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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了指右面的墙壁。他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她的样子轻松自然,而他却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那儿有一个纱门,从里边锁上了。白天从海边回来我在你屋外走了走,想进没进来……小树林里草很密,围墙外边好像是部队的一个疗养院,很安静……”
“你住的好吗?”
“住三楼,房间里就我一个是咱们单位的,别人不愿去。我可求之不得呢!你知道他们说我什么吗?”
“说什么?”
“风格高尚。”
她没有笑,目光意味深长。他几乎不敢看她。女人对环境的敏锐注意力让他惶惑。她在暧昧的目的面前比他冷静得多,她知道该怎么做,他将身不由己地接受她充满信心的支配。他无力阻碍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也无法使它按自己的意志发展。他只有渴望,阴暗、狂放、猥亵的渴望。除了为这种渴望寻找借口而苦恼之外,他无所作为。
“我解放了,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在这个地方你是我的……”
“我有些……担心。”
“怕身败名裂?”
“不是。心里总是不大愉快……”
“你让它愉快它就会愉快的。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我爱你!”
他们打开拐角上的纱门,顺着从前廓伸展开的台阶走进小树林。雨已经停了,草丛湿漉漉的。他们吻了很长时间。他为压抑自己的欲望而浑身颤抖。她抓着他的头发紧紧不放。
“乃倩,我快发疯了……”
“我会让你平静的。”
“我不是我了!”
“你是谁?”
“谁也不会认识我了!”
“我认识你。你是一只小馋猫,忧郁的小馋猫……兆路……”
他放开了她。那苗条的身影贴着围墙远去,消失在小树林的边缘。她绕了个圈子,从通往海滩的小门拐上了路灯闪烁的石子路。
周兆路呆呆地站在树枝下面。海浪仿佛在脚底涌动,轰轰地闷响。夜像一大块凝固的液体,无边无沿,把他紧紧压在潮湿宁静的角落里。
晚上睡不着,他挑了一串葡萄在浴室里用凉水冲了冲。他站在地毯上,四下里看着,把葡萄珠一颗颗按进嘴里。没有开灯,屋角和床底下有许多可疑的黑影在窥探。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个脚后跟。淡黄而粗糙。它一定柔软得出奇,如果能摸一摸的话。又想起了那条腿,以及腿后边让沙发罩的镶边儿咯出来的红道道。他担心屋里有什么东西会突然朝他扑过来。他强迫自己停止思想,专心地把葡萄皮吐进黑暗之中。
第二天全天翻译《虚弱体质的辩证》,作者叫大岗升二,是个饶舌的日本人,观点阐述得倒还生动。周兆路想像他一定是个矮个子,秃顶,公鸭嗓。雨时断时续下了一整天,有这么个人陪着心情可以稍稍轻快一些。华乃倩没来打扰。她跟随集体活动,冒雨游览了海滨风景点,下午又乘疗养院租的游艇,沿海岸线兜了一圈。吃午饭时她曾问他去不去,他说不去。不想去。她看了他半天。
“一个人呆着?”
“译得很顺,停下来怕破坏情绪。我打算一口气译完第一节,大概得晚上才能完。”
“译不完怎么办?熬夜?”
“可能用不着……”
“希望你早点儿睡。”
“我知道。”
晚上她一直跳舞。周兆路房间没有一个熟人进去。大家都知道他在干什么。研究员在业务上向来是与众不同的人。译完了自己规定的任务,俱乐部的灯光已经熄灭。他在舞厅外边的林荫路上走来走去地散步,好像在寻找丢失的东西。雨已经停了,路边水洼里淹着一些星星。朦胧而令人难堪的欲望减轻了,这是精神疲累带来的好处。不知道这种感觉能不能持久,他打算明天再译一节。
第二节只译了一半。太阳走至中天的时候,华乃倩跑来拉他去洗海水浴。阳光很好,成群的人涌向沙滩。海水浅灰色的波纹里,缀满了密密麻麻的脑袋的肢体。华乃倩穿一件黄色的泳衣,浴中搭在肩膀上,像垂着两个花翅膀。周兆路到浴场的更衣室换上了那个花格子裤衩。他半天不敢出去。他不习惯这样赤身露体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像别人那样穿着小裤衩在疗养院里大摇大摆简直就不可思议。皮肤太白也是他怯场的一个原因。他从来不在单位的澡堂洗澡。夏天,他也不和熟人一起游泳。上大学时有个同学说他的皮肤像女人,这个侮辱一直记在心里。
更衣室里有尿味儿。
他犹犹豫豫地走进阳光。华乃倩背朝着他站在海边,狭窄的沙滩到处是闪光的皮肤,而她使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浴巾已经扔掉,泳衣背带在脊沟下端交叉而过,紧紧拉住从大腿内侧勒上来的一条黄泳衣布,臀部的脂肪向两侧稍稍鼓起来。几个男人在不怀好意地打量她,像死鱼一样瞪着眼睛。
“你真磨蹭。”她笑着说,目光在他平坦的腹部停了一下。
两人一起游向防鲨网。人渐渐稀落,前面的海水闪出蓝光。她游得很有力,他有点儿跟不上她。
“好吗?”她问。
“有胸闷的感觉,肺活量……不如……从前了……”
浪涌把他托起来又抛下去。吸气吐气的声音响得有点儿吓人。
“回去吧?”
“我想一直游下去,不回来了,你愿意跟着我吗?”
“愿意……水有点冷了……”
“咱俩别动,看海浪能把我们漂哪儿去。”
“不动就沉下去了……真累。”
从防鲨网折回来没费什么力气,一尺多高的浪头把他们一直推上沙滩。他们捡了个干净地方躺下,周兆路发现她的嘴唇有点儿发紫。沙子很烫,皮肤开始受不了,忍一下就舒服了。她用浴巾遮住面孔。不一会儿,他感到鼻梁发热,连忙趴过来呆着。她的头发耷拉在沙子上,像水淋淋的海藻。
“今天晚上把纱门的插销打开。”
“哪个门?”
“你房间的纱门和前廊拐角的纱门,都打开……”
他不说话了,闭上眼睛。眼皮里有一些黄的和红的光斑在跳跃。
“睡觉前把前廊的灯拉灭……”
手有点儿痒痒。沙子上居然有蚂蚁,又肥又黑的蚂蚁。他用沙土埋它们。
“睡你自己的,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你听到了么?”
“听到了……”
“不要等待什么,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他翻过身来,阳光怒射,眼睛让血似的鲜红的东西糊住了。他们一言不发地晒足了太阳。四周排列着相似的男男女女,静卧在沙上,睡着了似的,累瘫了似的。
分手时周兆路才显得紧张起来。他站在疗养院小门的台阶上,她扶着门口的灯柱子。他呼吸急促,鼻梁让太阳给晒红了,显得很可怜。
“乃倩……有把握吗?”
他几乎没有得到回答便逃开了。只记得她仿佛点了点头。她想嘲笑我吗?他觉得周围如果没有人,她会放声大笑的。她的眼睛说明她有意痛痛快快地取笑他。
不问那句话就好了。
他洗澡时一直埋怨自己,但走出来时,已经换好了妻子为他准备的内衣,干净整洁,有点儿香啧啧的味道。
“走廊的灯绳在哪儿?”
后的阳光斜射在纱门上,时间尚早,但他已经紧张得不行了。欲念和恐惧感纠缠在一起,心头的滋味难以言状。
他把窗户关上,过一会又打开。接着又哗哗地拉上了窗帘,跑到外边去朝里看。二楼的露台让人担心。想到它是朝南的,和东边的小树林恰成死角,又释然了。
他把前廊的竹椅竹桌挪了位置,挪得离自己的门远一点。最后,他把碍手碍脚的痰盂也搬开了。
他盯往拐角的小纱门看了半天,像个贼一样。心仿佛是别人的,怦怦乱跳,但他的目光分明是无所畏惧的了。
第六章
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灾难,也没有奇迹。他早早躺下,但睡得很迟。长时间注视天花板,眼睛终于疲乏,就睡了。醒过几次,每一次都很短暂。窗户关着,除了海浪拍岸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门帘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漆黑一团,只有四壁、床单、被罩是白色的。没有别人。床上躺着的是他自己。后半夜睡得很好。
早上醒来,他甚至有点儿高兴了。
疗养员集体游览山海关,吃过早饭就聚在大门外的林荫道上等候旅游车。这种活动周兆路照例是不参加的,他跟等车的人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有人告诉他,华乃倩半夜爬起来下海,独自一人游到了防鲨网。跟她一块儿去的外单位的人都吓坏了,以为这女人有自杀的企图。正常人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跟她一块儿去的是什么人?”
“几个女孩子。”
“夜里游泳……说不定很有意思。”
周兆路支吾开了,他起初以为是哪个陌生男人陪着她。她是胆大过人的女子,他早就知道。但这种寻求刺激的办法却令人费解。她胆怯了?
华乃倩从楼里急匆匆跑出来,周兆路正从楼间的小路穿过。他先看到了她,比往常显得更加平静。
“急什么?车还没来。”他说。
“起晚了……?”
“夜里水凉吗?”
“不凉。你知道了?别人怎么说的?”
“说你想自杀。”
“该死!你没听那几个黄毛丫头是怎么叫我的,我故意泡在海里不出来,她们站在岸上叫得那个惨呀……真开心!”
“这种恶作剧有什么意义?”
“兆路,对不起……我害怕了,我想自我惩罚一下……”
他知道她害怕什么。如果不害怕,那她才真正叫人害怕呢。他的表情很宽容,好像她的胆怯是早就预料到的,好像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那件事当真。
“你照我说的做了吗?”她小心问道。
他做出迷惑不解的样子。他再一次感到这个女人是多么自负。她一点儿也不考虑他的自尊心,不考虑他比她更容易受到伤害。说一切都做了,做得比她要求的还要彻底周密,说得出口么?
“兆路,你知道我希望什么……你看到了,我是有胆量的……”
她追车去了,裙装窈窕,步伐充满弹性。大门那边一阵欢笑,大家和她相处得不错,女人们尤其喜欢她。她本是容易引来嫉妒的,不知用什么手法巧妙地征服了人心。她也会装相。他在这方面或许还不如她。除了程度不同,人在个性的伪装上是相同的。他们都不希望别人一览无余地看到真实的自己。失去伪装,这个世界非乱了不可。
她希望什么?希望他失眠,希望他发疯,希望他饥渴难耐!华乃倩那些话让周兆路闷闷不乐。是不是太顺从她了?她是否认为可以任意摆布他而仍然可以达到目的?
周兆路不再多想,他怕自己产生错觉。他近来常常感到自己生活在错觉之中,越深入思索越难以解脱。倒不如接受简单的事实。与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女人建立暧昧关系,对他来说曾是不可想像的,但他分明在爱着了。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毁灭。可见事情的发生有它内在的理由。她想怎么做就随她怎么做去好了。大家都身不由己。
大岗升二的文章译完了。他又挑了另一篇有关血流变学的文章,难度比上一篇更大,但他译兴很浓。《医学情报》一向恭维他的译笔,声称在国内医学界是一流水平。报酬丰厚,和发表自己的论文收入差不多,是一项有益的副业。
译得累了,晚上却迟迟睡不着。瞪着天花板,在那上面看出一些东西,耳朵也格外警觉,听到许多细小的也许并不存在的声音。接连两个晚上都这么过去了。起床时只略略有点儿忧郁,他觉得那不是失望,而是工作得过于疲劳了。
到北戴河第六天,他半夜惊醒。其实他是用不着吃惊的。窗户、帘子、插销他都是用过心的,关照它们几乎成了习惯。但他还是大吃了一惊,他疑心是在梦里。
床前地毯上立着一个白色的物体。
他想坐起来,立即有一只手按到他嘴唇上,把他轻轻推回枕头。手仍在暗示,他向床里挪了挪,体侧顷刻之间感到了一条冰凉。弹簧床令人揪心地吱吜了一下。不知是谁在颤抖。他喘不过气来,同时听到了异常急促的呼吸声。他躯体僵直,胳膊怎么也伸不出去。他的感觉渐渐恢复正常并很快走向了极端。起初笨手笨脚,随后便自如了,他觉得自己像鹿一样敏捷。
床有响动。他们同时找到了办法。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或许说过什么,但谁也没有听到,或在听到的同时立即忘却了。他想开灯,又怕自己面对的果真是个狰狞的魔鬼。他的发泄凶狠得连自己也感到惊讶,但他没有设法阻止自己。
一个小时之后,屋里只剩下他自己。没有无地自容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