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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昭君有些不放心:“皇上的意思是,召见韩文有所垂询呢,还是要给她封号?”
所谓“给她封号”,当然是召幸以后的事,这在孙镇就无法回答了,想一想说:“这要看韩文自己了。”他笑一笑不再说下去了。
孙镇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韩文如花解语,似玉能言,能使君王忘忧,自然就会一步登天,否则,纵不致获咎,必不能得宠,昭君心想,以韩文的性情,爽朗有余,娇柔不是,加以有心内避,只怕难谐好事。那时送回掖庭,不免太屈辱了她。
这样一想,便向孙镇提出要求:“倘或只是有所垂询,召见以后遣回。孙公,请你仍旧让她回上林苑,如何?”
孙镇面有难色,“如果别无旨意,自然可以照办。”他说:“只怕皇上交代下来,岂敢违旨?”
“不会的,皇上很看重韩文。决不会非拿她送回掖庭不可。
果然如此,请孙公代奏,就说昭君改了心意,请皇上仍将韩文送回上林苑来作伴。”
“这倒使得。”
一语未毕,韩文已由林采相伴而来,盛装高髻,别有一番雍容华贵的气派。孙镇暗暗喝一声采,起身相迎。
“二姊,”韩文带些羞窘地笑道:“大姊拿你的胭脂不心疼,都堆在我脸上了。”
“是要浓妆才好。”昭君也笑着回答:“我跟大姊等你的喜信。”
韩文越发羞得头都抬不起来。昭君便趁势替她理一理头上的金步摇,然后取一幅鲛绡,轻轻拢在她头上,因为此去骑马,怕九陌红尘,染污了她的头发。 王昭君 》》 王昭君 23
王昭君 23
韩文不知道这是未央宫的哪座殿,但知必是寝殿。绛蜡高烧,帷幕深深,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慌,浑不似在上林苑,在路上那样子有把握了。
“姑娘,”一名花信年华的宫女含笑说道:“请卸妆吧,皇上在御书房批阅章奏,总得二更时分才会驾到。”
“不!”韩文直觉地答说:“等皇上驾到了再说。”
怎么叫“等皇上驾到了再说”?那宫女颇有新鲜之感,因为从未听到过有那一个召幸的掖庭女子,有此说法。
看到她的笑容收敛,韩文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硬了些,便陪笑问道:“姊姊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连。”
“连姊姊——”
“姑娘,不要这么叫我,不敢当。叫我名字好了。”
“不!”韩文不自觉地还是执拗的语气:”我只叫你连姊姊。”
阿连无奈,只好报以苦笑。“姑娘,”她说:“当着皇上,可千万别这么叫。”
“为什么?”
“皇上不喜不分尊卑,胡乱称呼。不然,姑娘你反而害我了。”
“真是如此,我自然当心。此刻叫叫不要紧,连姊姊,我想我还是衣饰周整的好。因为,皇上有许多话问我。”
这又是阿连所不解的,想了一下问道:“姑娘必是懂音乐的。”
“何以见得?”
“皇上在寝宫,除非谈音乐,不会谈别样。”
于是,韩文矜持地笑了,这表示她正是懂音乐的。
阿连不作声了,心里在想,能懂音乐更易得宠,应该小心伺候。当即问道:“姑娘来了以后,还未用膳,一定饿了?”
“不,我不饿,你不必费心。”韩文又说:“我要什么,自然会不客气告诉你。”
这句话等于明告阿连,休再絮聒。她很知趣地答应一声悄悄退了出去。
韩文依然在灯下默然端坐,不过心境却不同了。由于阿连的提醒,她想起皇帝深好音律,自己有一番谏劝的话,不妨就其所好,相机设喻,比较易于见听。
于是一个人搜索枯肠,从记忆中去找到好些故事,腹稿打得差不多了,皇帝也到了,传呼之时,正是鼓打二更。
见驾行礼便使得皇帝大为注目,因为浓妆艳抹,与前一天所见的雅淡风韵,恍如换了个人似的。
“荆襄真的出美人。”皇帝笑道:“荆山璞玉香溪水,钟灵都在女儿身!”
韩文微笑不答,抬眼看一看皇帝,仍旧将头低了下去。
“你何不御妆?也轻松些。”
“以礼事君,不敢亵慢。”
皇帝一愣,掖庭女子向来以色事君,这韩文竟道是“以礼事君”。然则自己是不是也该以礼相待呢?心里这样反应,尚无结论,而身子却不由得坐正了。“韩文,”皇帝说道:“可惜了,你是女儿身。”
“圣意何在,窃所未喻。”
“如果你是男子,一定是我安邦定国的良臣。”
这一说使得韩文真个有受宠若惊之感,睁大了一双眼,似笑非笑地只望着皇帝。
“你说以礼事君,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礼以制情,此刻你我相处,莫非于礼不合?”
“婢子出言无状,惶恐之至。不过既蒙皇上以‘女儿身’为惜,婢子自不敢妄自菲薄,以掖庭女子所以事君者事皇上。”
皇帝暗暗点头,自觉质问她的话,相当厉害。不过她竟然针锋相对,振振有词。这样一转念间,觉得有此人把酒纵谈,亦是消遣长夜的一法。于是拉一拉手边的丝绳,帷外玉磐涔涔,随即有人奉召而至,正是阿连。
“置酒!”
“是!”阿连答应着,又加了一句:“韩姑娘尚未晚食。”
“喔!为什么?”皇帝看着韩文问。
不想吃饭,自然是因为胃纳不佳,不须有何特别的原因,韩文觉得无从回答,皇帝亦就不多追问。好在上方玉食,即便是宵夜,亦比民间富家的正餐来得丰盛。待一会撤馔以赐,就可以让她果腹了。
寝宫中另设膳房早就有预备的,所以咄嗟立办。贵人尽皆肉食,何况是天子。但韩文却甘于蔬食,因此对于皇帝所赐的珍馐,反有无福消受之感。
但本乎“长者赐不能辞”之义,韩文只好努力加餐。而皇帝却以为她健于饮啖,所以当一座小鼎捧上来时,他闻见香味,便即笑道:“你的口福不错!今天有炮豚。这是天下的至味,连昭君都不曾尝过。”
韩文听说过炮豚的做法,是用杀净的猪或羊,腹中塞满干枣,外面用苇竹包好,糊满黏土,在火中烤透,剥去泥草,将已熟之肉切成大块,糊上米粉下油锅炸,然后置于小鼎,在大汤镬中隔水炖三天三夜,调酱而食。香、嫩、鲜三字俱全。老饕一提起炮豚就会掉口水。
可是韩文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过于油腻。皇帝看她停箸不食,少不得又要问:“何以不下箸?”
“是——”韩文灵机一动,作了违心之言:“皇上曾道,长公主亦未尝过这天下的至味,婢子何忍下咽?”
“你们姊妹倒真是情深。”皇帝嘉许地说:“不过她有许多享受,是你没有的,今天就一味炮豚占了她的先,亦不算过分。”
“总觉于心不安,”韩文紧接着说:“婢子斗胆上言,异日侍宴时,愿与长公主享。”
“好!好!”皇帝欣喜地说:“你的愿望一定可以达到。不过,那时候不是与长公主同享,而是与明妃同享。”
提到这话,韩文立刻转为严肃的脸色,用低沉抑郁的声音说:“但愿如皇上所望。”
“怎么?”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怎么说是但愿?有什么不可抗的阻力,不能让昭君成为明妃?别人不知道,你不是很了解我的计划吗?”
“是,婢子辱承皇上以大事垂询,惊宠莫名。只是细细想去,使外藩畏威,非长治久安之计,总还要让他怀德才好。”
“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皇帝语气平静下来:“你倒说,怎样才能让呼韩邪怀德?”
“无非仍坚婚姻之约。”
“什么?”皇帝指着韩文问:“你说的什么?”
韩文知道皇帝误会了,以为“仍坚婚姻之约”,便是遣嫁昭君。情急如此,着实可笑。但嘴角刚一牵动,立刻警觉,这是失礼不敬,因而尽力忍住。那模样就显得很怪了。
第一句话误会了,第二句非说得很清楚不可,韩文觉得有个说法,言简意赅,一说就明白。
“虽然重申婚姻之约,仍用李代桃僵之计。”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皇帝问道:“是谁代替昭君出塞呢?”
韩文觉得皇帝这话问得多余,但不能不答:“婢子愿意效劳。”
皇帝点点头:“将来再说吧!”
谈了半天,落得这样一个结论,韩文不免觉得泄气。而皇帝的兴致却很好,频频举爵,已颇有酒兴了。
韩文有些着急,因为看样子,今夜是要留下来了。一承恩宠,那李代桃僵之计,即使不会成为画饼,但掖庭之中,再要找到一个能够冒充昭君而可以乱真的女子,却颇不易。因此,她觉得刚才的献议,仍应重提,好歹要弄出一个确实的结果来。
“韩文,”皇帝问道:“昭君妙解音律,她的琵琶,是胡地名师所授,确是不同凡响。你呢,你们姊妹,可从她那里学到一点什么?”
这谈到自己有所准备的题目上来了。韩文从容答道:“婢子略解琴趣。”
“喔!”皇帝的神情,显得有些惊喜:“想不到你会鼓琴,我倒要领略一番。有一架好琴,你可以试一试。”
这架琴有六尺长,十三弦二十六徽,琴身用七宝装饰,华丽非凡。上有一句铭:“Й_之乐。”
“你知道不知道这架琴的出典。”皇帝问说。
“婢子愚陋。”
“等我来告诉你,当初高皇帝提三尺剑斩蛇起义,首破咸阳,迳行府库,只见暴秦所遗金玉珍宝,不计其数。这架琴便是其中的珍玩之一。”
“既是高皇帝所遗。婢子不敢抚玩。再者,琴长六尺,安十三弦,亦非婢子所能鼓。请皇上另外赐琴。”
听得这话,皇帝不免失望:“原以十三弦琴,无人能鼓,指望你或者会。”他说:“如今只好仍用七弦琴。”
话虽如此,韩文的琴艺是不坏的。入手便觉不凡,使得皇帝不能不凝神静听。
一曲玩罢,韩文援琴唱道:“四裔既护,诸夏举兮;国家安宁,乐无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韩文的琴艺平平,歌喉却宛转嘹亮,但正如她的为人一样,劲爽有余,却缺少缠绵低徊的韵味。
话虽如此,皇帝还是抚掌称善。然后笑道:“只可惜这种歌词,没有什么意味!”
“国家安宁,其乐无央。婢子献此曲以为祷颂。”
“这还罢了。”
“武皇帝的圣武神功,诚为旷古所无。可是匈奴毕竟未灭,”韩之略停一下说道:“当年群臣奏请在西域轮台一带,驻兵屯田,武皇帝曾有诏令,想皇上必然省记?”
“倒不太记得了,你念来我听。”
“是,婢子敬为皇上诵之。”韩文略停一下,朗然肃然地念道:“‘乃者贰师败,军士死众虽伤,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下忍闻!当今务在禁苛暴、止赋敛、力农桑、养马补缺,毋怠武备而已!’”
武帝当年的这几句话,在韩文以冽然的声音念来,格外容易深入人心。皇帝愀然动容,好半晌作不得声。
这一来,韩文却有些不安,怕自己直谏太过,反而激出皇帝的意气来。
“韩文,”皇帝终于开口了:“我实在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你曾劝我用兵,此刻却又说了许多用兵苦民的话,不是出尔反尔吗?”
这话,韩文不能承认。“出尔反尔,便是欺罔。婢子虽愚,绝不敢如此。”她说:“婢子曾建议出奇兵,扬天威。不过婢子亦曾谏劝皇上,用兵之外,亦须怀柔。畏威怀德,相互为用。并非一味劝皇上大张挞伐。”
“这还罢了!”皇帝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我接纳你的想法,讨伐之后,仍旧约以婚姻。”
听这一说,韩文自不免得意,脸上绽开笑容,越觉得明爽可人。皇帝倒有些动心了,不过为了成全她的志向,只有自己克制。
“我曾说过,我中国第一流人才,绝不能流于外邦。昭君自不必说,像你,容貌、见识、志气,又岂能归于第二流?”
“皇上过奖了。”韩文顿首拜谢。
“我觉得你远至塞外,也很可惜。”皇帝很严肃的喊一声:“韩文!”
“婢子在。”
“我有几句话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皇帝紧接着奇%^書*(网!&*收集整理说:“我不是说你会讲假话,我是怕你在人情上觉得不好意思,勉强应承,那样对人对已,乃至对国,都不大好。”
“是,”韩文感动地答说:“皇上体恤深微,婢子感激不尽,必当遵旨,照实回奏。”
“好!我先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才能假充宁胡长公主?”
“是!”韩文当仁不让地回答。
“你倒说些理由给我听。”
韩文略想一想,从容答道:“第一,婢子与长公主幼同乡里,口音及生活习惯,尽皆相同,不致令人生疑;其次,长公主的身世,婢子完全了解,如果呼韩邪谈起,不至于露出马脚;再次,若有人不愿出塞,只以奉旨行事,不得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