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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村头的地里干农活,他才十岁八岁吧,常来找我玩。其后就劳燕分飞,但他没有忘。一晃到了70年代初,即过了半个世纪,我未衣锦而还乡,又见了面。他身大变(虚损多病)而心未变,仍把我看做田垄间的兄长。他怜悯我的情况,渴想伸出救援之手,有时送来一些他种的菜,量不多,可是我知道,这是他仅有的一点财富,应该拿到市上换钱的。我在家乡断断续续住了一年多,见面的次数不少,当然想周济他,可是没有力量。又是一晃,十几年过去,我的经济情况有变化而需要反而减少,有力量周济他了,他却不能等,走了。常常想到他,死者不能复生,有时颇希望改为住在《聊斋志异》式的世界里,那就可以多烧些纸钱,让他到阴间的什么酒家,去吃一顿饱饭吧。更伤心的是我已经不信有这样一个世界。
六、王树棠,1981年12月21日作古。仍由不衣锦而还乡说起。新风,住处以都市为上,农村为下,因而由都市移住农村,一般认为,或是倒霉,如插队之类,或是犯了错误,如戴了什么帽子之类。吾老矣,不再有资格插队,而且是回老家,脑子里装有斗争逻辑的人自然就推出,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然后是根据新风的处世奇术,要划清界限。我称之为王老哥的他就不然,街头邂逅,一眼认出,就拉到他家里,道幼年在药王庙小学同坐一书桌的旧事,并不用言语而明确表示,要把照顾我的复杂担子担起来。其后,至少是心情上,在家乡,我就不再是孤苦无依。幸或不幸,我未能在家乡长住下去,自1976年起,我不再回去,1979年年初回去移回户口,见了最后一面,其后未满两年,他就往生西方净土了。他往生之前,每逢节日,我都寄给他一些钱,以表示我没有忘记他那个简陋小屋,只是力不足,量不能大。现在呢,有力量多寄些,可惜他已经不能见到,世间事多是这样,念及不禁慨然。
七、裴庆昌,1984年1月2日作古。他字世五,长我两年零一个月,我习惯称为世五大哥或裴大哥。我们关系近而且深,有旧习俗的来由,是在小学,曾由刘阶明老师主盟,还有邵殿起,三个人结为金兰之契。还有实况的来由,是除了小学毕业后,有些年未见之外,自30年代初在北京重聚起,直到他作古,我送他到八宝山止,我们几乎没离开过。记得前面说过,感情深,死生契阔,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我已经鹤发苍颜,不断执笔写些不三不四的文章,他还是把我看做少不更事的小弟弟,日子多了不见就不放心。见,大多是在他的住处,晚饭时候,面对,手持酒杯,听他忆旧论新,真像是走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境界。可是他走了,听说他住多年的洪洞会馆的房子,因马路加宽也拆了,有时想到昔日,晚饭桌旁面对,饮白酒、吃小米面窝头的情况,就不禁有时乎时乎不再来的悲痛。
八、李耀宗,1986年8月20日作古。我们是大学同班同学,自1931年起,不只一次,或同住,或同工作,可以说,半个世纪以上,都是互相扶助过来的。他性格偏于柔弱,也就重感情,有时受些挫折,甚至受些气,不会直言直语,就面对墙角落泪。对我的苦乐,也是很关心而不表现于语言。80年代初,他帮我编注了三本《文言文选读》,本来还可以共同干点什么,不幸他得了脑疝之症,突然下世。记得分最后一次稿酬,他已经走了,我送到他家,与他的夫人陈淑贞晤对,说到他的为人,一生克己忍让,也受了不少窝囊苦,都落了几滴泪。
《流年碎影》 先我而去(2)
九、齐璞,1987年5月29日作古。如裴世五大哥,我们也是因同乡而相识。他长于我一岁或两岁,可是在小学不同学。印象是最初相见,他已经是药王庙小学的教师。其后他入了警务学校,毕业后先在铁路的魏善庄站工作,然后到天津,仍在警界,解放后受了些处分,改为到中学教语文课。由他教小学时期算起,半个世纪以上,我们虽不住在一地,来往却很多。他性格严谨,好文,重交谊,尊重我,视我为第一知己。晚岁,他健康不佳,心境也不好,就更希望同我会面,多谈谈。可是我忙,只能秋天去天津一次,中秋(他这一天生日)的中午在他家共酒饭。已成惯例,这一天上午,我们夫妇由小花园步行一段路,向右拐入唐山道,必远远看见他拄杖站在门口,向街口瞭望。午后辞别时也一样,到街口我们向左拐,他还是站在门口看着。他走了,想到他瞑目前的心境,我未能在他跟前,无论为他想还是为我想,都是无法补偿的遗憾。
十、杨功勋,1988年8月24日作古。怀念的这些人里,只有他,是我在堂上讲、他在堂下听认识的。那是1936年暑后,我在进德中学为人代课,至多一个月吧,建立了师生关系。其时我自然不记得他,后来仍是不记得,以何因缘就有了来往。他是山西洪洞县人,具有山西人的地域特性,细致稳重,保守少变,因而敬我为师长,数十年如一日。其实我长于他至多只是十岁,既然他执弟子礼甚恭,我也就只能待之如半友。他也读书,但文的方面先天后天都不高,所以如其先君,走了货殖的路。知道我穷苦,有好的入口腹之物,如山西醋、陈年酒之类,必尽先给我。近些年来,我们老夫妇倚老卖老,每到老伴的诞辰(我的算作附庸,合并到一天),家里就聚餐一次,至时他们夫妇必登门,提着寿桃之类,举杯前行礼如仪,祝寿。自他走后,至时家里人仍聚餐,就不再有行礼如仪之事了。他在世时,常同我谈及洪洞县的旧事,大槐树和苏三监狱之类。不久前我去看,在洪洞宾馆举杯时想到他,不由得悲从中来,心里说,真想不到,他却先走了,不能陪我在他熟悉的地方转转,如果他有知,也会落泪吧。
十一、刘慎之,1991年4月12日作古。他辞世后,我曾以“刘慎之”为题,写了他(收入《负暄三话》)。我怀念他,主要是因为一,性格温厚,像他这样的,世间希有;二,视我为《后汉书·范式传》中说的“死友”,我们心中都怀有深深的知遇之情。他受家教,通国学,不像我,诌打油诗,说“何如新择术,巷口卖西瓜”,却未能改行。他是真改了行,解放后成为花木工人。可惜是天不假以健康,内脏多病,而且逐渐加重,入80年代,就只能闭门坐斗室或卧斗室,服药,希望下降不过速了。记得是80年代末,他住在前门外华仁路他的长女家养病,我们夫妇曾去看他一次。不久他迁回他的住处,新街口外文慧北园,我还常常想到他,只是因为忙,又无代步,就未能去看他。直到他作古之后,问他家里人病危时的情况,才知道常说,就是想我。他仍视我为“死友”,我却未能,至少是素车白马,送他走,几年来每一想到,就为愧对这样一位“死友”而痛心。
十二、韩文佑,1991年7月24日作古。他长于我一年有半,就年岁说是货真价实的兄长,可是换为看品德和学识,我应该称他为师长。我们是在天津南开中学结识的,多有来往是1936年夏回到北京以后。共书,共酒,共苦乐,共是非,至少是心情上,成为同生共死的朋友。50年代前期,他调往天津师范学院(后改为河北大学)任教,来往不能如以前那样多了,可是韩伯母仍旧住在北京,他有时要来探亲,我天津亲友多,有时要到那里去,来来往往,就仍旧可以聚会,饮白酒,为半日之谈。文化大革命时期,韩伯母病逝,我们二人恭送往东郊平房火葬场火化,他回天津就以莫须有的特务嫌疑被赶入牛棚。大革命之后,如许多牛棚中人,又经一次解放,名誉恢复,可是健康却一去而不复返,也就不再到北京来。幸而我还能挤公交车,至少每年的中秋要到天津住几天,也就一定要去看他,比如中午到,总要次日走,为的是能够挑灯夜话。这样的聚会,最后一次是1988年10月,也是住一夜,挑灯夜话。其时他的身体已经很不行,秋风送爽之后就不敢下楼,因为一着凉就感冒,一感冒就要输氧。他住在南开区的西湖村,记得是住一夜的次日上午,我们夫妇辞出,往南,行由径,入天津大学去看倪表弟。他们夫妇送到天津大学界,我们走出很远,回头看,他们还是在那里站着。没想到这就是最后一面。此后我们就没有再到天津去,因为他走了,就不再有勇气在南开一带徘徊。如何悼念他呢?写,想到他的品德和学识,我们的情谊,感到太难,所以直到一年之后才完篇。写完,念念,觉得很不够,力止于此,也就勉强收入《负暄三话》,希望对我还能起些鞭策作用,即处顺境的时候不敢忘其所以是也。
最后写加说的一位,杨沫,她小于我将近五年,于1995年12月2日作古,反而比我先走了,也可以说是意外吧。过了二十天,即同年同月的22日下午,在八宝山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我未参加。相识的,不相识的,不少人,有闲心在这类事情上寻根索隐,希望我说说不参加的理由。我本打算沉默到底的,继而想,写回想录之类,应该以真面目见人,又,就说是小人物(指我自己)吧,关于史迹,能多真总是好的,所以决定到最后破一次例,说说。而人事,也如河道之有源有流,欲明其究竟,就不能不从源头说起。时间长,为避免繁琐,尽量简化。
站在最前的是合和分。合是常,分是变,好事者更想听的大概是变。可是变会带来伤痕,触及难免不舒适。又关于致伤的来由,前面“婚事”一题里已大致表过,所以这里从略。
其后是抗战时期,我们天各一方,断了音问。解放以后,她回到北京,我们见过几面。50年代,她写了长篇小说《青春之歌》。主观,她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客观,看(书及电影)的人都以为其中丑化的余某是指我。我未在意,因为一,我一生总是认为自己缺点很多,受些咒骂正是应该;二,她当面向我解释,小说是小说,不该当做历史看。听到她的解释,我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想,如果我写小说,我不会这样做。
文化大革命中外调风正盛的时候,是北京市文联吧,来人调查她。依通例,是希望我说坏话,四堂会审,威吓,辱骂,让我照他们要求的说。其实这一套恶作剧我看惯了,心里报之以冷笑,嘴里仍是合情合理。最后黔驴技穷,让我写材料,我仍是说,她直爽,热情,有济世救民的理想,并且有求其实现的魄力。这材料,后来她看见了,曾给我来信,说想不到我还说她的好话,对于我的公正表示钦佩。可见她是以为我会怀恨在心的。我笑了笑,心里说,原来我们并不相知。
《流年碎影》 先我而去(3)
但对人,尤其曾经朝夕与共的,有恩怨,应该多记恩,少记怨。直到90年代初,有关我们之间的事,我都是这样对待的。所以80年代前期,我写忆旧的小文,其中《沙滩的住》(收入《负暄琐话》)末尾曾引《世说新语》“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话,以表示怀念。
70年代末,我们的唯一的女儿与我有了来往,连带的我们的交往也就增多。都是她主动,因为她是名人,扯着名人,尤其女名人的裤脚,以求自己的声名能够升级,我是羞于做的。她像是也没忘旧,比如送我照片,新拍的几张之中,夹一张我们未分时期的,并且说明,因为只有一张,是翻拍的。
是80年代后期,有个我原来并不认识的人写了一篇谈她早年感情生活的文章,触及上面提到的伤痕,她怀疑是我主使,一再著文申辩,主旨是我负心,可憎,她才离开我。这些文本,都是关心我的人送来,我看了。我沉默,因为一,对于斗争我一向缺少兴趣;二,我不愿意为闲情难忍的人供应谈资;三,她仍然以为我心中有恨,所以寻找机会报复,这是把她自己看做我的对立面,移到我的眼里,她是失之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但就是这样,我还是淡然视之。她像是也没把这类扬己的文章深印于心。比如90年代初,我的一本拙作《禅外说禅》出版,她还让女儿来要。记得我给她一本,扉页上还题了“共参之”一类的话。
其后过了有两年吧,又有好心人送来她的新著,曰《青蓝园》。是回想录性质,其中写了她的先后三个爱人。我大致看了看,感到很意外,是怎么也想不到,写前两个(第三个不知为不知)仍然用小说笔法。为了浮名竟至于这样,使我不能不想到品德问题。有人劝我也写几句,我仍然不改沉默的旧家风,说既无精力又无兴趣。可是心里有些凄苦,是感到有所失,失了什么?是她不再是,或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她。我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