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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不适意的事也会变为无所谓,总之我就淡然视之了。想不到这偷安的局面未能长此延续下去,是1995年的4月4日,周二,我照例要进城,早起,收拾,提起书包,忽然感到无力,气短。如见故人,熟识,知道是心律不齐反复,沉吟一下,老皇历,以为不久可以恢复,还是挺着,登上班车入城了。到社里,我自己不谨慎,求个年轻人去医务室拿治心律不齐的药,可能这位年轻人绘影绘声,于是而医务室的大夫,而社里的高级人物,都知道了。来询问,我说老毛病,不久就会平复。可是这一次,老皇历竟不灵,也因为入城的几天照例不得闲,人来人往,未多休息,过了一昼夜,未恢复,又过了一昼夜,还是未恢复。时间拉长,超过第一次,想亡羊补牢,于6日晚回家,卧床休息。更想不到,7日晨,已三昼夜,8日晨,已四昼夜,仍不恢复。常来电话问情况的社里出于关心老职工的厚意,不再迁就我的天道主义,来车来人,把我送到主要对付心脏病的安贞医院。检查,给些药,本来可以吃吃看,想不到由另一个渠道又来了厚意,是有个亲戚在中华医学会,神通广大,当天下午,未办住院手续,就把我推进高干病房。这之后是想住也得住,不想住也得住,我也就只好仍是已成事实,不想它了。
其后是住进去之后,恕我比喻不伦,也许与住监牢有类似之处吧,就不再有自由。医院也有惯例,你在门外,不管,入了病房之门,就要检查各部位,由头顶到脚跟。而时间的安排自己不能知道,所以每日早饭(还有不许吃早饭的时候)之后,就要如住监牢之等待开庭(旧曰过堂),也就有点忐忑不安。检查,有如过关,有的容易过,有的不容易过。幸而未借助于鸡鸣狗盗,都顺利过去;意外,还受了两次表扬,一是除“心坏了”之外,一切都正常;二是夹鼻孔,口中插圆桶,吹一种什么,力量不小。不过表扬是表扬,最后判决,还是不能不依法并查有实据。经过三位专家诊断,作了结论。有垂头丧气的一面,是如此年岁,心律不齐不能治愈;还有扬眉吐气的一面,是慢慢适应,关系不大。我守医院的清规戒律,绝对服从,如此如彼而不问所为何来。到近尾声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两个问题。一个问专家,说我还有一本书没写完,能不能继续写,答没关系,可以写。还有一个问病房大夫,问这一次出去戴不戴帽子,如果戴,戴什么,她答得简明干脆,冠心病。就这样,住了一个月零一天,于5月9日,仍以住监牢为喻,不是无罪释放,是假释待审吧,出院了。
住院的生活也有值得说说的。医院的设备不坏,病房的东门外有个不小的花园,内有假山、水池,种各种花木,正是暖春,牡丹开得很好。早晨空气好,可以到那里散步,温习我的蹩脚太极拳。因练太极拳,结识个病友,某中专的女教师王妙华,原来我们住得很近,出院后还有些来往。这是新相识;旧相识,依世风要来问病,就为数很多。我感激,但是,不是对人,是对事,也不免有些意见。这是都不空手来,必大包小包,谈一会儿,放下,走了。我怎么处理?水果之类,我不吃,不敢转赠护士等人,据说这算犯规。只好嘱咐家里,几乎天天要来人,往家里运,到那里再想办法。还有,据说是由外国学来的,送入口之物,级别不够高,要改为送入目的,曰鲜花。我不赞成这类新玩意儿,因为据说,很贵,而在我的眼里和心中,却是百分之百的无用,不如一个烧饼,只是人民币三角,却可以吃。可是人家的高(高抬我之高)意,要谢,谢完了还是要处理。陈之案头?过于多,放不下;过一两天,如佳人之年老色衰,更不好办。又一次急中生智,斗胆走向病房的值班室,问送鲜花算不算犯规。答不算,我如罪犯闻大赦之令,再有鲜花入门,待送者出门,立即转往值班室。所以想在这里说一下,估计我是还会住院的,诸相知相识,肯枉驾,我感谢,只是恳求都空手而入,如果必欲从旧风或新风,持礼物,那就买个烧饼吧,惠而不费,我加倍欢迎。
出院了,依常情,应该算作完事大吉,然而不然。在病房的后一半,感觉食欲减退,而且像是越来越厉害。以为是少活动,身体不需要,希望出院后能渐渐恢复。可是出了院,过了些时候,上饭桌,不想吃的情况有增无减。我还没有为此深思,家里人沉不住气了,把学医在张家口医学院工作的大女儿叫回来。拉我到光多的阳台上去检查,以目验目,发现眼内泛黄色,疑是黄疸。又过三五天,胳臂的皮肤也泛黄,不必疑了,断定是黄疸。立即找原因,肝受损是确定的,何以肝会受损?最容易想到的一种可能是肝炎。为确诊,跑医院,安贞,北医,都说不像。那么,是什么呢?起用归纳逻辑的求因法,这不是,那不是,只剩下一种可能,是药中毒。住院,吃的一种西药名地戈辛,有毒,每天早晨吃一片(其实很小),已经吃了五十一片,发现黄疸后问两个专家,都说量过大,像我这年岁,应该半片。原因大致定了,治法单纯,吃养肝退黄药。合中外兵力,恨病吃药,一天不知道吃多少种。若干次。何以恨?无力、无食欲之外,最难忍的是皮肤发痒,难入睡,有些地方挠得血染内衣。真想不到,出院之后反而病重了。也就只能静待,待药力和时间送来转机。从5月9日出院算起,大折腾一个多月,病情才有消减之象,只是不快。为增加静待的坚忍力量,我又拿起笔,断续地写一些。记得是过完了8月,这次的意外之灾才算是未胜利而结束。——也可以说有个胜利,从俗,露脸的事要外扬,这里记一笔。是正急于“扫黄”的时候,来探病的人中,不只一位,劝我接受气功疗法,并说,如果我同意,他(也有她)可以带某某大师来。我说我不信,好心人责我过于主观,说应该实践之后再下结论。我的怀疑主义受到挑战,一时无名火起,决心应战,说,可以尝试一下,但要先提三个条件,一是不给钱,二是发功不附带条件(如说,因为你不信,也可能不灵),三是见效要立竿见影,比如至多三天,黄尽退,如果真能够这样,我保证写文章,公开承认怀疑是错误,应该信受,现在当下,我昼夜二十四小时在家恭候,希望随时光临云云。至此,我不得不说一句胜利冲昏头脑的话,是直到我黄已退尽,也没有一位能发功扫黄的大师光临,我也就不必执笔,公开承认错误,而改为电告于光远先生,说同他一样,我也胜利了。
《流年碎影》 心坏了(2)
再说另一次的住医院。是10月下旬的29日,我游完正定、赵州、邯郸诸地之后,乘汽车由石家庄回到北京,赶上大风降温,室内尚未供暖,感冒了。这次的表现特殊,不发烧,只是咳嗽,而且越来越厉害。又把大女儿叫回来,守着我。渐渐,夜里不能躺了,因为躺下咳嗽更厉害,呼吸困难。已经连续五夜,听肺部,有发炎征象。天老爷,我这年岁,肺炎!孩子急得联系医院,几处,都不如意,不得已,才向我的一个熟人在总参工作的求援,这一次诚则灵,于11月8日上午住进三○五医院,总有一个女儿陪床。治法主要是打点滴,据说是先锋五号。效果显著而快,十天左右就完全平复。这个医院房屋高大,病人不多,安静,又因为有孩子为料理杂事,生活比较舒适。与安贞医院相比,只是没有那样的花园。可以面东望见一个花园,因为东邻是北海。这次住院,来探问的人不多,因为遵医嘱,肺发炎不宜于多说话,有些人电话中问地址,挡驾了。共住半个月,出了院。可是病来病去,关于病的面目,我却未能看清楚。病床上挂个号牌,姓名之下还有一行字,是“肺炎恢复期”。这代表医院的诊断,可是咳嗽很厉害,尚未点点滴滴,怎么就到了恢复期?又出院之后,一个医学专家问了我的病情,说是一种流行病,名“支原体肺炎”,并且说,这种微生物有遗毒,须咳嗽停止后一个月才能消尽。果然,出院之后总感到未能如往常,直到12月下旬才复了原。究竟是什么性质的肺炎呢?七品芝麻官郑板桥说“难得糊涂”,以我这老朽之病验之,糊涂也并不难得。
总是都过去了,明白不明白也就无所谓。但一年终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也要算算总账。这是大病三度,住医院两次,连折腾在内,受了不少苦,耽搁了不少时间;所得呢,不过是“心坏了”而已。但是古人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那就追来者,希望猪去鼠来,不再住医院吧。马秀琴录入
《流年碎影》 先我而去(1)
题目的意义甚明,是有的人比我先离开这个世界。显然,这“有的人”就要加些限制,不然,无限的我知之而不挂心的人就会闯进来。这限制就是“挂心”两个字,如果有兴趣作笺注,可以加细说,是很希望能够并肩走到生命的尽头,可是他先走了,我老了,记不清旧事却又难忘旧事,而每一想到就感到凄凉。此亦残年之重要心境也,依本书的体例,应该说说。人几乎都是前面提到过的,这里虽然是用老眼看,也难得避重复。补救之道是偏重说怀念,点到为止。人凑了十二位,整整一打,下笔,以辞世时间的先后为序。末尾加说一位,情况与那十二位不一样,不是为己,是为人,人者,为数不少,茶余酒后,喜欢听听别人的异性间的牵扯,以遣自己的有涯之生者也。以下入正文。
一、梁政平,1951年5月29日作古。相识的因缘,交往,前面都已表过。这里只说,我一生,可以称为“知己”的朋友不算少,可是心情上视之为家庭的一员,却只有他一个。他过早地走了,四十多年来,我在人海中颠簸,多有苦,间或有乐,愿意有个人分担,总是最先想到他。近两年来,我们老夫妇离开女儿独立度日,风晨雨夕,感到冷寞,看看四壁,就禁不住想,如果他健在,他就会坐在不远的椅子上,那该多好。
二、李九魁,1967年3月8日或9日作古。关于他,我不只在前面写过,而且列为专题,用他的别号,曰“李也鲁”。他走了近三十年,我总是怀念他,是因为一,他为人厚,有时甚至近于迂;二,对我厚,够得上患难与共;三,文化大革命他被赶回老家,精神受折磨,仍不忘故旧,以致死于车站的候车室,想到就不能不心酸。而又常常想到,单说1995年10月下旬在赵州桥畔的一次,是东南望,知道不远就是他的家乡宁晋,记得曾约我到那里看看,现在是人琴俱亡,近在咫尺也没有去看看的勇气了。
三、刘旌勇,1969年1月26日作古。同于李九魁,我也是写过他,而且列为专题,曰“刘佛谛”,两次,一次入《负暄琐话》,又一次,在这本书的前面。一再写他,原因之小者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赶回老家的威胁,服毒自杀,死得惨。原因之大者是通县师范学校毕业之后我们多有聚会,合得来。关于聚会,记得最清晰的是50年代到60年代,我住在鼓楼以西,他住在鼓楼以东,一街之隔,周末的晚饭,座上一定有他。他记忆力好,健谈,乐观,题材为严肃事也不忘幽默。我和他都只能喝一点点酒,一杯下肚,面上泛红,谈开天旧事或红色新事,相视一笑,就颇有同苦同乐的温暖感。现在呢,我听医学家的高论,晚饭时饮白酒半杯或黄酒三杯,如果是周末,看看对面,就不由得想到他。我还有酒喝,所失却太多了。
四、曹家琪,1973年2月27日作古。他死于文化大革命时期,受迫害是间接的,因为父被批斗致死,母被赶回老家,身心交瘁,才患肾炎,终于不治的。他为人直而厚,有才,且通世态,与我深相知,所以我虽然长于他十几岁,却得他的帮助很多。可是也是早走了,我有时像是走到十字路口,为道多歧而举棋不定,就更容易想到他。不能向他请教了,还能说什么呢?不得已,请《庄子》代说几句: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徐无鬼》)
五、王勤,1977年4月(日不明)作古。我出身寒微,相知的人中也以穷苦的人为多,而如果聚既相知又穷苦的人于一堂,学时风之什么赛,得冠军的一定是他。他一生住在一个偏僻的小村,食不能饱,衣不能暖,也就一辈子没混上个女的。独自住一间隔为两间的土房,入夜,一灯如豆,他会想些什么呢?据他说,是我十几岁的时候在他们村头的地里干农活,他才十岁八岁吧,常来找我玩。其后就劳燕分飞,但他没有忘。一晃到了70年代初,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