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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新月咬着嘴唇说,“这得听大夫的,等做了手术……”
“手术什么时候做呢?从春天推到夏天,还能再推到秋天吗?等过了暑假,升级可就来不及了!”罗秀竹急切地看着她,巴不得明天就送她进手术室!
“我比你们还急啊!”新月叹息着,她无法回答挚友的询问,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施行那盼望已久的手术,每次去复查,卢大夫都是一番安慰,让她等“时机成熟”,时机何时才能成熟啊?忽然,她的心中掠过一个大大的问号:那位让人信赖的卢大夫,不会是在骗我吧?不会像罗秀竹说的那样,是有意往后“推”吧?如果“推”得遥遥无期,那么,我的一切计划岂不都要落空?!希望突然变得渺茫了,新月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洋慌,无着无落,无依无靠,两串泪珠垂落下来,她像求救似地抓住郑晓京的手:“我怕被你们落下,怕……”
“韩新月,你别哭,别哭啊!”罗秀竹说,自己却也跟着哭了。
郑晓京扶着新月坐在床上,掏出自己的手绢儿替她擦去眼泪:“新月同学,别,别这样!要相信大夫会把你的病治好的!你自己就不要着急了,既来之,则安之……至于和养病无关的事儿嘛,就什么也不要想了。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啊?一定要完全排除来自外界的任何干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新月没有说话。这意思,她应该听得明白!
“咦,”罗秀竹傻乎乎地眨着眼睛,“是不是我们也‘干扰’她了?楚老师也‘干扰’她了?”
郑晓京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该告辞了,”她抬起腕子看了看表,“楚老师也很忙啊,他的担子很重……”
西厢房里的气氛变得沉闷了,新月的心乱了!
送走了两位同窗,姑妈闩上了大门,嘱咐她早点儿睡觉:“瞧这两个丫头,在这儿聊起来就没完,可别让她们把你给累着!”
“嗯……”新月答应着,缓缓地走回去,踏着院子里的一片凄凉月色。
她没有直接走回西厢房,却朝上房走去。她看见爸爸书房的窗户亮着灯呢,她想跟爸爸说说话儿。楚老师不在,她心里的烦闷和疑虑只有向爸爸诉说。
她敲著书房的门,叫了声:“爸!”
没听到爸爸的回答。东间的卧室里,传出了妈妈的声音:“新月啊?你爸在水房冲洗呢,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他今儿累了!你也快睡去吧,有病,就得自个儿留神,别熬夜,这还用大人说吗?”
“妈,我这就走。”她答应着,快快地想退回去,书房的门却由于她刚才的敲动而缓缓荡开了。她不经意地往里一瞥,爸爸确实不在屋里,书桌上的台灯却开着,灯下摆着一本打开了的厚书,书上压着爸爸看玉用的放大镜。
她心里怜借爸爸:这么大年纪了,夜里还看书啊?她想替爸爸把灯熄了,这样,他洗完了澡也许就不会再接着看了,好让他早点儿休息。
她轻轻地走进去,正要伸手熄灭台灯,却完全出于读书人的习惯,翻起那本厚厚的书,看看封面上是什么书名。
封面赫然印着四个特号者来字:内科概论。
啊,这根本不是爸爸的专业,爸爸这样靠着放大镜艰难地夜读,可以肯定完全是为了女儿!那强烈的父爱使她激动不已,她不想马上离开爸爸的书房,在椅子上坐下来,要等爸爸洗完澡回来,向爸爸说一声谢谢。可是……她又想:爸爸什么时候买的这本书?怎么从来没见他拿出来过、也没听他说起过?
她浏览著书页上的铅字。医书对病人是有特殊的吸引力的,她很想看看关于心脏病的论述,也许这有助于了解自己的病情,有助于配合大夫的治疗?也许这可以让她解开对卢大夫的猜疑?……
她急切地想寻找答案,迫不及待地搜索上面的字句。
她翻到爸爸折著书页的地方,大标题是:“二尖瓣分离术”!
这正是她天天在等待、急于要知道的!她赶快往下看,被爸爸用红笔画了记号的两行字首先跳入她的眼帘,在“适应症”小标题下面的一行是:“风湿性心脏病,单纯二尖瓣狭窄,或伴有轻度二尖瓣闭锁不全,风湿活动已停止至少六个月……”其中,“轻度”二字被爸爸加了圈儿。
她看懂了,这和卢大夫过去说的是一样的!这么说,她的情况是在“适应症”之列,手术可以做!她的心兴奋地跳动,继续看干去,在“禁忌症”小标题下,画了红线的一行是:“二尖瓣狭窄伴有中等度以上二尖瓣闭锁不全者……”而“中等度以上”五个字被爸爸反复地画了好几次记号!
这是什么意思?从“轻度”到“中等度”,从“适应症”到“禁忌症”,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是她的“二尖瓣轻度闭锁不全”变得严重了,手术不能做了,卢大夫的“推迟”只不过是对她的安慰?难道这就是她要寻找的答案?她被惊呆了!
美好的幻想顷刻之间被击得粉碎!新月觉得头脑被掏空了,胸腔被掏空了,整个身体都和希望一起化成了飘散的飞沫,她自己不存在了!
她在极度的空虚绝望之中,也许度过了一个世纪,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她突然在茫茫的宇宙间清晰地听到了不知来自何方的哗哗流水声,她被惊醒了!奇怪,从来也没有这样灵敏的听觉,她竟然能隔着好几道墙,听到在上房东头、离这儿好远的水房里的流水声?不,她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想”到了,“意识”到了那声音,那是爸爸在洗澡!也许,他马上就要出来,回到他的书房,看到女儿正在读他画了记号的书,爸爸会怎么样?她想起爸爸摔伤之后裹着绷带的惨状……不,不能再刺激爸爸了,赶快离开这儿,赶快!
她吃力地扶着桌子,勉强支撑着站起来,把书和放大镜仍旧摆好,一切都照原样,然后,扶着墙壁,扶着雕花隔扇,轻轻地走出去,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她扶着抄手游廊,缓缓地走回西厢房去,熄了灯,像一根折断的花枝飘落在自己床上。
天上,一弯上弦月朦朦胧胧,照着这寂静无声的宅院。
月亮一天天地圆了,楚雁潮回来了。古人说:“月是故乡明”,他在久别重游的故乡夜夜望明月,心却思念着北京。招生工作告一段落,他所承担的口试任务完成了,便迫不及待地启程北上!
下午两点五十分,列车徐徐开进了北京站。车门刚刚打开,他便第一个跑上月台,穿过长长的、人流如潮的地下通道,走出车站大门,头顶上浑厚的钟声刚刚敲完三点钟的最后一响。
他匆匆登上公共汽车,并没有急于回燕园,而是先奔“博雅”宅!
姑妈给他开门。
“姑妈,您好!”他习惯于随着新月的叫法称呼这位老人。
“哟,楚老师,您这是从上海回来了?”姑妈亲切地微笑着说。对于新月欢迎的客人,她是尊重的,回过头去往里边喊:“新月,楚老师来了!”
新月怦然心动,应声从西厢房里迎了出来。分别不过半月,她觉得像过了一年!现在,她盼望的人回来了,胸中积蓄得太多的情感、太多的语言,可以倾吐了!但是,一个魔影倏地从她心中掠过,她的脚步站住了,不,不必说,现在什么都不必说,让这个远行归来的人得到片刻的喘息吧!她极力使自己冷静,不要吐露激情,也不要显出忧伤,只需要安静,给自己安静,也让他安静。她重新在廊下迈开脚步,楚雁潮已经进了垂华门了,啊,他晒黑了,累瘦了,手里提着一只朴素的人造革皮包,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看见他,新月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一双湿润的眼睛,蕴含着千言万语!
“新月,我回来了!”他轻轻地、充满激情地叫着,绕过木雕影壁,急急迈下垂华门里的台阶,向新月走来,“你……怎么样啊?”
“还好,什么事儿也没有。”新月克制着自己回答。
“这就好,这就好……”楚雁潮一路悬着的心才稍稍觉得安定了,随着她往西厢房走去,到了门边,又迟疑地站住,望着上房说,“两位老人家和全家都好吧?妈妈问候他们呢!”
“哦,谢谢。”新月说,“他们都不在,我爸和哥哥、嫂子都上班去了,我妈去清真寺礼‘主麻’了,星期五是穆斯林的聚礼日。家里只有我和姑妈。”
“噢……”楚雁潮进了新月的房间,忘了落座,只顾深情地端详着她,“新月,你瘦了,脸色也不大好,是不是休息得不好啊?总在惦记我吧?”他叹了口气,哺响地说,“其实我离开你并没有多久,心里要放开些,‘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新月无言地看着他,唉,这个征服人心的人啊,让我怎么回答你呢?说“是”还是说“不”?
“楚老师,”她说,“是您大惦记我了!我最近其实……挺好……”
姑妈送上来一盏盖碗茶,“哟,干吗还站着说话儿呀?楚老师,您坐!瞧这丫头,见了老师就跟傻了似的!”
楚雁潮这才不好意思地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姑妈不再打扰他们,微笑着退去了。
楚雁潮打开手提包,取出大包小包的上海糖果、小胡桃、陈皮梅、巧克力……摆满了一桌子。
“楚老师,您……”
“这都不是我买的,是妈妈送给你的,礼物虽轻,也表达了一点心意啊,她非常喜欢你……”
泪水涌出了新月的眼睛。楚雁潮今天一再使用“妈妈”这样的说法而不说“我的母亲”,显然已经看做和新月共有的了,但她还能够和他共有吗?妈妈曾对哥哥说:“人人两重父母”,那么她呢?她还会有吗?
“……妈妈还希望放寒假的时候,你和我一起回上海过年呢!”
这愿望无疑是太美好了,可是新月已不再做这样美好的设想,心中的魔影时时在压抑着她。寒假?她这个早已休学而又复学无望的学生无所谓什么“假”了,体会不到别人在假期中的乐趣了。
“我怎么能去呢?”她眼泪汪汪地说,“您没告诉她我正在……生病吗?”
“有什么必要告诉她?你又不会老是生病,到那时你就好了,一定会好的……”楚雁潮取出手绢儿,替新月擦去脸上的泪水;而他自己的心,正在被痛苦啮咬。新月,原谅他吧!这个从来不会撒谎的人,此刻说的却全是假话!
这次回上海,母亲和姐姐又在关切已经催促了许久的“终身大事”,忙着托人“介绍对象”。他告诉她们,他已经有了心中的月亮。
母亲那憔悴的脸上立时绽开了笑纹,一双饱经忧患的眼睛流下了喜泪:“总算盼到了这一天,我儿子要成家立业了,依格阿爸在九泉之下也好瞑目了!”
姐姐则急于询问新月父母的情况。楚雁潮据实相告,姐姐兴奋得两眼放光:“伊啦爸爸是国家干部?好,好!将来依格小孩子也有前途!”她又有些不放心,“依啊对伊讲过?阿拉屋里厢格情况……”
楚雁潮说:“讲什么?又不是两个家庭在‘恋爱’!”
母亲倒是理直气壮:“阿拉屋里厢也不是坏家庭,依格阿爸也不是坏人!说不定……”她又哭了。
姐姐又询问弟弟:“的格小姑娘几何年纪?啥辰光毕业?”
这是楚雁潮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但他不能对亲人隐瞒,告诉了她们新月的现状……
姐姐一听就急了:“啊?依找了个心脏病人?侬晓得喽:心脏病人是不能结婚、不能生育的!”
母亲也慌了,两眼失神地望着儿子:“阿拉楚家只留下依一条根,侬勿要糊涂!”
亲亲密密、相依为命的一家人出现了裂痕,楚雁潮的生身之母和同胞姐姐并不能理解他,当然也不能左右他!
“中国人断不了根!没有我楚雁潮,中国人根本断不了根!这条根太长了,太牢固了,从三皇五帝传到今天,不知道还要传到什么时候!”这是他第一次和母亲顶嘴。他并不怨恨母亲,只觉得母亲和姐姐都太可悲了!中国的女人啊,世世代代靠她们繁衍子孙却在史书上不占任何位置的母亲们,竟然是那么爱这条“根”!
就在那一天,楚雁潮独自走出家门,给新月发出了那封电报。
他离开上海的时候,姐姐正在写不知道已经是第几十、几百次的“思想汇报”,没有像过去弟弟每次离家时那样为他送行。母亲毕竟心疼儿子,把好不容易买到的糖果、小胡桃……塞进儿子的提包里,让他补养身体。她并且哀求儿子,“回到北京想办法同那姑娘断脱”,但又嘱咐“要慢慢交断脱,勿要伤人家格心”!
这一切,楚雁潮都只能烂在心里,永远也不吐露给新月!用虚构的“母爱”来安慰她、温暖她,用自己的真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