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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
这把《楚辞》芳芬的境界给具体化了。随后宝玉又说了许多香草的名字,而总结为“《离骚》、《文选》所有的那些异草”。
尤可注意第七十八回的《芙蓉诔》,是本书里最精心结撰的一篇前骈体后骚体的古典文,可窥见作者的文学造诣。此文名为诔晴雯,实诔黛玉,在本书的重要可知。这文脂庚本有注,亦出作者之手。主要的共十八条,却八引《离骚》、《楚辞》,六引《庄子》,已得十四条,约占全数百分之八十。借这个数目字来表示《红楼》作者得力于什么古书,再明白没有了。
当然,《红楼梦》既为话本小说,更应有它直接系统的承受。它脱胎于近古的白话小说和戏曲。就戏曲看,虽引《荆钗》、《还魂》、《虎囊弹》等剧,最特出的要算《西厢记》,引用也最广泛,几乎成为宝、黛二人日常谈情的口头语了。
(一)有名的如二十三回黛玉葬花。宝玉说:“真是好文章,你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下文就引《西厢》:“我就是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急了,然而后来也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蜡枪头!”所以宝玉说:“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两个人都在发《西厢》迷哩。
(二)如二十六回写黛玉在潇湘馆长叹,念着:“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在窗外听见,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后文宝玉借着紫鹃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三)第四十九回文字较长,节引于下:
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回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笑道:“这原问的好,他的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活用《西厢》成句已极微妙委宛之能事。这可谓无一处不大引特引其《西厢记》了。却还不止此。
书中有些境界描写,实暗从《西厢》脱胎换骨的。脂砚斋曾经指出,这儿也引两条。(一)第二十五回:“宝玉……只妆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干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脂砚斋评曰:“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隔花”句出《西厢》“寺警”折)(二)同回下文叙红玉事,“展眼过了一日”。脂评,“必云展眼过了一日者是反衬红玉‘挨一刻似一夏’也,知乎?”(此句出“赖简”折)
这两条评评得真不错,他说“知乎?”好比问着咱们,“你们知道么?”但他又怎么会知呢?这很奇怪。我近来颇疑脂砚斋即曹雪芹的化名假名。不然,作者作书时的心理,旁人怎得知。
《红楼》源本《西厢》,诚然不错,但尤其直接受了影响的,为明代的白话长篇小说《金瓶梅》。(当然,《水浒》也有些关系。)近人阚铎有《红楼梦抉微》一书,专就这点立说,亦不免有附会处,但某些地方却被他说着了,如《红楼梦》叙秦氏死后买棺一节几全袭用《金瓶梅》李瓶儿之文。
在“脂评”里也有两条明说《红楼梦》跟《金瓶梅》的关系的。(一)即在第十三回买棺一段上,脂庚本眉评:“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壶奥。”(二)第二十八回,冯紫英、薛蟠等饮酒一节,脂砚斋甲戌本眉评:“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这跟脂庚本第二十四回倪二醉遇贾芸一段眉批很相似。彼文云:“这一节对《水浒》记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砚。”这些显然都是作者自己满意的口气。《水浒》、《金瓶梅》、《红楼梦》三巨著实为一脉相连的。《红楼》与《金瓶梅》的关系则尤为密切,在这里不暇详说了。
我总觉得《红楼梦》所以成为中国自有文字以来第一部的奇书,不仅仅在它的“独创”上,而且在它的并众长为一长,合众妙为一妙“集大成”这一点上。
宁国公的四个儿子
《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说,“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各种脂评旧抄本及程伟元第一次排本(即程甲本)均同;到了程氏第二次排本(即程乙本)却改为两个儿子。四个儿子或两个似乎没甚关系。亚东本《红楼梦》序言者有这样一段话:
我的脂砚斋《石头记》残本也作“四个儿子”,可证“四个”是原文。但原文于宁国公的四个儿子,只说出长子是代化,其余三个儿子都不曾说出名字,故高鹗嫌“四个”太多,改为“两个”。但这一句却没有改订的必要。脂砚斋残本有夹缝朱批云:贾蔷贾菌之祖,不言可知矣。
高鹗的修改虽不算错,却未免多事了。
他虽认为高氏修改未免多事,却不算错,这个判断是不对的。在本书的第七十六回上有这一段文字:
尤氏笑道:“我也就学了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大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巴。”
这正在遥遥呼应第二回的“宁公四个儿子”,自来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样对贾氏祖先无情的嘲笑讽刺,偏偏出自尤氏口中,作者之意深切著明。下文说,“贾母已蒙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口”。接得又自然之至,好像一味描写凄凉,而微言已在暗中度出。其实贾母即使不睡着,尤氏也说不下去了呵。高鹗的修改越改越错,不但看上文不看下文,而且把《红楼梦》极重要的暗示,对封建破落户的暴露揭发当作一个没说完、没趣味的笑话来听,可谓看朱成碧,颠倒黑白了。
大观园地点问题
本书所说贾家的地点约在北京城西北部分。第四十三回,宝玉骑马出北门,茗烟却说,出了北门的大道,冷清清没有可顽的,这很像德胜门。第五十七回邢岫烟说的“恒舒典”,在鼓楼西大街,亦近德胜门。地址都相符,大概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曹家在这地段是否有过住宅,那就很难说了。
说到大观园,似乎贾宅的地点已经确定,大观园所在的问题也随着解决了。可惜并不这样的简单。这里有三种的因素:(一)回忆,(二)理想,(三)现实。以回忆而论,可在北京,亦可能在南京。曹罢官以后尽管住在北京,但作者忆想他家的盛时,在金陵曾有一个大大的花园,这可能性依然很大的,亦即所谓“秦淮残梦忆繁华”。袁子才所谓“大观园即余之随园也”,究竟是否谎话,亦不易确说。
以理想而论,空中楼阁,亦即无所谓南北,当然不完全是空的,我不过说包含相当的理想成分罢了,如十八回贾元春诗云,“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显明表出想象的境界;否则园子纵好,何能备天上人间的诸景呢,而且京中的巨室豪门,附带的园林每每不大,事实上亦很明白的。
以现实而论,曹家回京后,还过了一段相当繁荣的时期,则他们住宅有小小的庭园自属可能。这就是真的大观园,再说明白些,即大观园的模型。地点随着住宅当然在北京西城,何况,宝钗诗“芳园筑向帝城西”,为最明确的内证。
这三种成分哪一种占优势呢?自然很难说。以我看来。现实的成分固然有,回忆想象的却亦不少。如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显然出于虚拟、回忆或者想象。像近人周汝昌君所说,我觉得不很对。他说“亦并未言定非盆中所植”(《红楼梦新证》五○六页),栊翠庵的红梅,宝玉隔墙看见,决非盆景;且在五十回中说,折枝有二尺来高,横枝有五六尺长,如何会是盆栽。像这样拉扯,没有什么意义。不管成林也罢、成片也罢,十数株的红梅映雪而开,久住北京的恐谁都没有见过这样境界,也等于说北京事实上不曾有过。至于偶然有一两棵梅花短期间在地面上活了,这些珍奇之例,显与本书叙述无关。若青苔翠竹,景物固似江南,但北京亦或有之,不足深论。
更有人以为大观园名为大观,其实并不太大,书中云云乃形容之词。这果然也有些道理。不过假定它不大或很小,事实上也有困难,让我且用粘滞的看法来看。据本书第十六回:
从东边一带,接着东府里花园起至西北,丈量了一共三里半。
故老相传,京师各城门间的距离为三里,我却没量过。书上却说,大观园从东到西有三里半。南北不知道,未必是见方三里半罢。就是这样也很可以。假如偏西北角,该从西直门直抵德胜门;假如正北,又该从德胜门直抵安定门。这在北京城里是个奇迹,仿佛把故宫给搬了个家。而且更有一点古怪的,十二钗朝夕步行往来其间,岂不都要累坏了么?所以《红楼梦》有些话真是所谓“荒唐言”,不让我们穿凿地来考证它。而且还有一说,宁府的花园在第十六回上曾再三地说并入大观园了,如云:
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的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
这例最明白。可是在第七十五回上又跑出一个会芳园来了!
贾珍……备了一桌菜蔬果品在会芳园丛绿堂中……赏月。
您想,这如何能够考证?又前回说天香楼在宁府花园中,建造大观园时想必亦已拆改归并了,但七十五回又说,“天香楼射鹄子”,则此楼还在,亦很奇怪。
反正大观园在当时事实上确有过一个影儿,我们可以这样说。作者把这一点点的影踪,扩大了多少倍,用笔墨渲染,幻出一个天上人间的蜃楼乐园来。这是文学上可有应有的手腕。它却不曾预备后人来做考证的呵。
作者明说荒唐言,我们未免太认真了。假如在北京城的某街某巷能够找出大观园的遗址来,在我个人自感很大的兴味,但恐怕事实上不许我们有这样乐观的想法,所以我最近的意见还跟《红楼梦研究》里所说差不多少。
天齐庙与东岳庙
即以现实的成分来说,亦不太简单。如前篇所云《红楼梦》中有些近真的地名,如宝玉出的北门是德胜门,如鼓楼西大街是北京真的街名等等。但本书并非只用一种笔法,如东西南北或如实而道,或指东说西,所以碰到了这些地方,读者须用自己的常识来判断。如看了一个西字便认为真西,看了一个东字便认为真东,有的地方讲得通,有的地方便讲不通了。这儿举一个例来说明:
第六十三回记贾敬的死,“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入都”,这北下之门亦可说为德胜门,但我想西直门或者更像一点。京畿名迹多在西郊,贾敬可能在那一带养静。这“北”字已不能十分呆看,但还不很显明。如第八十回叙宝玉“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这西城门明明白白是我现今所住的齐化门。其证明有二:
(一)天齐即东岳。唐玄宗开元十三年,封泰山神为天齐王,见《诏书?礼仪志》。俗称东岳为天齐本此,即《西游记》所谓齐天大圣殆亦从此设想。(二)依本书叙述天齐庙,正和今之朝阳门外东岳庙相合。
宝玉天性胆怯,不敢看狰狞神鬼之像。这天齐庙本系前朝所修,极其宏壮,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里面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据脂砚斋庚辰本)
逛过东岳庙的想必都会说光景宛然的罢。天齐庙既定为东岳庙,则宝玉出的是朝阳门,而西门是东门的反语影射无疑。反过来看,有些关于方向的记载并不颠倒,例如四十三回的北门便是。若处处相反地讲,则又跑到“前外”、“宣南”去了,说冷冷清清没可顽的,岂非笑话。
我认为《红楼梦》一书用笔灵活且多变化,决不可看呆了。看呆则这儿对了,那儿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