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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嘉之恋 作者:[俄]伊·阿·蒲宁-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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瞟了他一眼。 
  “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都猜着了!”米嘉想,他强打精神地问: 
  “她在哪里?” 
  “在她的房间里。” 
  太阳围着房子转了一圈,悬在西天上了。阳光照进房前的那片松林和冷杉林中,林子里亮堂堂的,松树和冷杉的阴影投在阳台上面,阳台下面的黄杨树在阳光下面亮晶晶的,像玻璃制品一样,这是夏日特有的景色。阳台的桌子上铺着雪白耀眼的桌布,树影斑驳洒在上面。阳光射到的地方还热乎乎的,黄蜂在放着白面包的竹篮、盛着果酱的雕花玻璃盘子和茶杯上面盘旋。这是一幅夏日乡村的美好的图画,它告诉人们可以去过一种幸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母亲了解米嘉的处境当然不比别人差,他为了表示自己心上并没有任何令他苦恼的秘密,想在母亲出来之前去看她。于是,米嘉走出大厅来到过厅上。米嘉和妈妈的卧室、夏天安娜和科斯加住的两间房间——这四个房间的门都开向过厅。过厅上光线很暗,奥莉佳·彼得罗芙娜的房间就更显得一片翠蓝。家中的古老的家具,如屏风、五斗橱、宽大的床、神龛等等都搞在她的房里,看上去有点挤,但又令人觉得很舒适。虽然奥莉佳·彼得罗芙娜从来都不特别信奉上帝,神龛前仍然点着一盏长明灯。从开着的窗户望去,门前一条宽宽的荫影投在通往主要林荫路的那片没有整修的花坛上,这条荫影的后面,开门见山就是阳光璀璨、繁花如雪、绿树掩映、一片锦绣、喜气洋洋的园子。奥莉佳·彼得罗芙娜是个身材高大、清瘦、皮肤黝黑、为人严肃的四十多岁的妇人,她戴着眼镜,坐在一把安乐椅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织毛活,手中的钩针快速地钩动着,眼前的花园她已见惯不惊了。 
  “你找我有事吗?妈妈!”米嘉说着,跨进了门,在门口站住了。 
  “没有。不过想看看你。现在除了吃午饭的时候,总是看不见你,”奥莉佳·彼得罗芙娜继续织她的毛活,神情仿佛过于平静。 
  米嘉想起三月九号那天卡佳曾说过她很怕他的妈妈,于是回忆起她这句话中的迷人的含意……他局促不安地喃喃地说: 
  “也许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没有,不过我觉得近来你心中有些烦闷,”奥莉佳·彼得罗芙娜说,“也许你出去走走,比如说……去米什切尔斯基家去串个门,他们家有好几个待聘的姑娘。”她微笑着又加了一句,“我觉得这是个殷勤好客、挺好的人家。” 
  “日内能抽出时间,我也很愿意去走走。”米嘉说,觉得真难以启齿。“现在咱们去喝茶吧,阳台上这会儿真好……咱们到阳台上去谈吧!”他深知母亲为人拘谨,久居乡下,考虑问题比较简单,所以不会再提起这个徒劳无益的话题了。 
  他们在阳台上一直坐到红日西沉。喝过茶,母亲继续织她的毛活,一面谈着家务、邻居、安娜和科斯加,也提起安娜八月份又要补考的事,米嘉听着母亲的话,有时也回答几句,他觉得自己又有离开莫斯科前的那种感受,好像身患重病、又昏昏沉沉了。 
  傍晚,米嘉在家里来回不停地踱步,他穿过大厅、小客厅、图书馆,直到开向花园的南窗,来回折腾,足足走了两个钟头。一抹殷红的残阳穿过松树和冷杉的枝叶照在大厅的窗上,干活的人们正在一排下房前准备吃晚饭,他们的欢声笑语时而传进房里来。从图书馆的窗户望去,黄昏时的天空仿佛褪了色,微微发蓝,而且给人一种平坦之感,有一颗玫瑰色的星星悬在天上,在这淡蓝色的天幕上。枫树绿油油的树冠衬着一片冬雪般的园中花海,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他就这样走着、走着,已经完全不顾家里人会说他什么。他紧咬着牙齿,以至于头都痛起来了。 

16

  从这一天起,他已经完全不注意春末夏初时节他周围的一切变化了。他当然看见也感到季节的推移,然而对他来说,花开花落已经失去了它的独立的价值,只能使他烦恼万分。他觉得大自然越美好,他就越痛苦。这时,卡佳已经真正具有妖魔之力了,她简直无所不在。这感觉已经到了荒诞的地步,他越来越满怀恐怖地确信卡佳对他米嘉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她已经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她已经把全部身心、她的爱情献给了别人。本来这一切原是应该属于他米嘉的,因此他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成为令人痛苦、完全不需要的了,而且越是令人痛苦而不再需要的一切,则越觉得美好。 
  他无法入睡,彻夜无眠。月夜之美无与伦比。夜色轻轻地降临在奶白色的花园之上;夜莺沉浸在欢乐安逸之中,轻声唱着绵绵的夜曲;歌声此起彼伏,它们在比赛,看谁唱得最甜蜜、最细腻、最干净、最有功夫,声音最美;一轮温柔、苍白的月亮低低地挂在花园上空,总是有淡淡的、无比美丽的蓝色浮云,象微波涟漪一般伴随着它。米嘉有个习惯,睡觉时不拉上窗帘,所以屋里整夜都可以看见月亮和花园。每当他睁开眼睛,望着月亮,就会突然像个疯子似的大叫一声: 
  “卡佳!”这时他感到无比喜悦又极度痛苦,这种感情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与月亮有关的往事能引起他对卡佳的思念。然而他觉得月亮不但能够勾起他的回忆,而且更奇怪的是,仿佛花间月下往事已经历历在目了!有时,他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强烈地思念卡佳,回忆着在莫斯科时他们之间的一切。这思念以巨大的力量控制着他,使他全身颤抖,像患了热病一样。他祷告上帝保佑他,然而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他想和她同卧在这张床上,就是在梦中相见也好。他想起冬天的时候,他曾陪卡佳去大剧院看索宾诺夫和夏里亚宾①演唱的歌剧《浮士德》。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晚上特别美好!他们坐在包厢里。大厅里灯火通明,异香扑鼻,空气闷热。下面的池座好像是无底的人海,楼上包厢金碧辉煌,扶手上和里面垂着的幔帐都是红色的天鹅绒。太太小姐服饰华丽,通身珠光宝气,上面垂下的玻璃大花灯闪着五颜六色的珠光。随着乐队指挥的手势,乐池里奏起了序曲,音乐时而如魔鬼吼叫,时而流露出深情和忧怨,还有那“从前在费尔城有一位善良的国王……”的唱段,他也记得很清楚。看完剧之后,他送卡佳回家。那是寒冷的月夜,这晚他在卡佳房里呆的时间特别长,没完没了的狂吻使他十分疲倦,临走时他把卡佳夜间扎辫发用的丝带拿回家中。现在,在这痛苦的五月之夜,他连想一想书桌里放着的这条丝带都浑身发抖。 
  他白天睡觉,起床后就骑马到镇上去,火车站和邮局就在这个镇上。这些日子天气一直晴朗。大雨、小雨、雷雨都下过了,灼热的太阳光芒四射,阳光不停地在花园、田野、树林中匆匆忙忙地进行自己的工作。花园谢了春红,满枝浓绿。 
  森林里却花开草长、春意盎然了。这里,幽静中百鸟声喧,夜莺和布谷鸟不停地在召唤人们去观赏他们的绿色宝藏。赤裸裸的田野已经穿戴起来了,田畴青翠,各种作物的嫩苗都已出土了。米嘉整天整天地在森林和田野里消磨时光。 
  他每天早晨在阳台上或者在院子里无事傻呆着。白白地等待村长和佣人们从邮局回来,真觉得太没脸见人了。何况村长和家里的佣人也没有功夫为了芝麻大的一点小事情天天出去跑八俄里①。于是他自己天天去跑邮局。就是自己亲自去跑,回来时也只能带回一张奥勒尔的报纸或者安娜、科斯加的来信,这就更使他的痛苦达到了极限。那田畴、那森林,到处一片锦绣、喜气洋洋。这景色像石头压着他,他感到胸部疼痛,已经受着肉体上的折磨了。 
  有一次,傍晚时分他从邮局出来,取道邻近的一个庄园。 
  这庄园座落在一个大园子里,四周全是白桦林,现在已经无人居住了。他踏上了庄园的主干林荫路,庄户人称它为“大车道”。林荫路侧耸立着两排高大的云杉,看上去黑乎乎的,这条林荫路很宽、很气派,又显得阴森森的,路上铺着一层土红色的、光滑的、败落的针叶②,路的尽头就是庄园古老的宅邸。太阳在花园和森林左边渐渐西沉,夹道的树干上、铺满金色针叶的路径上都洒满了夕照,林明道上一片殷红,使人觉得清爽而宁静,四野悄无声息,雀鸟叽喳,啼破了园中的沉寂。老屋四周茉莉丛生,花气袭人,云杉的清香沁人心脾。在这宜人的景色中,米嘉感到巨大的幸福涌上心头,但却是一种久远的、陌生的幸福。突然,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样一副景象:卡佳已经是他年轻的妻子了,她就坐在茉莉丛中破敝不堪的阳台上。这些幻觉使他非常害怕,他感到脸上紧绷绷的,已经变得和死人一样苍白了,于是向着林荫路大喊起来: 
  “如果一星期之内还没有信来,我一定自杀!” 

17

  第二天他很晚才起床。午饭后他坐在阳台上,把一本书放在膝头上,两眼望着书页和上面的戳记,他神情迟钝,一面想: 
  “去不去邮局呢?” 
  天气很热,在热乎乎的草地和发亮的、像绿玻璃做的黄杨树丛上,小白蝴蝶成对成双地互相追逐、翩翩飞舞。他望着这些小蝴蝶,又问自己: 
  “去邮局?还是断然停止这些丢人的瞎跑,再也不去了呢?” 
  这时,村长骑了一匹小马驹正从山坡上下来,快进大门了。村长朝阳台上看了一眼,就径直向他走来。到他面前,村长把马停住,说道: 
  “早上好!又读书啦?” 
  他扑哧笑了一下,向四周看了一眼。 
  “妈妈她正睡午觉吧?” 
  “我想她在睡觉”,米嘉回答说,“有事吗?” 
  村长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突然很严肃地说: 
  “是呵,少爷,书本固然好,可是不管办什么事都得看时候。您干嘛像和尚一样过日子?莫非咱这里大姑娘、小媳妇少吗?” 
  米嘉没有理他,低下头看书。 
  “你上哪儿去了?”他问,并没有抬头看他。 
  “到邮局去了,”村长说,“那里当然没有您的信,只有一份报纸。” 
  “为什么说‘当然’没有呢?” 
  “因为寄信人正在写,还没有写完呢!”村长不拘礼数、冷嘲热讽地说。因为米嘉不愿意和他聊天,所以生气了,“拿去吧!”他一面说,一面把报纸递过去,动了动僵绳,走开了。 
  “我一定自杀!”米嘉下定了决心,眼睛望着书,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18

  如果米嘉开枪自杀,把自己的头颅打个粉碎,马上使他的年轻、强壮的心脏停止跳动,那么从此他就没有了思想和感情,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将从这无比美好的世界里消失,(这个世界才刚刚展现在他眼前),在一瞬间将和这一世界的一切生活诀别,再也没有他的份儿了,卡佳,即将来临的夏日、蓝天、白云、阳光、温暖的风,田野里的庄稼、城镇、村庄,母亲、庄园、安娜、科斯加、下房的姑娘们、旧杂志里面的诗句,炎热的南国——塞瓦斯托波尔、拜达腊塔门①,紫色的群山、松树林和山毛榉林、白茫茫耀眼的闷热的公路、里瓦吉亚和阿卢甫卡②灿烂的阳光下灼热的海滩、晒得黑黝黝的孩子们和游泳的女人,还有卡佳、她身穿白色的连衣裙,打着伞,坐在海滩的卵石上,海浪向她涌来,海天璀璨,不由得引人喜上眉梢、笑逐颜开……这一切都将在他的眼前永远消失——米嘉自己也不明白,不能想象他的自杀的念头是多么没有道理。他虽然非常明白自杀是愚蠢的,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无法摆脱一种感觉——他越觉得痛苦,越觉得受不了,就觉得越好,那么,他怎样才能走出这个迷魂阵呢?一个幸福的世界压在他的心上,在这个幸福的世界里却缺少他所需要的某种东西,正是这一点使他无法忍受。 
  早上他醒来的时候,首先进入他的眼帘的是明媚的阳光,首先进入他耳中的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教堂的钟声。这钟声从露珠纷披、浓荫如盖、鸟语花香的花园后面传来,这是他从孩提时代就十分熟悉的。甚至屋内墙上糊的发黄了的花纸也和童年时代一样,令他觉得亲切美好。但是,卡佳马上就出现在他的心上,那既使他狂喜,又使他恐怖的思念刺穿了他的心。晨曦如她的青春一样朝气蓬勃,清新的花园如她一样纯洁秀美,教堂那悠扬、悦耳、欢乐的钟声仿佛在颂扬她的美丽和优雅,老屋的墙纸要求她和米嘉一起共享所有这些亲切的古老的乡村习俗,能够在这幢祖祖辈辈曾生于斯死于斯的宅邸、庄园里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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