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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车上。你可以把我的行李捎来。”
“如果你早点收拾好行装的话,我还可以让你搭车,然后让你在画廊下车。十二点时我要在隔壁试衣服样子。”
当我到达画廊的时候,我妻子正站在窗户前向大街上张望。她身后有五六个不知名的绘画爱好者正在一幅画一幅画地观看,手里都拿着目录;这些人都是曾经在画廊里买过一幅木刻画,因而被登进画廊赞助人名录里的人。
“还没有来一个人呢,”我的妻子说,“我从十点钟就到这儿了,很无聊。你坐谁的车子来的?”
“朱莉娅的。”
“朱莉娅的?你怎么不带她进来呢?太怪了,我刚才跟一个很滑稽的小个子男人谈到了布赖兹赫德,他好像很了解我们似的。他说他叫桑格拉斯先生。他显然是科泊勋爵在《每日兽报》上提到过的一个已进入中年的年轻人。我本来想给他讲一讲,可是他似乎比我还熟悉你。他说许多年以前曾经在布赖兹赫德见过你。我希望朱莉娅来,那样我们就可以问问她有关他的情况了。”
“我对他可是记得很清楚。他是个江湖骗子。”
“没错,那是一目了然的。他一直谈论他称作‘布赖兹赫德的一伙人’的那些事情。显然雷克斯·莫特拉姆已经把这个地方变成了阴谋造反分子的巢穴了。你听说了吗?特里萨·马奇梅因要是知道会怎么想呢?”
“今天晚上我要去那里。”
“今天晚上别去,查尔斯;你今天晚上不能去那儿,家里人都盼着你回去呢。你答应过,一等展览会准备停当你就回家来的。约翰约翰和保姆还做了一面有‘欢迎’两个字的旗子。而且你还没有见过卡罗琳呢。”
“我很抱歉,已经都安排好了。”
“再说,爸爸也会觉得太蹊跷了。而且博伊也要去家里过星期日的。你还没有见过那个新画室呢。今天晚上你不能去。他们邀请我了吗?”
“当然邀请了。不过我知道你不能去。”
“我现在不能。如果你早点告诉我的话,我是可以去的。我倒很愿意在家里会见‘布赖兹赫德一伙人’的。我觉得你真够狠心的,不过现在不是闹家庭纠纷的时候。克拉伦斯夫妇答应了午饭前来的;他们随时都可能到。”
我们被打断了,不过倒不是由于什么皇亲国戚莅临,而是由于一家日报的女记者来访,这时画廊的经理人把她带到我们跟前。她不是来看绘画的,而是要采访关于我在旅行的艰难危险中的“人性的故事”。我把她交给了我的妻子,第二天她的那家报纸这样写道:“查尔斯·‘华厦’·赖德旅行。密林丛莽的毒蛇和吸血蝙蝠在五月花区没有什么关系,这就是社会名流艺术家赖德的看法,他放弃了伟大人物的华厦,而去追求赤道非洲的颓垣断壁……”
几间展室渐渐挤满了人,我马上就忙着殷勤招待他们。我的妻子四处出现,欢迎这些人,给一些人介绍,再不就是机智地把来宾们变成一个聚会。我还看见她把那些朋友一个接一个地带到打开让人订购《赖德的拉丁美洲》的签名簿面前;我听见她说:“不,亲爱的,我并不惊讶,不过你也不会希望我惊讶的,是不是?你知道查尔斯只为一件事活着——那就是美。我认为他对在英国发现美感到腻烦了;他只好出去,为自己创造美。他希望征服新的领域。他对乡间别墅毕竟做了权威性的结论,是不是?不,我的意思是说他已经把那项工作完全抛弃。我相信为了朋友们,他总会再画一两幅的。”
一位摄影师把我们带到一起,闪光灯朝我们的脸上一闪,这才让我们分散。
不久,人群中稍微安静了一下,随着皇家客人进来,人们慢慢走开。我看见我的妻子行了一个屈膝礼,听见她说:“啊,阁下,您真让人高兴。”随后我就被带进人们给贵宾空出来的地方,克拉伦斯公爵说道:“我想那边相当热。”
“是的,阁下。”
“你把那种炎热的印象画得很逼真,手法妙极了。使我都觉得穿着这件大衣很难受。”
“哈!哈!”
他们走了以后,我的妻子说:“哦唷,我们吃午饭要晚了。马戈特夫妇要举行一次午餐会来向你祝贺。”她在出租汽车里说,“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来。你为什么不给克拉伦斯公爵夫人写信,请她允许把《拉丁美洲》奉献给她呢?”
“我为什么要奉献给她?”
“她很喜欢这本画册嘛。”
“我没有考虑把这本书奉献给任何人。”
“你瞧,这本书是你的代表性作品,查尔斯,为什么要错过一个让人高兴的机会呢?”
午餐会有十几个人,他们来这儿是为了向我祝贺,这话尽管说起来会使我的女主人和妻子高兴,不过很明显他们当中有一半人并没有听说过我的画展,他们之所以来,只是因为他们接到邀请,而且没有别的约会。午餐时他们一直谈着辛普森夫人,不过后来他们全体,或者说几乎是全体都和我们一起回到了画廊。
午饭后这段时间忙得不亦乐乎。在场的有塔特美术馆的代理人和国家艺术收藏品基金会的代理人,他们全都答应不久要和同事们再来,同时他们还保留了几幅油画进一步考虑购买。还有那个最有影响的评论家,过去曾经用寥寥几句令人不快的赞许就把我打发掉了,而现在,他的眼睛从阔边软呢帽和毛围巾的缝隙间凝视着我,他抓住我的胳膊说:“我过去就知道你有才气的。我在你过去的作品中看出来了。我一直等待着呢。”
我从时髦的和旧派人的言谈中都听到了一些恭维话,“如果你要我猜的话,”我无意中听到,“我再也想不到是赖德画的。那些画非常雄浑,非常热情。”
他们全都认为自己发现了什么新的东西。在我出国前不久,就在这几间展览室里我的最后一次画展上情形却不是这样。那时出现了一种明显的厌倦迹象。随后就不怎么谈论我而是热烈的谈论起画中的房屋以及房主的轶事来。我回忆起来,还是那个女人,刚才对我的绘画的雄浑和热情大加称赞,过去却曾站在我的一幅呕心沥血画成的油画面前,在我身边说:“画得多么不费力啊。”
我回忆到那次展览当然还有另外的原因,就是在画展的那个星期我侦察到我妻子的奸情。当时她也像现在这样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女主人,而且我听到她说:“不论什么时候,如今我一看到什么可爱的东西——比如说一座建筑啦或是一幅风景啦——我心里就想:‘这是查尔斯画的。’我看任何东西都是通过他的眼睛来看的。对于我来说,他就是英格兰。”
我听见她说这番话;这是她说惯了的话,在我们整个婚后生活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我对她的话已经无动于衷了。可是这一天,在这家画廊里,我无动于衷地听她说着,突然意识到,她再也无力伤害我了;我是个自由的人了;由于她短时的偷偷摸摸有失检点的行为,她使我获得了解放。而我那绿帽子的双角使我成了森林之王。
这一天结束时我的妻子说:“亲爱的,我得走了。展览非常成功,不是吗?我会想出什么话回家告诉他们的,不过我希望情形不曾变成这个样子。”
“这么说她知道了,”我想,“她很机灵。从吃午饭的时候她开始警觉起来,并且嗅出气味。”
我让她离开这地方,而且我正要跟着她出去的时候——几个展室里几乎没有人了——这时我听到在旋转栅门那儿有一个多年没有听到的嗓音,是一种令人难忘的自己学来的结巴声音,一种尖声的抗议。
“不,我没有带请帖。而且我甚至不知道是否收到过。我没有参加过那次盛大的集会;我并不是企图硬和西莉娅小姐交朋友;我不想让自己的照片登在《闲话报》上;我不是来展览自己的;我是来看绘画的。大概你还不知道这儿有个绘画展出吧。我个人凑巧对这位艺术家有些兴趣——如果对你来说有任何意义的话。”
“安东尼,”我说,“请进啊。”
“我亲爱的,这儿有一位丑——丑——丑婆娘,她以为我是没——没——没有请帖硬要来的呢。我昨天刚到伦敦,吃午饭的时候凑巧听说你正在举办画展,一听这话,我当然性急地冲到这个神殿来表示敬意。我变样了没有?你还认得出我吗?画在什么地方?让我向你解释解释。”
安东尼·布兰奇和我上次见到他时没有什么改变;甚至和我最初看到他时都没有什么改变。他正掠过展室,走到那张最醒目的油画面前——这是一张丛林风景画——停了片刻,他扬着头,活像一只机警的小猎狗,然后问道:“亲爱的查尔斯,你在什么地方发现这片繁盛葱茏的草木的?是在特——特——特伦特,要不然是在德——德——德灵的温室的旮旯里发现的吧?那位讨人喜欢的高利贷者竟培育出这些蕨类植物让你来享乐?”
接着他又浏览了两间展室;有一两次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要不然就保持沉默。当他走到画室尽头,他比以前更深长地叹了口气,说:“可是这些画让我看出,亲爱的,你陶醉在恋爱中啦。这就是一切,或者差不多是一切,是不是?”
“我的画坏到这种程度?”
安东尼把声音放低成一种尖锐的耳语声:“亲爱的,让我们别在这些善良而又平凡的人们面前揭露你的小小的欺骗行为吧”——他怀着鬼胎向最后几个观众扫了一眼——“让我们不要败坏他们天真的乐趣吧。我们,也就是你和我都知道,这完全是一堆糟——糟——糟糕透顶的破——破——破烂货,咱们走吧,免得我们惹恼了收藏家。我知道一家不正经的小酒吧,就在附近。我们还是去那地方,谈谈这一次被你征——征——征服的女人吧。”
要使我回忆往事,就需要这种来自过去的声音;在这乱哄哄的一整天里,那些一味恭维的话在我身上起的作用,就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上不断出现的广告牌一样,一公里接一公里,钉在白杨树上,指示行人去住某家新开的旅馆,因此当他把车开到了车路的尽头,身体僵直,满面灰尘,这时他到了目的地,似乎必然会把车开进那家旅馆的院子里,这个名字起初使他厌烦,接着使他愤怒,最后,这家旅馆的名字终于和他身上的疲劳不可分地联成了一体。
安东尼带着我走出画廊,走到一条小街,来到一家破烂的报刊经售店和一家破烂不堪的药店之间的一扇门前,上面用油漆写着:“蓝穴俱乐部。非会员免进。”
“可不大像你那种环境了,亲爱的,而是我的环境了,的确如此。话说回来,你已经在你那个环境里待了一整天了。”
他带我走下楼去,从散发着猫的气味的地方走到散发着杜松子酒和烟蒂气味,还有收音机声音的地方。
“是屋顶爵士乐队演奏期间一个脏老头给了我这个地址的。我很感激他。我离开英国那么久了,像这种可人心意的小酒吧变化真快。昨天晚上我头一次光临这个地方,就已经颇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了。晚上好,西里尔。”
“哟,托尼,又回来啦?”柜台后面的一个青年说道。
“我们要喝几杯,挑个角落坐坐。你该还记得,亲爱的,在这儿你可够显眼和不正常的,请允许我冒昧地说,正如我在布——布——布拉特俱乐部那样。”
房间里四壁涂了蓝色颜料;地板上铺着蓝色油布。天花板上墙壁杂乱无章地贴着银色和金色的鱼形花纸;五六个小伙子一边饮酒,一边赌着“吃角子老虎”;一个衣冠整洁,但显得酗酒过度的上了岁数的人看样子像是主事的;水果胶姆糖出售机那儿围着几个人在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这时那群青年中有一个人到我们跟前说:“你的这位朋友愿意跳伦巴舞吗?”
“不跳,汤姆,他不愿跳,我也不愿给你酒喝了;无论如何,现在还不给。这是个不要脸的家伙,一个十足的骗人钱财的小白脸,亲爱的。”
“喂,”我说道,并且装出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其实在这个贼窝里我是绝对不感到轻松的,“这些年来你干了些什么?”
“亲爱的,我们到这儿来要谈的是你干了些什么。我一直注意着你呢,亲爱的。我可是个讲义气的老伙计,一直密切注意看你呢。”在他讲话的时候,那个柜台,那个酒吧间的招待员,那种蓝色的柳条家具,那架赌博机器,那架留声机,那在漆布上跳舞的一对青年,那些围着自动售货机器叽叽喳喳的年轻人,那个坐在我们对面角落里穿着紫纹笔挺衣服喝着酒的老头,总之整个这个死气沉沉鬼影憧憧的下流地方,似乎都已经隐去,我仿佛回到了牛津,从罗斯金的哥特式建筑的一扇窗户眺望着基督教会学院的草地。“我看过你的第一次画展,”安东尼说,“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