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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6-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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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吵架,却难以达成最彻底的沟通了。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清河子弟校的何校长突然找到我门上来。何校长显出很疲惫的样子,喝下一口佩兰递来的茶才说,黄主任,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我心里有些紧。何校长说,是万丽君的事。被开除后,她母亲去矿上为她找事,可矿上有什么事能给她?煤矿里供给女工的活本来就不多,无非是过磅啊下煤啊服务公司啊一类的,服务公司当然是好单位,可她万丽君能进去?就连下煤这些脏活累活,也还有一长串人等着上岗呢,哪有她万丽君的戏唱?万丽君她爸那么早就离开了矿山,母亲又是家属,矿上还把她当矿工子女对待,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这个月初,清河镇一个幼儿园招教师,万丽君前去应聘,人家对她非常满意,你知道她是很有文艺天分的,当幼儿教师再好不过了。前几天正说要通知她去上班呢,不知他们从哪里听说万丽君是被开除的,马上决定不要了! 
  听何校长谈万丽君,佩兰的脸垮了下来。她对万丽君那双能穿裙子跳街舞的腿太敏感了。我说佩兰,狗狗醒了,你去看看。 
  狗狗并没醒,我是想把她支开,可这无意识地越发伤害了她。 
  佩兰离去后,我问何校长,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收回成命? 
  是啊,人家孤儿寡母的……再说万丽君真不是个坏孩子,她当时怕赔一大笔医药费逃离学校,是以为她跑了,李秋就不会找她母亲赔了。这证明她至少还有怜惜母亲的心吧。在家这段时间,她一直帮母亲去矸石山上捡煤渣,去锅炉房里刨炭灰,把这些废品弄回家来当燃料。她已经不是读书时候的万丽君了。既不化妆也不染发,成天穿着劳动布服,忙上忙下的。你不知道她母亲有多痛心,她母亲怕她将来被男人甩掉,一直想让她漂亮,现在看她成了这副样子,咋会不担心她将来的命运?如果她当了教师,情况就会有所变化的,你们也就挽救了那一家人。 
  我沉吟片刻说,走,我带你找李校长去。 
  李校长听了何校长的陈述,笑着说,老何你也真想得出来,让万丽君去当教师,那不是成心误人子弟? 
  我看不见得,何校长说。 
  可不管何校长怎么说,李校长都不同意。李校长还很不高兴,他觉得何校长的手伸得太长了。 
  不过何校长也缠得,缠了两三个小时,弄得李校长很无奈,只好把张主任叫来,问张主任道,开除万丽君的事,上报没有?张主任头一昂说,早就上报了。李校长手一摊,老何你看,我有什么办法呢,上都上报了。 
  何校长走了。 
  二十天后就下雪了。这里下雪的日子总是伴随着大风,搅天搅地的,不要说鸡公山,就是不远处的建筑物也看不分明。我在办公室给何校长打电话,询问万丽君的情况。何校长的口气比天气还冷,他说谢谢你关心,万丽君走了。哪里去了?听说去了昆明。去昆明干什么?一面找她爸,一面去酒吧当陪酒女郎!她终于出息了,谢谢你们!说完,何校长就挂了电话。 
  我无法说这件事成为了我家庭生活的又一个疙瘩。它实在构不成理由。但我的心情是更加糟糕了。佩兰也一样。我们又开始吵架,而且吵架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什么东西都是在磨损中变得粗粝的,感情也是;什么东西一旦变得粗粝了,就不当一回事了。这正如我们买回了一件珍爱的瓷器,如果它是完好无缺的,就格外小心,生怕把它碰坏了,如果它已经坏了一只角,我们就不那么小心了,拿也好,放也好,都重手重脚的了。我惊奇地发现自己没以前那样爱佩兰了。以前,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潜伏进幼年时候就形成的那个伤口里,我在那里也看见了佩兰的伤口。可是现在,我的伤口已经结痂,长出新肉来了。 
  正因为如此,和佩兰吵架的时候,我的话也越说越难听。这种难听的话以前总是先割伤我自己,再割伤佩兰,而今我没有痛感了,体验不到我的话给佩兰带去的打击了。 
  佩兰又有好几次这样说:你黄开亮当初只是利用我,你只不过想靠着我爸向上爬!不过你也嚣张得太早了吧,我爸还在位呢,他随时可以让你当平头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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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话,像重磅炸弹一样,把我仅有的一点留恋撕成了碎片。 
  这地界,我已经没法待下去了。即使没有勇气提出跟佩兰离婚,我也不想在这里待,与其住到163去让别人探究,不如干脆走远些,离开新州算了。离开它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载,我和佩兰可能都会变得理智些,当她知道我根本不是想依靠她父亲的时候,可能会觉醒我对她最初的爱,也就再也不会用那些重磅炸弹来轰击我了。 
  我和黄海涛有一个大学同学,毕业后去西南师范大学读了研究生,现在研究生也已毕业,留校任教,西师大在重庆北碚,我和他通了电话,希望他在北碚帮我联系一所中学。他说没问题,我一定放在心上。有了消息就告诉你。他还说,你猴子我是知道的,做事情认真得就像挑眼睛里的沙子,现在到处都需要你这种有能力又有素质的教师。 
  春节很快就到了。我又是一个人回了老家。我本来想把狗狗带回去的,可不仅佩兰反对,岳父岳母也反对,岳母说,听佩兰说那么高的山,走路如果脚趾头没抓牢实,人也要被风抬走,他哪能去呀?就算风抬不走他,吹感冒了咋办?不行的不行的!狗狗变成佩兰一家的私有财产了。父母似乎习惯了我一个人回家,但心头的伤感是藏不住的。他们实在是希望看一眼孙子。人老了,什么事都往回看了,孙子就是他们往回看时最贴心的安慰。我知道他们的心思,说狗狗本来是准备回来的,佩兰也是准备回来的,可临行前狗狗病了。两个老人立即把自己的想望搁置一边,焦急地问狗狗生的是啥病?我只好胡编一通,把狗狗的病说得既严重又不严重,这样,既可以搪塞他不能回来的理由,又能够让两个老人放心。 
  母亲又惬意又骄傲地对我说,乡长都认识我呢!我说乡长是咋认识你的?她说我也不晓得,前些日子我上街卖红苕,乡长突然来跟我说话,说你老人家还卖啥红苕啊,你找了个好亲家,听说你儿子又在那边学校任职,就该你享福了,这天寒地冻的,就坐在家里烤青冈疙瘩火吧,还卖啥红苕啊! 
  听着这些话,我心里感到格外沉重。 
  回城之后,这份沉重又加深了。距开学还有几天,校园里难得见到一个人,放假前学生遗留下来的废纸屑,被寒风扬起,在操场上目中无人地飘来荡去。佩兰在她父母家里。我提着我父母特地为他们熏制的大半蛇皮口袋腊肉,到岳父母家去。大半蛇皮口袋熏腊肉,也差不多是半条肥猪了,我父母一年杀一条肥猪,以前都是留半条卖半条,而留下的半条,并不都是自己吃的,主要是用来待客;在我们那里,煮肉吃是一件大事,谁家煮肉了,山上的草木也知道,飞禽走兽也知道,那余香,几日几夜笼罩着村子。可岳父母不看重这半条猪的腊肉,岳父还是在看他永远也看不完的报纸,一句话没说;但岳母说话了:提那些东西来干啥呀,黑糊糊油腻腻的,难得打整。岳母说得也是,别人送到她家来的东西,不占什么体积,却相当值钱,甚至本身就是钱,而这半条猪的腊肉,在他们看来值得了几个钱呢?要是离家近,我真就给父母送回去了!父母提到亲家的时候那么骄傲,关心了这样又关心那样,而岳父岳母连我父母的身体也没问一下。 
  佩兰并不因为我离家十余天就对我热烙些。有时候我想,说不定我是把佩兰看错了,正像她自己说的,她不是我心目中的那只羊,那只羊对我那么依恋,而佩兰是不依恋我的。在我面前,她事实上潜藏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 
  我在岳父母家吃了一顿饭就离开了,但佩兰还留在那里。回到家,什么都是冷冷清清的,什么都没有意思。 
  第二天上午,西师大那个同学来电话了。他已经为我联系上了一所学校,就是他们西师附中。同学说:做校长的是我导师的爱人,对我特别信任,我把你的情况介绍后,她让你来就是了,考察都不用考察了。我说什么时间?他说今天也可以,明天也可以,但最晚不能超过后天,大后天人家就开学了。 
  电话一放,我就像把自己分为了两半,一半坚持远行;一半要留在原地。两半厮打起来,从上午一直打到黄昏。但他们谁也没有得胜。 
  直到佩兰当天晚上回来,坚持要走的一半才得胜了。 
  佩兰对我说,开亮,吃晚饭的时候,爸说了,只要你好好干,今年下半年,最多明年,你就干脆调到局机关算了;爸说待在学校没啥前途,到机关去发展空间大得多。 
  这些话,岳父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为什么非要让他女儿转告?岳父这样做是有深意的,他无非是要向我表明,不仅他可以控制我,他女儿也可以控制我。这并不是我多虑,岳父做事就是这种风格,他要施恩于人的时候,都不是亲口去对受恩者说,而是让他的亲信去说,这样,他就不仅把恩惠给了别人,还给了自己的亲信。 
  而我黄开亮是不吃这一套的! 
  我决计离开。 
  次日中午,我对佩兰说,我有个老同学有点急事,我要去看看他。 
  市二中的那个? 
  不是,是在西师教书的那个。 
  北碚?那么远?你不是后天就开学了吗? 
  快去快回吧。 
  佩兰没说什么,我就去火车站买票了。 
  由于大学生返校,火车挤得要命,我买不到当天晚上的票,只好买了次日上午十一点多的。 
  当我揣着票回家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又长上翅膀了,我又能够飞翔了!天空的景色多么好,既能透过云端,又能俯瞰大地。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晚上,我真想把实情告诉佩兰,试了几次,也没敢启齿。她父亲刚刚为我设计了一种前程,而我却离开矿务局,离开新州,这是什么意思呢?而且,我又不是马上就能调到西师附中,按他们的规矩,要调过去,至少是一年后的事情,也就是说,我是以一个打工者的身份去北碚的,如果让她父亲知道了,他又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我呢?……最后我只对佩兰说,你先不要告诉李校长,明天早上我再打电话向他请假。 
  等我在那边安顿下来再告诉她吧。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我要去火车站了。我也不想带什么东西,连换洗衣服也不想带。出门前的一刻,我突然对这个家产生了依恋,我想拥抱佩兰,可佩兰一如既往,在为儿子忙碌。她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的计划,我是在欺骗她,我实在不是一个好男人! 
  我到底没有勇气拥抱她,只是趁她进卫生间的时候,把儿子抱了起来。儿子又对着我笑,就像在163一样。我只抱了他不到半分钟,就咬了咬牙,狠心地把他放在沙发上,说了声佩兰我走了,就迎着雪后的阳光上了路。 
  我眼中的景象,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以前我不在意的事物,都奔涌进我的眼底。 
  我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问自己,可是我回答不出来。 
  很顺利地坐上了火车。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以前,我不喜欢火车站嘈杂喧嚣的景象,今天,它却让我感到格外亲切,因为这是我故乡的火车站。我想再多看两眼,但火车已经开动了。 
  我真正成了在路上的人…… 
  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像发条一样,把我的心越上越紧。我是真的要离开吗?离开之后,让腿脚不灵便的佩兰独自带着儿子吗?即使我在北碚安顿下来,即使西师附中愿意立即把我调进去,佩兰也是不会离开新州的,就算她愿意离开,她父母也不会同意。我怎么能抛下他们母子俩,说走就走了呢? 
  父母又怎么办?他们辛辛苦苦地养育了我,我唯一能回报的,就是给予他们一点儿骄傲。我娶了个副局长的女儿,后来又在学校当了个小官,连乡长也知道了,母亲卖红苕的时候,乡长还过去跟她说话了。这是父母晚年生活的营养,有了这份营养,他们就觉得乐滋滋的。而我这一走,不仅丢了官,父母还会怀疑我跟佩兰闹了矛盾;只要我离开新州,跟佩兰离婚很可能成为事实——果真如此,别的不说,父母在乡亲面前脸都没法搁了。 
  阳光灿烂得就像春深时节,火车在明媚的阳光里越跑越快。好在这是一辆专程开往重庆的慢车,见站必停。车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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