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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八辑)-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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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茶水,如今不打一打,就平白无故地交给我安期生,心里必定有些舍不得。”

    月光终于完全消失了。智空抬头望天,但天上并没有月亮,在原来悬挂着月
亮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而安期生手中的光球却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这是一个长得非常俊朗的二十
几岁的年轻道士,头戴远游冠,身披鹤氅,右手握着一柄银光闪闪的拂尘。

    茶婆慢慢地将那支黄铜发簪高举过头,簪尖朝上,轻轻地晃动着。

    智空隐隐觉得,似乎松林里的所有松树,都起了一些变化。

    然后,茶婆把发簪朝安期生一挥,松林里的所有松针,都象箭一般,向安期
生激射而去。

    智空只觉得自己陷入了墨绿的波涛之中。在菩提树的四周,松针“哧哧”地
飞过,有几根松针与菩提树靠得太近,射在了树枝上,竟将那根碗口粗的树枝射
为两段。那根枝条从树上落下,离地面还有一丈多高,就已被亿万数的松针射为
齑粉。

    在这墨绿的波涛之中,安期生手中的光球逐渐地增大,光芒闪烁,脱离了安
期生的手掌,一寸一寸地向茶婆逼近。而松针射到了安期生的身前一丈处,也像
碰到了一堵铜墙铁壁般,被反激了回去。

    光球越来越近,冷冷的光照在茶婆布满皱纹的脸上。智空清楚地看到,她脸
上鼓起的蚯蚓一样的青筋。

    “婆婆,婆婆!”智空从树上跳下,向茶婆跑去。

    “智空,你不要过来!”茶婆高声叫道。

    松针的波涛消失了。智空不顾一切地向茶婆跑去。

    茶婆扭头看了智空一眼,口中吐出了一口鲜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钏,奋
力向光球砸去。

    安期生惊叫道:“你这又何苦?”

    但金钏已经将光球砸碎。它无声地爆开了,刺目的光芒令智空眼前一片漆黑。

    智空凭着感觉跑向茶婆,但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他翻身站起。光芒已弱了许多,他隐约看到茶婆在地上躺着。他继续奔跑着,
任由荆棘划破他的手和脸。

    他终于跑到了茶婆身边,他把茶婆紧紧地抱在怀里,高声哭喊着:“婆婆,
呜——你不要死,我不准你死!”

    茶婆抬起手,抹去智空脸上的泪水,道:“哭什么?婆婆迟早要离开你的。
自从婆婆见到你的那一天起,婆婆就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的。婆婆为了盗得这张
图,在青田卖了二十年的茶水,出入鹤川上百次。如今图算是被婆婆盗来了,但
道教的那么多神仙鬼怪,又怎会轻易放过婆婆。婆婆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就碰
上了安期生。这张图,我只好交给智空了,这是婆婆拼了命换来的,智空一定要
好好拿着,亲手把它交给长安兴福寺的道宣律师。还有这件袈裟,是婆婆前几天
赶着为智空做的,可惜还没试合不合身,就要离开智空了。为难你了,智空,成
或不成,听天由命吧!”

    茶婆说完这些话,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渐渐地模糊起来,最后,便
如一缕轻烟、一场旧梦般,在智空的怀里消失了。

    只剩地上的那张地图,还有那件簇新的袈裟,令智空不再怀疑,这并不仅仅
是一场梦。

    月光如灰银一般地亮着,松涛在山间回响。

    什么东西在草丛中闪着光。智空走过去将它拾起,——是一只金钏。借着月
光,智空看见金钏上刻着一行阴文小篆,是“初禅天大梵天王座下龙神八部众婆
稚阿修罗王妙善”。

    2001/11/22

    
    第二章  天师叶法善

    智空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已经失去了。他的心空空的,他不能相信
一天之内,他的生活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他不知道,也
不想知道。他默默地哭泣,为了自己,为了茶婆,也为了这无法把握的世界。

    他在松林里奔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向哪里。沉睡的野鸽子被他惊醒,
它们扇动翅膀,在月光里漫无目的地盘旋。

    他被树根绊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鼻子里流出温暖的,略带甜味的液体。

    生命,亦如这暗夜中的奔跑,谁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会踏中什么。是平实
的地面?是深深的陷井?或者什么也没有,就此堕入无尽的虚空之中。

    他停下了,他听到了瓯江的和缓的呼吸,她的湿润的气息,多么象深埋在他
的黑暗的记忆深处的母亲。

    他缓缓走出松林,他被江水那异乎寻常的美深深打动。如此平静,如此神秘,
如此忧伤。

    这是上天赐给智空的最好的礼物。智空沿着江岸走着,略带鱼腥味的江风吹
拂着他的面颊,他的心渐渐平静了,他似乎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沉入一种迷
幻般的微喜之中。

    走了多久呢?智空没有计算,他只盼着能够就这样走下去,一直走下去,无
休无止。

    但这是不可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把瓯江上游的空气,向下游挤压;江
面也不再平静,先是起了一些微小的涟漪,然后,就如一块起皱的地毯一般,波
涛涌起,越来越高,从江心向两岸直扑过来,重重地拍打着河滩,骇人的涛声,
如同地狱里无数灵魂的哭喊。

    然后,月亮似乎是被什么巨大的物体遮住了。智空抬头仰望,一艘巨大的船
只,从上游驶来,象一个巨大无朋的黑色梦幻,而在它的后面,一艘又一艘和它
一般大小的船只,也正缓缓驶来。

    这是运粮的船队,它们的每一艘船,都有三四层楼高,它们将驶入长江,到
扬州后,进入大运河,一直向北行驶,直到东都洛阳。

    在这庞大的船队中,有一艘船,显得颇为特殊。它不像其他的运粮船那样,
黑灯瞎火,而是灯火通明,从船上,还隐隐传出琴萧和奏之声。

    从这艘船上,放下了一只小舢板,两个人摇着橹,一个人背着手立在船头,
长袖飘飘。小舢板借着水势,渐渐地向智空划来。

    智空突然对他们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惧,这种感觉没有任何的理由,却是如
此的强烈。他转身奔跑,跑过布满砾石的河滩,跑过长满荆棘的灌木丛,跑进了
松林里。一直跑到他觉得自己的肺就要爆炸了才停下。他靠着一棵松树,“呼呼”
地喘着气。

    可那异样的恐惧依然萦绕在他的心中。他转头,一个道士就站在他的身后,
目光中全是嘲弄的表情。

    智空转身就跑,可没跑出几步,那道士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
来。

    智空挣扎着,像一条被鱼杆拉出了水面的鱼。

    舷梯仿佛没有尽头。智空稍微走慢一点,那道士就重重地朝智空的屁股上踢
一脚。

    琴萧之声愈来愈清晰,一个女子,用圆润绵软的嗓音唱道:“门前好山云占
了,尽日无人到。松风响翠涛,槲叶烧丹灶,先生醉眠春自老。”

    歌声细腻柔软,却又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他们在一扇木门前停了下来,门上雕了许多大小不一的鹤。

    那道士道:“徒弟郝劲道拜见师父。”

    歌声戛然而止。里面有人道:“小沙弥呢?”声音沙哑而苍老。

    郝劲道道:“在这里。”

    里面又道:“带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房内弥漫着竹叶的清香,仿佛这不是在船上,而是在
月光下的竹林里。

    一个老道,静静地坐在一张古色古香的七弦琴的后面。刚才那个唱歌的女子,
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老道看着智空,微微一笑,右手小指轻轻拔了一下琴弦,“叮”的一声,琴
音清澈而嘹亮。

    老道道:“小和尚,好好听着,这可是我花了五百年时间,才琢磨出来的曲
子。”

    说罢,他便自顾自地“叮叮咚咚”弹起来,弹到得意处,还随着曲子的节拍
摇头晃脑。

    智空对音乐一无所知,看着那老道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心中颇有些好笑。

    郝劲道似乎也对师父的曲子不怎么感兴趣,但又不敢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在智空后面垂手而立,险些把呵欠也打出来了。

    忽然“啪”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

    老道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意犹未尽,意犹未尽。”

    他看了看智空,一丝狡黠的笑容闪过他的面颊,仿佛一个小孩突然又想出了
一个很好玩的捉弄人的法子。

    “你过来,你过来。”老道向智空招手道。

    智空也不知他要搞什么鬼,便向前走了两步。

    老道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指节间全是老茧的手,握住了智空的左臂,轻轻
地揉搓着。

    智空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的手臂在逐渐变细,变长。然而很快
他就知道这绝不仅仅是感觉而已。他看着自己的手臂慢慢地从袖子中伸出来,像
一棵藤蔓一般,只是藤蔓是越长越粗,而智空的手却是越来越细,越来越长。

    智空终于忍受不住,尖叫起来。他尖叫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恐惧。

    老道轻轻摇了摇头,并不理会智空的尖叫,继续揉搓着智空的手臂,看他那
认真的样子,就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在绣自己出嫁时要穿的衣裳。

    智空也不知自己究竟叫了多久,终于,他的嗓子哑了,他再也叫不出来了。
他轻轻地啜泣着,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

    老道把那根断了的琴弦从七弦琴上取下来,然后,把智空的已经被揉搓得极
长极细的左臂安在了琴上。他朝智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继续弹起琴来。

    一开始,智空还能感觉到自己手臂的颤动,这颤动是如此的迅速,令智空想
到蜜蜂翅膀的扇动。渐渐地,智空的手臂麻木了,他的感觉和心智也麻木了,他
不再抽泣,他完全陷入了虚空之中。

    这是恐惧带来的虚空。疼痛能使人喊叫,使人哭泣,使人晕厥;而恐惧,却
使人陷入虚空,当一个人的恐惧达到了极致,他也将落入虚空的底部,那是另一
个世界,一个虚幻而快乐的世界。

    琴声停止了。智空朝老道笑了笑,自己把手臂从琴上取了下来,他仔细地的
把这根又细又长的左手缠在自己的腰上,仿佛他已这样做过千百次一般熟练。

    老道似乎已对这一切颇为厌倦。他朝郝劲道挥了挥手,道:“带他下去吧!”

    郝劲道牵着满脸微笑的智空,退了下去。

    一位气度雍容的女道士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手中握着一管玉箫。

    老道道:“图不在他身上。”

    女道士道:“我们不过迟来了两个时辰,他能把图藏在哪儿呢?”

    老道道:“不如把他杀了,我们拿不到图,也绝不能让佛教的人拿到。”

    女道士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玉箫,并不言语。

    这是一间小小的舱室,波涛之声透过薄薄的船板传入智空的耳中。

    没有灯光,更没有月光,舱室里一片漆黑。

    智空从恐惧中苏醒过来,但这并不意味着恐惧已离他而去,不,恐惧依然包
围着他,他不由自主地发抖,啜泣,断断续续地回忆着与婆婆在一起的日子。

    他睡着了。

    又从恶梦中惊醒,再一次入睡。

    他忘了吗?忘了吗?他下意识地要把那段记忆忘却,他究竟把图藏在了哪儿
呢?他忘了吗?如果人能够想忘掉什么就忘掉什么该多好啊!那么人生将不再是
一场无法逃脱的苦役,而是一次无休无止的极乐之旅。

    智空被人摇醒了。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道士,细细
长长的丹凤眼,威严,神秘,又带着一丝淫邪。

    智空把头转过另一边,紧抿着嘴唇。

    女道士把她白腻而修长的手伸到智空的眼前,她的手中不知握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发出了柔和而温暖的光芒,女道士把手慢慢张开,一个朱红色的夜明珠在
她的掌心中转动着,仿佛是一团拥有生命的火焰。

    智空伸出右手,握住夜明珠,用大拇指轻轻地抚摸着夜明珠光滑的表面。

    “喜欢吗?送给你。”女道士说。

    智空把夜明珠贴在面颊上,细心地体味着它的温暖。

    然后,他把夜明珠还给了女道士。“我不要你们的东西。”他说。

    女道士笑了。

    她站起来,转身离去。

    脚步声逐渐逝去。

    智空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地敲着舱壁。

    “有事吗?”女道士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

    “告诉我,那老道是谁?”

    “叶法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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