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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昆自从救了素娥,次日回扬。已经一载,又思念洪昆,禀明义父来访好友。那一日到了西湖边,陈奶奶正在门首,叫:“童相公几时来的?”童昆说:“小侄适纔到此。”陈奶奶就请童昆到家。素娥、仙姑、陈保元都来相见,满眼不见洪昆,问道:“洪兄那里去了?”举家大哭起来。童昆不知何故,连忙问道:“为甚么事,快些讲。”素娥从头至尾,直说到蔡小妹劫狱事,说毕,又哭。童昆也就掉下泪来,各各又劝了一番。
陈奶奶要留童昆在家中住,童昆说:“理宜遵命,但伯母家中皆系女流,贤弟尚幼,小侄不便久住。我到城里住寓,既可以访问洪兄消息,又可以常来请安。”陈奶奶说:“如此不敢屈留。”用过午饭,童昆告别起行。
陈奶奶说:“童相公常来走走。”童昆说:“就是。”童昆城内觅寓,走到街前,看见金字牌写着”招商客寓“四字,童昆走进去,说明房饭钱,就住在此店。这开店的是谁?就是赵文华的从堂弟,赵怿思的堂叔。他仗了本家之势开这饭店,其狠无比,人都叫做”赵老虎“。他娶了个妻子陶氏,二十岁,颇有几分姿色,平日本不端庄,看见童昆虽系武士,却是个美少年,就动了春心,常以言语挑动他。童昆是个君子,都不理他。
那一日黄昏时候,走进童昆房内叫:“童客人睡了么?”童昆说:“尚未。”陶氏说:“来早些了。”童昆说:“来此何干?”陶氏说:“恐童郎客居寂寞,特来陪伴宿歇。”童昆正色拒之说:“男女授受不亲,何可夤夜私奔?俺童昆非好色的登徒子,曾在西湖拳打赵怿思,全陈素娥的名节。岂肯与你苟合?速速去罢。”陶氏被童昆说得满面通红,叫:“童郎如此美少年,何必定做鲁男子。容日再来陪你。”一气三、五日陶氏绝不出自己房门。
童昆暗暗说道:“陶氏必然害羞,再没脸面来了。”也就不甚防备。那一日陶氏出了房门,叫店小二:“今日客人甚多,拿几扇房门备床。童客人房门结实,就用他的罢。”店小二来下房门,童昆却不介意。用了晚饭,收拾安睡。
此时五月,天气渐暖。童昆周身脱去衣服,丢下帐门就睡熟了。直到二更时分,店内客人都睡下了。“赵老虎”亦往前店去睡。陶氏悄悄进来,只穿了元色罗裤,一条大红纱绣花兜子,合项系着金索,媚态百生,手持红烛灯照,走到童昆房内,低低叫一声:“童郎。”童昆未应。陶氏走到床边,掀开帐看看,见童昆睡在床上,如一块雪白玉。陶氏自己褪下了裤子,他用手来摸童昆。童昆惊醒,跳下床来,穿起裤子,骂道:“无耻淫妇,俺前日已说明断不肯苟合,你今日做出这等事,污辱我童昆,若不速去,我〔找〕你丈夫来罢了。”这陶氏实在无耻,他就赤身条条站在童昆面前,扭扭捏捏、扯扯拉拉。前店已打三更,更夫渐渐到后面来了。陶氏还在此纠缠不去。
童昆着急了,说陶氏:“你与我也是一结,更夫若来看见你这光景,成何话说?”就走到床头拿了刀来,陶氏说:“童郎,你就拿刀吓我,我也是不去的。”童昆说:“一不做,二不休。”举刀一挥,人头落地。走到前店叫:“赵店家,你妻子陶氏夤夜私奔,被俺杀死了。你去报官。俺童昆是个大丈夫断不逃走的。”
赵老虎一吓,起来看见童昆手中血淋淋一把大刀,不敢惹他。店中众客也就起来,躲的躲跑的跑。有的说:“杀人偿命。我们在此看看何妨。”赵老虎到赵家敲门,门上人问:“甚么事如此着急?”赵说:“我赵虎的妻子被童昆杀死了。”门上人报到赵怿思说:“本家陶氏奶奶被童昆杀了。”赵怿思说:“那小洪儿怎会杀人?”家丁说:“大爷又听错了。不是洪昆是说的童昆。”赵怿思说:“你叫本家爷去鸣坊保,打个人命报呈,我随后就来了。”家丁吩咐赵老虎去叫坊保。一会儿天明,赵老虎同坊保写了报呈,到仁和县里报案。
呈曰:
具呈人赵虎跪禀:
为强奸不从,杀伤人命事。切身开张客寓在宪治东街头九铺内。突于本月初六日,有异乡人童昆住店投宿。见身妻陶氏年少,遂生歹心。数日窥探内室,勾引良妇。晦于今夜三更时分,知身在前店宿歇,童昆仗倚力大,胆敢走入身妻卧房,将陶氏赤身条条拖到客房强奸,身妻不从,因此杀死。童昆现在店内,不曾逃脱。为此据实鸣坊转报。
仁天太老爷赏差拘凶,伸冤抵命。沐恩上禀。
嘉靖年月日报呈
具禀东门九铺保甲陈财跪禀
太爷台下:据铺内开客寓人赵虎云,称伊妻陶氏被住店异乡人童昆因强奸不从杀死在地。身眼同看明,据实申禀。
赵虎与陈财禀案。滑知县随即传班检验。差了八名快手前来拿童昆。童昆在店内伺候。滑知县验过伤痕,带了童昆、赵虎到衙门。复说那赵怿思与枣核钉早已坐在衙内。滑知县排衙之后,进了内堂,会见赵怿思说:“是真杀人的。”赵怿思说:“这赵虎是小弟族叔。要烦父台从重治罪。”滑知县说:“敢不遵命。”吩咐带凶犯童昆、尸亲赵虎、同寓见证孙崇山听审。
童昆进了内堂,枣核钉向赵怿思说:“去年在西湖上打我们的就是这童昆。我们还错认是洪昆。他今日也来送死了。快活,快活!“
第二十六回 通元子妙法救童
〔先声新水令〕调
词曰:
英雄怒杀淫妻妇,缧绁中千般受苦。一旦法场来,谁救去,妙术仙师云端久住。
滑知县坐堂,原差跪禀:“童昆当面。”滑知县说:“你就是童昆,怎么杀死陶氏?从直招来。”童昆说:“小人是江南扬州府人氏,来杭投亲不遇,因暂住饭店。这赵虎之妻陶氏屡次调戏小人,小人都不理他。本月初七日黄昏时候,陶氏走到小人卧房,口出淫词。小人就劝戒他一顿,催他出去。不料昨日他叫店小二将小人房门除去,当夜店中人睡静,陶氏执烛到小人房内。小人已睡熟了。他就赤身条条上小人床来。小人惊醒,见陶氏如此光景,就跳下床来,羞辱他一顿。他只是不肯去。前面更夫渐近,小人着急,就拿出刀来。陶氏说:’就拿刀吓我也是不去的。‘小人动了气,想道:这无耻淫妇生在世上败坏风俗,因而杀死他是实。”
滑知县说:“赵虎,你告他强奸未免诬他。若是强奸就该杀死在陶氏房中。本县验明杀死在他客房中,又是条条赤身,裤子去在半边,并无扯破形迹。这定是陶氏私奔,自已褪下裤子上床的了。”知县叫:“见证孙崇山,你同寓在店,曾听得陶氏喊叫么?”孙说:“小的并未曾听得喊叫之声。”滑知县说:“如童昆硬抱陶氏赤身露体走过两进房子,何能一声不出?显系陶氏自己私奔。赵虎,因你是尸亲,不坐你诬告之罪。童昆,你不该杀死他。杀人是要抵命的。”童昆说:“小人情愿。”赵怿思坐在旁边说:“父台该用大刑。”童昆说:“俺已直招,何用大刑?你这奸党的狗才,非案内之人,在此何为?俺童昆阳世无如你何,做厉鬼来追你命。”枣核钉说:“大爷,他到此地位还要嘴硬。”滑知县标了监牌收禁。陈奶奶家中知道,众人大哭。随即到监中探问,已定死罪,申详上司,案成起解。
枣核钉拿了一百两银子来会解差王进,叫:“进兄,解童昆就是你么?”王进说:“正是。”枣核钉说:“我送你老哥一百两银子,解童昆上路,一里打他一棍,二里打他两棍,三里打他三棍。”王进笑道:“走一百里打他一百棍何如?”枣核钉说:“好极。还要每日如此。直要打得他像在西湖打我的样子我纔快活。拜托,拜托。”枣核钉去了。王进收了银子说:“我在路上不打童昆,他那里知道?就白用这等恶人的银子亦不为有过。”
王进解童昆一直到按察司衙门,他都直招,不曾受刑。秋审后发回仁和县收禁。那一日斤详到了,滑知县标了提监牌,提出童昆,在狱神堂原差动手绑了,押上大堂,赏了刽子手花红酒肉,插了标子,上写”斩犯一名童昆“。滑知县用过朱笔,破锣破鼓迎到街上。陈奶奶、素娥、仙姑哭到法场。
陈保元因前有蔡飞一案,不敢出来,所以都是女人在此伺候收尸。陈奶奶说:“童相公蒙他救我女儿,我今日不能救你,我都恨死了,我都急死了!“童昆说:“伯母,这是小侄的劫数,亦无怨恨。所恨者洪兄不知下落,义父在家不知童昆遇难。我虽死亦不瞑目。”陈家众妇女哭在一堆,那些看的人,有的都晓得陶氏淫妻的案情。这个说:“童昆是真英雄。”那个说:“童昆是奇男子。”这个说:“童昆是铁汉。”那个说:“赵虎是毒龟。”素娥进前祭过,哭道:“童叔叔,奴家见你这捆绑样子,万箭钻心,恨不得以身替死。”哭得语语伤心,言言痛骨。那些看的人也就人人堕泪,个个叹嗟。连刽子手都心酸了。滑知县已到法场,护送城守营武职官兵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只等午时三刻放炮开刀。
忽然狂风大作,走石飞沙,青天昼晦,目不见人。谁知通元子立在云端作法,将童昆松了绑,起在空中。又幻出一百个童昆,照样捆绑,二百个刽子手照样掺着,一霎时风定日明,滑知县吓呆了。陈家众人又苦又惊,不知何故。那些闲人说:“这是真冤枉。”滑知县听说冤枉,大怒道:“本县检尸明明是杀死的,又是童昆亲口招认,亲手画供,怎是冤枉?不要说一百个童昆,就是一千个童昆本县都是要杀尽了的。”吩咐放炮开刀。刽子手杀了一个童昆,又杀第二个童昆,那第一个头安到第二个脖子上,第二个头安到第一个脖子上。把一百个童昆杀完,个个头都安好,谈笑自如。滑知县没法,说:“这些童昆都收入禁中,明日申详再为办理。”次日狱中并无一个童昆了。那许多刽子手亦不知何处去了,仍剩了两个真的。
彼时通元子在云端里说:“童昆,你难星退了,速回扬州,来年洪昆到你家,一同进京入武闱。俺去了。”童昆拜谢仙师归家,有五言古诗为证。诗曰:
魏人有左慈,曹操不及知。
幻入羊群里,反谓其相欺,
曰:“此乃妖术,为我速斩之。”
斩左又一左,一左已称奇,
况今不可解,变幻更支离。
一则化为百,百伪无一遗。
仙师亦儿戏,县官何说辞。
第二十七回 卖花叟借言警俗
〔先声水仙子〕调
词曰:
忙里偷闲学渊明,种菊辟地诛茅栗。里间说的是,通元子清词雪亮,谈的是,恬淡人雅量波满。这一而二、二而一,个中何必判仙凡。
卖花叟说:“君子小人自古有之。宋时欧阳永叔《朋党论》云:`君子以同道为朋,真朋也。小人以同利为朋,伪朋也。真朋则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伪朋则所好者利禄,所贪者货财。'六一居士言之详矣。这一部《玉蟾记》亦是分忠奸,辨邪正,寓言以醒世之书。彼赵、胡伪朋,依权藉垄,终自陷于败亡,固不足恤。即张、曹两世离合悲欢,死生不渝其志,是诚朋之真者。然犹不若通元子、恬淡人跳出红尘,绝不为造化小儿所弄,此乃世外之真朋也。盖通元子仙也,非凡也。恬淡人凡也,即不啻仙也。不有通元子,何以惕恬淡人之胸怀?不有恬淡人,何以传通元子之措履?老汉已把通元子所著的书说过半部,百忙之中偷闲片刻,再把恬淡人所传的话表白一番。他说:`人生得天地之中,为万物之灵,安期三乐,谁不有之。唯能乐其乐者,乃能人其人。果然打破‘酒色财气’四字关头,纵求斩杀三尸、丹成九转,亦何患不为地上神仙?’有《四箴》为证。
酒箴曰:
惟酒伐性,养生宜禁。
能饮不饮,消除百病。
于是作《戒饮诗》。
诗曰:
不学佛时只学仙,当年曾挂杖头钱。
而今恶酒先删颂,笑煞刘伶葬路边。
色箴曰:
有女如玉,骷髅血肉。
必知遏欲,命乃不促。
于是作《戒淫诗》。
诗曰:
美人施粉又施朱,钻穴相窥贱丈夫。
独有生平无二色,鲁男原不学登徒。
财箴曰:
财原数定,贪夫所殉。
守分安命,为真学问。
于是作《戒贪诗》。诗曰:
浮云富贵圣人胸,陋巷箪瓢志与同。
莫取一毫非所有,近今犹自说苏公。
气箴曰:
不忍小忿,大谋必紊。
来逆受顺,岂校尺寸。
于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