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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朋友的妻子正怀着孩子的时候,她曾委婉地劝她少抽一点。朋友的妻子笑了,说
自己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过后她才知道,朋友的妻子有过两次早产,对自己能
否顺利生下孩子,并不抱什么希望。那个朋友对妻子很体贴,还主动地给妻子点了
一根烟。杜蓓记得,当时他们还带来了一瓶法国波尔多葡萄酒。与酒配套的那个梅
花钻形状的启瓶器,她至今还保存着。丈夫调回上海时,朋友又在豪华的越秀酒家
设宴为他送行。朋友的妻子没来,据说带着女儿到外地度假去了。那天他们都醉了,
醉得就像餐桌上的对虾。现在丈夫告诉她,如果不出意外,引弟就住在那个地方。
丈夫还说:“本该由我来劝阻她的,可我的电话簿丢了,无法给朋友打电话了。”
如果不是儿子的哭声提醒了她,她都感觉不到车队已经开始蠕动了。随着哭声,
她看见一群穿白大褂的医生抬着一个帆布担架从车边经过,担架上的人已被盖住了
脸,无疑是死了——大概是淹死的,因为垂在担架外面的手又白又胖,就像农贸市
场上出售的注水蹄膀。当然儿子放声大哭不是因为死了人,而是因为白衣天使。儿
子最害怕的就是打针,看到白衣天使就像神学家看到了世界末日。与此同时,她看
见一辆清障车拖着一辆警车驶了过来,掀起的泥浪足有半人之高。因为来不及关上
窗户,杜蓓被飞进来的泥点溅了一身。
一枚棋子往往决定一盘棋的输赢。如果她当时发作了,那么她很可能要在马路
上过夜了。杜蓓当然没那么傻,当她看到第二辆清障车即将驶过来,车上还架着摄
像机的时候,她立即决定向它们求救。她蜷起腿,拉开车门,随时准备跳下去。同
时求救的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个子比她高,嗓门比她大,但清障车最后注意到的
却是她。这自然是她的风度、美貌和微笑起了作用。拦道之时,她挥手的姿势就像
在讲台上随着妙语而打出的手势,就像对镜梳妆时的理鬓动作,有一种说不出的优
雅和从容。还是那个摄影记者说得好:“夫人,你的镜头感太好了,既显示了市民
良好的道德风范,又显示了警民一家的和谐关系。”
记者们虽然以善说假话著称,但此刻人家显然说的是心里话。她甚至想到这个
小脸蜡黄的记者对符号也熟知一二,知道如何“通过动作捕捉信息”。当交警开着
清障车,将她的桑塔那拖出去的时候,摄影记者不惜跳进水中,以便透过车窗捕捉
她的一颦一笑。来到浅水区以后,记者还提醒她晚上别忘了打开电视,因为她将在
《晚间新闻》中出现。
她的车早已熄火了。在清障车上的交警的帮助下,她才将桑塔那重新发动起来。
随后,交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又和她聊了一会儿。由于在她身上花费的时
间太多,那个交警还犯了众怒。虽然汉州的交通部门规定,进入市区的车辆不准鸣
笛,但此刻它们却不吃这一套,响亮而混乱的笛声甚至盖过了天上的雷鸣。她不是
聋子,当然能听出其中的示威意味。当她开着车逃离现场的时候,她将路边的一棵
无花果树都撞歪了。脑袋伸在车窗之外的儿子,也被无花果树的枝条划破了眉头。
儿子顿时哭了起来,可因为急着逃离,她没有理会他。丈夫曾带她来过北环以北,
而且不止一次。她还记得,小区的中部是个铁栅栏围起来的幼儿园,孩子们一天到
晚叽里呱啦。幼儿园的铁门就对着朋友家的门洞,很容易辨认。如今,幼儿园已经
不知去向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家肯德基快餐店。店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白胡子外国
老头的塑像。乍看上去,他与汉州大学草坪前的那尊毛泽东塑像有点相似,因为他
们都拎着帽子。儿子一见他,就喊了他一声毛爷爷。她告诉儿子那不是毛爷爷,儿
子就问不是毛爷爷是谁。这倒把她难住了。如果她说那是肯德基快餐店的象征符号,
儿子一定认为她说的不是人话。她灵机一动,说他是做烧鸡的,做的烧鸡名叫肯德
鸡。
“我要吃鸡。”儿子说。
“呆会儿买给你吃。”杜蓓说。
“我要吃鸡。”
“吃个屁。”
“妈咪才吃屁屁。”
这算哪门子事啊?好不容易叫了我一声妈妈,却是让我吃屁。她恼羞成怒,恨
不得扇他一耳光。但她忍住了,将他从后座拽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儿
子的眉头有一个凝结起来的小血球,硬硬的,摸上去就像个樱桃。她一时想不起来
他是在什么地方划伤的。儿子似乎已经忘记了疼痛,他看着快餐店,伸出粉红色的
舌尖,舔着自己的嘴唇。唉,儿童的内脏就是他的道德法则,除了满足他的要求,
她似乎别无选择。她只好水走到快餐店,为他买了一只炸鸡腿。儿子啃鸡腿的时
候,她非常后悔带他来到这里。但为了能在即将到来的会面中获得儿子的配合,她
还是弯下腰来,吹了吹他眉头上的伤口。
“乖乖,还想吃什么?只要听话,妈咪什么都给你买。”
杜蓓又给儿子买了一袋薯条。她捧着装满薯条的纸袋站在快餐店门口,向食客
们打听朋友所住的那个门洞。后来,她把儿子拉到了一个门洞跟前。她的裙子的下
摆已经湿透了,脚趾上的蔻丹只留下了斑斑点点,好像趾甲壳里出现了淤血。她的
那辆桑塔那眼下停在快餐店旁边的一块高地上,她看见有几个毛孩子正在车边追逐,
一块泥巴准确地砸向了车窗玻璃。看着那些打闹的孩子,她心中的懊恼更是有增无
减。她一只手扯住儿子的衣领,一只手掏出了手机。她想给丈夫打个电话。至于该
给丈夫说些什么,在看见自己裙子下摆的时候,她已经飞快地想了一遍。她要对丈
夫说:“对不起,亲爱的,因为道路的阻隔,我没能见到你的相好。”但是电话占
线,一直占线,似乎永远占线。她再次想起了丈夫歪在床头打电话的情形。
后来,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朋友就站在门洞的台阶上,腰间裹着围裙,
像饭店的厨师。拉着他的围裙躲在一边的那个小女孩,应该是他的女儿。女孩的脑
袋从父亲的腋下钻出来,看看杜蓓再仰头看看父亲,同时还用脚撩着台阶下的雨水。
朋友蹲下来,对女儿说:“快,带弟弟玩去。”女孩吐了一下舌头,重新缩到
了父亲的腋下。杜蓓甚至感受到了女孩的敌意。她后悔没给女孩带礼物。想到这里,
她很快从头上取下一只发夹。“来,阿姨送给你一样东西。”她把女孩拉到身边,
“好看吧,这是阿姨从国外带回来的。”她没有说谎,那真是从意大利带回来的,
是她在罗马天主教堂前的一个小摊上买来的,上面还镂刻着圣母的头像。取掉了发
夹,她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了下。好,挺好,朝气蓬勃,这正是现在她所需要的
效果。
“快谢谢阿姨。”朋友对女儿说。
女孩抿着嘴,一扭头,跑了。儿子也跑了,他着水,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孩,
跑向了不远处的一大片水洼。看着两个孩子跑远了,朋友才回过来对她说,他在楼
上看见她了,起初还以为看错了人,没想到真的是她。他说:“大小姐冒雨前来,
是否有要事相告?”
“瞧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来吗?”她说。
朋友笑着,但笑得有些尴尬。虽然雨点不时落到他们身上,但他似乎没有请她
上楼的意思。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结婚以后,有一次丈夫偶然提起,只有一个
朋友对他们的婚姻持有异议。她揪着他的耳朵逼问他那人是谁,说走了嘴的哲学家
只好把眼下正陪她上楼的这位朋友供了出来。她说,她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是引
弟的朋友,自然要为引弟鸣不平。丈夫说:“不,他可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
说,既然你和引弟的婚姻是个地狱,那么你为何要从一个地狱走进另一个地狱呢?
还不如做情人算了,就像萨特和波伏瓦。“他娘的,这话怎么那么别扭?她虽
然也是波伏瓦的崇拜者,可她知道那只是个特例。她喜欢这样一句话:如果说婚姻
是个坟墓,那么没有婚姻,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喜欢它,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
为它俏皮可爱。当时,她想把这句话说给丈夫,但转眼间丈夫就鼾声雷动了。
“杜小姐可是越来越漂亮了。”朋友说。
“谢谢。”她歪着头说道。在丈夫的同代人面前,她喜欢摆出一副少女的姿态。
她知道这样最能赢得他们的好感。“你不想请我上楼吗,我都快淋透了。”她
说。
她说的没错,他们说话的时候,发梢上的水正顺着脖颈流进她的乳沟。那水带
着寒意,使她的整个胸部都感受到了它的刺激。她甚至感到乳头都变硬了,硬得就
像…
…就像什么呢?哦,想起来了,就像儿子眉头上的那粒樱桃。
在杜蓓的记忆中,朋友家里整洁得就像星级宾馆的套间,而且总带着淡淡的药
水味。朋友的妻子和丈夫的前妻引弟一样,当年都是赤脚医生。对她来说,“赤脚
医生”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游方僧人—
—既乞求别人的施舍,又为别人治疗。经过丈夫的解释,她才算明白她的理解谬之
千里。后来在意大利,有一次她和当地的姑娘正光脚散步,并用脚趾逗弄草坪上的
鸽子,突然又想到了赤脚医生这个词,心中不免泛起淡淡的醋意。她为自己没能拥
有丈夫的过去,而感到遗憾。
她还记得,朋友家的客厅挂着一幅油画,上面画着夕阳中的泡桐、花椒树、麦
秸垛和田野上的拾穗者。泡桐下的花椒树正开放着圆椎形的小花,但麦秸垛上面却
覆盖着几块残雪。而那个拾穗者,一个裸体的女人,此时正手搭凉篷眺望天上的流
云。她的屁股那么大,就像个澡盆。她曾指出这幅画在时间上的错误,但朋友的妻
子说,这就是他们对往事的记忆:“这是一种错开的花,有一种错误的美。”丈夫
说,花椒树是他让画家画上去的。“当时,我肚子里有很多蛔虫,瘦得像一只豺。
要不是灌了花椒水,我可能就活不到今天了。“丈夫还告诉她,画的作者毕业
于中央美院,当年也曾和他们一起插队,后来又插到美国去了,这是他出国前的最
后一幅作品。她想起来了,她曾在超市的书架上看到过他的画册《广阔天地》。
错开的花!她每次来,都要看它两眼。可眼下,它却去向不明,光秃秃的墙上
只剩下几个钉子,并排的两个钉子之间,还织着一张蜘蛛网。上面的一只蜘蛛已经
死了,但仍然栩栩如生。在另一面墙上,贴着许多邮票那么大的卡通画。朋友告诉
她,这些卡通画是他为女儿贴上去的。他每次吃完方便面,都要把方便面盒子中的
卡通画留下,贴到墙上去。听他这么一说,她也看出来了,儿子房间里也贴有类似
的卡通画。几天前,她还看见儿子从盒子里取出卡通画,就把方便面扔进了垃圾桶。
垃圾桶,眼下她就看见了一只垃圾桶。它就放在门后,里面的西瓜皮堆得冒尖。
当朋友问她想吃西瓜还是桃子的时候,她连忙摆了摆手,说她什么也不想吃。
“怎么?就你一个人?”她问。
“还能有谁?”他说。
“你夫人呢?”她本来想问引弟的。可话到嘴边,她却绕到了人家夫人身上。
本来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却引来了朋友的长嘘短叹。朋友叹了口气,说:
“她得了乳腺癌。”
尽管她迫切地想知道引弟是不是在这里,以证实丈夫没有撒谎,但出于礼貌,
她还是应该安慰一下朋友。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桃子,一边削着桃皮,一边对朋友
说,美国有两位总统夫人培蒂。福特、南希。里根都得过这种病,大财阀洛克菲勒
的夫人哈琵也是如此。它就像月经不调一样,只是一种常见的妇科病,没必要放在
心上。就在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语言学上“能指”与“所指”的关系问
题。如果说婚前女人的乳房是个能指,那么婚后它就变成了所指,它的乳头就像鼠
标似的直指生育。现在乳房要割掉了,那该如何称呼它呢?她想,等见到了丈夫,
可以向丈夫讨教一下。她把削好了的桃子递给朋友,然后又拿起了一只。她说:
“有机会我一定到医院陪陪她。别担心,只要没有扩散,什么都好办。”
“她死了。”他说。
一时间,她感到自己的舌头都僵住了。当她略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