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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八一侧头看了一眼大厅外的飞沙走石问,那她什么时候能来北京呢?
我会通知你的。电话挂了。接着张宝林的电话响了,也是这位林小姐,再后来是苏明远的电话响了,还是这位林小姐。电话的内容与李八一的通话内容基本一致。
三个男人互相看着,脸上多多少少出现了暧昧的神情。
张雅芝和乔飒走进昆仑饭店上海餐厅,他们没有碰见李八一和苏明远,也没有看见张宝林。张雅芝脸上有失望的表情,但并不影响她和乔飒进餐的欲望。他们点了几个凉菜,要了一碗葱油面,吃了起来。
这饭还行吧。张雅芝问乔飒。乔飒从面碗中抬起头笑道,天天如此,对我来说就是在天堂里行走。
你呀,张雅芝用筷子点点乔飒的额头,整个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你忘了,当初你信誓旦旦说是义务奉献,现在却天天暗示我给你钱少了。我不过是个学生。
乔飒装模做样地把手放在嘴边吹着说,你也容我说话,要不是小有进展急需扩展,我能一个劲儿地和你嘟囔钱吗?
有什么进展?张雅芝也来了情绪,臭胖子,快说。
乔飒离座来到张雅芝身边附在她的耳边低语几声。张雅芝霍地站了起来大声说:真的?
你小声点,别人都看着我们呢。乔飒说,这一切都千真万确。张雅芝情绪低落慢慢地落座,眼睛开始流泪……
那……就停了吧……乔飒轻轻攥住张雅芝的手。
张雅芝甩开乔飒的手说,继续干。说着从手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信用卡递给乔飒,这里有五万块,密码是911,你先花着,我告诉你一定要保密。
我明白。乔飒笑成一团花了。
第二章 我
我最喜欢在长安街上散步。从通州坐地铁在建国门站上来就看见那座造型呆板重新刷过外墙的有点第二春意思的社会科学院大楼。现在是晚上八点钟,白日肆无忌惮的沙尘暴已无影无踪,代之是弥漫着花香的微风。当我准备在优雅的妇女活动中心拱形的怀抱中小歇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看来电显示,是李小雨打来的。
李小雨是爹李八一的女儿。今年二十了。在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上二年级。她文静优雅,没有张雅芝的张狂和任性。她话不多,但说一句就是一句。李八一在李小雨六岁时和老婆宋染离了婚。宋染去了深圳,李小雨由李八一带大。
父亲是苏明远。他也有个女儿叫苏铃。二十一了,没有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开始闯天下了。
李小雨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安静,哥。她叫我哥。她说有个影视公司请我写剧本,他们经理约我九点钟去三里屯上海吧。你说我去不去。
你叫我陪你去?
哥,你真聪明。
陪你去但又不能露面,对不对。
哥,你已经不是聪明了,简直是智慧。
差十分九点,我一准到。
不见不散,哥。
我招手打的……去三里屯。
车在或明或暗的路上行走,车里的收音机有一位声音沙哑的男歌手在唱一首陌生的歌: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谁?
我叫宁五原。男。三十一岁。身高一米八二,体重六十三公斤。毕业于北京警察学院刑侦系,尚未婚娶。现任北京某公安分局刑警大队重案队警长。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这个问题自从我懂事以后就困扰着我,像掉进水草纵横的水塘,无论我怎样挣扎也无法摆脱这个问题的缠绕。爸爸张宝林在我六岁时回答我提出的我为什么不姓张的问题时也是大吃一惊。他当时在吃面条,听到我的问题竟吃惊地忘了吞咽嘴里的面条,这是你想出来的还是别人问你的?
同学问我的。
妈的,才上三天学就问这幺蛾子的事。儿子,甭管他们怎么问,你是我的儿,我是你的爸,她是你的妈。
苗月歌正端着面条从厨房出来。
可我为什么姓宁不姓张?
你这孩子是一根筋呀。看我揍你。张宝林举起了手威胁着我,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威胁我。后来他对我说,没爹没妈的孩子都好像有灵感,无论养父母如何好,他也知道不是亲生的。他说得没错。
苗月歌一把把我搂进她的怀里,两只硕大温暖的乳房夹住我的头。
苗月歌冲张宝林喊,孩子才多大呀,你发什么狠。有劲儿你冲我来呀。张宝林放下胳膊说,我说过总有一天他会问的,这才哪到哪,才六岁。我六岁时,人家给我块馒头我就冲人家叫爹呀。
你是你他是他。
苗月歌把我一抱就抱上了八仙桌,我坐在桌上可以看妈苗月歌的眼睛。这是迄今为止我见到过的最善良最美丽的眼睛,每一束眼神每一道目光都让当时六岁的我感受到平静和依赖,也使二十四年后三十岁的我每每想起那目光那眼神都会有一种震撼。这也是我至今无法和任何一个女人能够深入交往的潜在原由。苗月歌抱我那瞬间,我就知道我将来要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我爱苗月歌妈妈。
五原,你都六岁了,是个懂事的男人了。
苗月歌,我求求你……五原是我的儿……张宝林已经眼窝里蓄满了泪水。苗月歌,我尿一把屎一把容易吗。
你甭吱声,你再张口我立马和你这个太监离婚,我受够了我。
张宝林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叹得人立马显得又瘦又矮,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个影子。
我这时说话了。我摇着苗月歌的胳膊问:妈,什么是太监?
苗月歌扑哧笑了,五原呀五原,你和你爸怎么一个出息,正事问一声,歪事没完问。妈告诉你,太监就是扒了皮的树,抽了筋的狗,还是你瓶子里养的一辈子变不成青蛙的大蝌蚪,一堆摆设。苗月歌说这话时墙上的自鸣钟打了鸣。妈说,瞧瞧,都八点半了,快去洗脚洗脸睡觉去,明天还要上学呢。妈说着把我抱下了八仙桌直接抱进了卫生间,脚没洗完,我就上眼皮和下眼皮粘到一块儿了。
爸张宝林妈苗月歌最终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去问他们……第二天,我转学了,是一所离家很近的学校,从那天起爸和妈天天接我下学,同学们也不再问我为什么姓宁不姓张了……
三里屯上海吧。我在离李小雨隔一张桌子的桌子边坐下。我要了一杯卡布西诺咖啡。咖啡很香,我轻轻地呷了一口。抬起头来正好看见李小雨的背部和那个男人的正面。我一眼断定这个男人是个色鬼。男人不胖脸却有点肿,浮肿的脸一般是用肾过度,男人的眼睛应该不小,由于浮肿眼睛变成细长,在养目镜的掩护下一般女人都看不出问题,只有我这种研究人的警察才能一针见血。听听男人对小雨是如何下套子的吧。
小雨的声音略有些局促不安,马老师(这厮姓马),我们这些穷学生也请不起您大饭,只能请喝一杯咖啡。
瞧你说的,这对我已经很奢侈了,我一般晚饭只喝一些粥。再说我们是来谈剧本的,这里嘈杂的环境说话人都得像狗一样吠和像狗一样竖起耳朵听,费劲。不如到我家去,很安静的。
下回吧。马老师,我妈妈还在医院打吊瓶呢,我是抽空跑来的,再说我们还没有签合同呢。小雨不傻。
那好,我们就谈谈合同吧。你看每集三千块怎么样。
真的?
当然是假不了,但是不能署名,这是高级枪手价,我也是看了你的一些作品才痛下决心的。你是干这行的,一般的枪手也就是管个吃喝每月千把块零花钱。说真的有些女编剧为了这样的机会,舍生取义的也不足为奇,不过我是欣赏你的才华啦……
谢谢马老师。
其实,你的才华和你的美丽是并驾齐驱啦,你看,你的手长得让我想起一首唐诗:十指尖尖如春笋……
我看不见李小雨的表情,但我知道一个年轻女孩儿抵挡不住这样的赞美的进攻。李小雨在那段时间一言不发,还有什么比沉默更能挑起再进攻的激情呢。马先生已经移位坐到李小雨的身边,另一只手搭在李小雨的肩上,马先生的嘴在李小雨的耳边低声呢喃,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也许我应该给李小雨打个电话,我把手机拿了出来,想了想又把手机收了起来。现在我该走了。走出酒吧那瞬间我回头看了一眼,李小雨的头已靠在马先生的肩膀上了,显得很甜蜜。亏我是个现役的刑警,看惯了这种令你灰心丧气的事情,换了一般人早就会一团糟了。
不知何时下了雨,是很轻像丝的小雨。雨让三里屯的灯红酒绿多了一层迷茫的色调,置身其中就会产生一种欲望。我突然也想找个女人,像李小雨和马先生一样相互依偎喃喃私语,不管是谁。连我也奇怪我为什么至今没有一个女朋友呢。是我不想吗?
苗月歌是我七岁那年死的。她是车祸死的。张宝林告诉我,那天苗月歌考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她二伯的玩具厂,全厂人都为工厂四十年来出了第一个大学生而欢呼。厂长个人掏钱请全厂吃馄饨喝散装白酒。厂长是苗月歌的暗恋者,知道上了大学苗月歌和他从此就是天上地下,厂长醉了,醉话是真话。他说苗月歌你我今世无缘下世相见。当晚厂长摇摇晃晃非要送苗月歌回家,在大家的笑声中,厂长开着130卡车驶出了厂门,坐在副驾驶座的苗月歌笑着睡着了,头枕着厂长冒着汗的肩膀。厂长唱着歌: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顶天立地傲苍穹……厂长和苗月歌就这样从黑夜中出发向黑夜中驶去,一个笑一个唱,开着车冲向一堵高墙,后果就不用说了。
张宝林说出事的现场他去了,在撞瘪了的驾驶楼里厂长和苗月歌的遗体拧成麻花了。张宝林忿忿道,骚货,她和我做爱从来不面对面总是给我屁股。现在好了,抱成一朵花了,说着他委屈地哭了……
苗月歌的录取通知书落在厂里,办丧事那天送了过来,张宝林一把夺过去撕了扔在地上,我捡了起来,后来裱好了一直留在身边。这是我至今总能做梦想起苗月歌的原因。
我的手机响了。是大队长来的电话。他说宁五原是不是又在散步。
我说你又胡说。大队长索阳是张宝林的发小。五十出头的人才是个副处级,他真的有点急。总是托张宝林给他活动一下,自然对我也就格外关照。
索阳大队长说五原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黄蓉的女人。我说我不认识。索阳说怪了,人家说认识你连你的电话都知道。
怪了。我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个女人。
人在哪儿。
在治安处。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微风吹醒了我的记忆。我想起了黄蓉。她是张宝林的二奶。苗月歌死后第二年,张宝林娶了小学老师林萍生了惟一的女儿张雅芝。我记得林萍怀孕当天张宝林拍着我的头说,五原呀你妈她冤枉我了,她才是被劁过的。我瞪了张宝林一眼。张宝林又拍了我头一下,指着林萍说以后叫妈。
我说我妈死了。
张宝林说你妈活着。
我跳着脚哭我妈就是死了。
正赶上李八一来,他说张宝林你要是不容这孩子,我就带走。
张宝林说李八一你个臭码字的,有多少钱能培养他长大成人。张宝林那时从广州倒服装在隆福寺有个摊,林萍就是给他看摊的,最后看到床上了。
李八一眼珠子绿了说,张宝林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我李八一这些年来也按照约定月月给钱,苏明远也没少一分。五原能长大成人是三个人的努力,照你的话说,功劳全是你一个人呀,你说这话心里愧不愧呀。
张宝林笑了,你想养养儿子我理解,得,也赶上林萍怀孕了,给你个机会。五原,收拾收拾跟你爹一阵子去。
李八一拉着我的手说,五原,跟爹住住,好就多住,不好就回你爸这里。行吗。
行不行我都得走,一个七岁的孩子就是再明辨是非也是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
在公共汽车上我问李八一,爸和爹是一样吗?李八一用很奇怪的眼光凝视着我小一会儿说,孩子,你还小,再大一点我再与你解释。那天公共汽车里空旷无人,散乱的灯光映着爹李八一消瘦的脸颊,上面长满了黑黑的胡碴,我伸手摸摸那胡碴儿,很硬也扎手。我说爸没有。
李八一笑,太监都没有胡子。
我说妈也说爸是太监。
李八一大笑,你妈说得准确。可惜,你妈死了。
我说:爹。我是不是还有个妈。
李八一严肃了说,你问过?
我点点头。
李八一把头一扭望着窗外,窗外是黑糊糊的夜,偶尔能见一盏光线昏暗的路灯。良久,他回头一把抱住我,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口,我听到他的心在用力地跳。他说,五原,人来世上是偶然的,但既然来了就必然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