,不问青红与白皂,一味将奴胡廝闹。婆婆性儿忒急躁,说的话儿不大妙。我的心性也不弱,不要着了我圈套。寻条绳儿只一弔,这条性命问他要!」
  妈妈见说,又不好骂得,茶也不吃,酒也不嚐,别了亲家,上轿回家去了。
  再说张虎在家叫道:「成甚人家?当初只说娶个良善女子,不想讨了个无量店中过卖来家,终朝四言八句,弄嘴弄舌,成何以看!」翠莲闻说,便道:
  「大伯说话不知礼,我又不曾惹着你。顶天立地男子汉,骂我是个过卖嘴!」
  张虎便叫张狼道:「你不闻古人云:『教妇初来。』虽然不至乎打她,也须早晚训诲﹔再不然,去告诉她那老虔婆知道!」翠莲就道:
  「阿伯三个鼻子管,不曾捻着你的碗。媳妇虽是话儿多,自有丈夫与婆婆。亲家不曾惹着你,如何骂她老虔婆?等我满月回门去,到家告诉我哥哥。我哥性儿烈如火,那时叫你认得我。巴掌拳头一齐上,着你旱地乌龟没处躲!」
  张虎听了大怒,就去扯住张狼要打。只见张虎的妻施氏跑将出来,道:「各人妻小各自管,干你甚事?自古道:『好鞋不踏臭粪!』」翠莲便道:
  「姆姆休得要惹祸,这样为人做不过。尽自伯伯和我嚷,你又走来添些言。自古妻贤夫祸少,做出事比天来大。快快夹了里面去,窝风所在坐一坐。阿姆我又不惹你,如何将我比臭污?左右百岁也要死,和你两个做一做。我若有些长和短,阎罗殿前也不放过!」
  女儿听得,来到母亲房中,说道:「你是婆婆,如何不管?尽着她放泼,象甚模样?被人家笑话!」翠莲见姑娘与婆婆说,就道:
  「小姑,你好不贤良,便去房中唆调娘。若是婆婆打杀我,活捉你去见阎王!我爷平素性儿强,不和你们善商量。和尚、道士一百个,七日七夜做道场。沙板棺材罗木底,公婆与我烧钱纸。小姑姆姆戴盖头,伯伯替我做孝子。诸亲九眷抬灵车,出了殡儿从新起。大小衙门齐下状,拿着银子无处使。任你家财万万贯,弄得你钱也无来人也死!」
  张妈妈听得,走出来道:「早是你才来得三日的媳妇,若做了二三年媳妇,我一家大小俱不要开口了!」翠莲便道:
  「婆婆休得要水性,做大不尊小不敬。小姑不要忒侥倖,母亲面前少言论。訾些轻事囗重报,老蠢听得便就信。言三语四把吾伤,说的话儿不中听。我若有些长和短,不怕婆婆不偿命!」
  妈妈听了,迳到房中,对员外道:「你看那新媳妇,口快如刀,一家大小,逐个个都伤过。你是个阿公,便叫将出来,说她几句,怕甚么!」员外道:「我是她公公,怎么好说她?也罢,待我问她讨茶吃,且看怎的。」妈妈道:「她见你,一定不敢调嘴。」只见员外吩咐:「叫张狼娘子烧中茶吃!」
  那翠莲听得公公讨茶,慌忙走到厨下,刷洗锅儿,煎滚了茶,复到房中,打点各样果子,泡了一盘茶,托至堂前,摆下椅子,走到公婆面前,道:「请公公、婆婆堂前吃茶。」又到姆姆房中道:「请伯伯、姆姆堂前吃茶。」员外道:「你们只说新媳妇口快,如今我唤她,却怎地又不敢说甚么?」妈妈道:「这番,只是你使唤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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