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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与玛格丽特-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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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喏,弗莉达。”卡罗维夫提醒说。

  “弗莉达!”玛格丽特也跟着尖叫了一声。

  只见房门霍地打开,一个披头散发、赤身裸体、但已毫无醉态的女人闯进屋里。她瞪着两只疯狂的眼睛,伸出双手朝玛格丽特走去,而玛格丽特则用命令的语气对她说:

  “赦免你了!今后不会再给你送手帕了!”

  弗莉达哀号一声,匍匐在玛格丽特面前,接着便摊开了手脚。沃兰德一挥手,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感谢您!我这就告辞,别了!”玛格丽特说着站起身来。

  “喂,我说,河马,”沃兰德说道,“一位问世不深的女士在节日夜晚偶有不慎,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利用它从中渔利吧!”然后他又转向玛格丽特说,“是这样的,刚才这件事不算,因为我自己并没有替您做什么事。您想为自己要求些什么呢?”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寂静中只听见卡罗维夫对玛格丽特耳语说:

  “至尊至贵的夫人,我劝您这一次可要理智清醒些!否则福耳图娜①可能溜掉!”

  ①福耳图娜,古罗马神话中司幸福、好运和成功的女神。她常常以蒙着双目站在转动不已的轮上或球上的形象出现,隐喻机会面对你时应该及时抓住它。

  “我希望现在,立即把我的情人,把大师还给我。”玛格丽特说,她的脸马上痉挛得变了样子。

  玛格丽特的话音刚落,一阵清风吹来,屋里大烛台上的烛光纷纷倒伏,沉重的窗帘拉向一旁,两扇窗户洞开;窗外,深邃的苍穹高处,显出一轮皎洁的满月,但这并不是清晨的月,而仍是午夜的月。一块绿莹莹的月色方巾从窗台飘落到地板上,方巾中间站着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夜晚访问无家汉伊万的那个自称为大师的人。他仍然是住院病员的打扮——外穿长罩衫,脚上一双便鞋,头上戴着他那顶时刻不离身的黑色小帽;许久未刮过的脸上透着惊恐,面部肌肉不住地抽动,眼睛疯人似地扫视着屋里的烛光。水银般的月光在他身边荡漾。

  玛格丽特马上认出了大师。她呻吟一声,举起两手一拍,向他跑过去。她吻着他的额头、嘴唇,紧紧把脸贴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隐忍多时的眼泪涌泉般顺着她的两腮扑簌簌落下来,嘴里只是无意识地连连说着一个字:

  “你……你……你……”

  大师轻轻地推开她,用喑哑的声音说:

  “不要哭,玛格,不要折磨我,我病得很厉害,”忽然,他仿佛想要跳窗逃跑似地一只手扶住窗台,龇着牙,凝视着坐在屋里的人们喊道:“我害怕,玛格!我又产生幻觉了。”

  玛格丽特痛哭失声,憋得喘不上气来,断断续续地喃喃说道:

  “不,不,别怕,什么也别怕!有我在你身边!我在你身边!”

  机灵的卡罗维夫不知不觉中把一把椅子推到大师身旁,大师坐到椅子上。玛格丽特跪倒在地,把头紧紧贴在病人腰旁。她安静下来了。由于过分激动,她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披上了一件黑缎披风。病人低下头,开始凝视地下,目光忧郁不安。

  “是啊,”沉默片刻后,沃兰德开口说,“把他好好收拾一下。”沃兰德命令卡罗维夫:“义士,你给这个人拿点东西来喝吧!”卡罗维夫立即照办了。

  玛格丽特用颤抖的声音恳求大师:

  “你喝吧,喝下去吧!你还害怕?不,不要怕,相信我,这些人会帮助你的。”

  病人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但他的手一发抖,空杯子掉在他脚旁,摔得粉碎。

  “这是好兆头!好兆头!”卡罗维夫对玛格丽特耳语说,“您看,他已经清醒过来了。”

  的确,病人的眼神不再那么古怪,不再那么惶惶不安了。

  “怎么,是你,玛格?”月光中的客人问道。

  “别怀疑,是我。”玛格丽特回答。

  “再给他一杯!”沃兰德命令道。

  喝下第二杯之后,大师的眼睛变得有理性,有神采了。

  “喏,你们看,这就大不一样了,”沃兰德眯起眼看着大师说,“现在咱们来谈谈吧!您是什么人?”

  “我现在什么人也不是。”大师回答,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您这是从哪儿来?”

  “从疯人院。我有精神病。”来客回答。

  玛格丽特受不住这些话的刺激,又哭起来。哭了一阵,她擦于眼泪喊道:

  “这些话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主公,我对您说吧,他是一位大师。您把他治好吧,他值得您这样做。”

  “您知道现在您是在同谁谈话吗?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吗?”沃兰德问乘月光来的人。

  “知道,”大师回答说,“我在疯人院里恰好住在那个孩子——伊万·无家汉的隔壁。他对我谈到过您。”

  “可不是嘛,可不是嘛,”沃兰德马上说,“我很高兴地在牧首湖畔见过这位年轻人。他险些把我也弄疯了,因为他硬要证明我不存在!但是,这确实是我,您总会相信吧?”

  “不能不相信,”来客说,“不过,当然喽,如果把您看做某种幻觉的产物,那也许就能平静得多。噢,请您原谅。”大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急忙道歉说。

  “嗯,那有什么办法呢,既然能平静得多,您就那样看好啦。”沃兰德很客气地回答。

  “不,不,”玛格丽特吃惊地摇晃着大师的肩膀说,“你清醒些!他确实就在你眼前!”

  这时黑猫又插话说:

  “我才真像个幻觉的产物。您在月光下仔细看看我的侧影。”黑猫走进月光光柱中。它正想继续说下去,听见有人命令它不要插嘴,便说:“好吧,好吧,我可以不说话。我就当个沉默的幻影吧。”它躲到一旁,不再言语了。

  “请您说说,玛格丽特为什么称您为大师?”沃兰德问。

  客人凄然一笑,回答说:

  “她的这个弱点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把我写的那部小说估计过高了。”

  “您的小说是描写什么的?”

  “写本丢·彼拉多。”

  这时,只见屋里的烛光开始摇晃,跳动,桌上的餐具也叮咚地响起来——原来是沃兰德在哈哈大笑,声如雷鸣。不过,谁也没有害怕,谁也没有对这笑声感到惊讶。河马还不知为什么竟拍起“手”来。

  “描写什么?什么?描写谁?”沃兰德止住笑声问道,“您现在还写这种小说?真叫人吃惊!您就没有别的题材可写?您把它拿给我看看!”沃兰德伸着手要。

  “我,很遗憾,无法拿给您看了,”大师回答说,“我早已把它扔进壁炉烧毁了。”

  “对不起,这我可不信,”沃兰德说,“这不可能。原稿是烧不毁的。”①他转身对黑猫说:“喂,河马,你去把那部小说拿来!”

  ①《圣经》中“不能被火焚毁的灌木”,转意为:永远存在的、消灭不了的东西。

  黑猫立即从座椅上跳下来,这时大家才看清:原来它就坐在一大摞原稿上。它把最上面的一本拿给沃兰德,鞠了个躬。玛格丽特激动得热泪盈眶,浑身发抖。她高声喊道:

  “就是它,这是原稿!是它!”

  她冲到沃兰德跟前,欣喜若狂地补充说:

  “您法力无边,无所不能!”

  沃兰德接过递给他的那本原稿,翻过来看了看,放到一旁,然后便默默地、毫无笑容地盯着大师的脸看。这时大师却不知为什么又陷入了忧伤和不安之中,只见他站起身来,揉搓着双手,望着窗外高悬中天的明月,浑身颤抖着,喃喃地说:

  “即使深夜,即使在这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宁,你们为什么又来惊扰我?啊,诸神啊,诸位神明!……”①

  ①这两句话是判决耶舒阿死刑之后,内心痛苦异常的彼拉多的内心独白。它表明沃兰德此刻又唤来了彼拉多,从而也了解了大师那部作品的全貌。

  玛格丽特一把抓住大师的长衫,把头紧贴在他身上,悲哀地哭泣着说:

  “上帝啊,刚才的药怎么对你没有效呢?”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卡罗维夫小声说,一边在大师身旁张罗着,“不要紧,不要紧……再喝上一小杯吧!这回我同您一起干。”

  小酒杯仿佛眨了一下眼,在月光中晃了一下。这一杯酒果然奏效了。大师重新坐到椅子上,表情安详多了。

  “嗯,这就全清楚了。”沃兰德说着,用他长长的手指敲了敲那本原稿。

  “完全清楚了!”黑猫忘了刚才要做沉默幻影的保证,又来插话了。“这部作品的主线现在我也一清二楚了。你在那儿说什么,阿扎泽勒?”它问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扎泽勒。

  “我在说,最好把你扔进河里淹死!”阿扎泽勒瓮声瓮气地说。

  “阿扎泽勒,发发善心,”黑猫对他说,“干万别让我们主公产生这种念头。告诉你,否则我会每天夜里像可怜的大师这样披着月光来找你,对你点头,向你招手,让你跟我走。喏,阿扎泽勒,到那时候你会怎么样?”

  “喂,玛格丽特,”沃兰德又说,“说吧,你需要什么?”

  玛格丽特两眼迸发出希望的火花,她向沃兰德恳求说:“您能允许我跟他私下商量一下吗?”

  沃兰德点了点头。于是玛格丽特凑到大师身旁,向他窃窃耳语起来。只听见大师对她回答说:

  “不,为时过晚了。我今生已经别无他求。只要见到你就行了。但我还是劝你离开我。跟我在一起,你会毁掉的。”

  “不,我不离开你!”玛格丽特回答。然后她又对沃兰德说:“我请求让我们仍旧回到阿尔巴特街上那条胡同的地下室去,而且还要亮起那盏小灯,一切都要原来那个样子。”

  听到玛格丽特这么说,大师不由得笑了。他搂住她那早已披散开的鬈发,对沃兰德说:

  “啊,主公,您不要听这可怜女人的话。那间地下室早已被人占了,再说,让一切恢复原状,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他把脸紧贴在心爱女人的头上,搂着她喃喃地说:“我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啊……”

  “您说本来就不可能?”沃兰德说,“倒也是这样。不过,我们不妨试试嘛。”他说着叫了一声:“阿扎泽勒!”

  话音刚落,立时从天花板上掉下一个男人来。这人只穿一条内裤,神色慌张,近乎精神错乱。不知怎么他手里还提着个手提箱,戴着项鸭舌帽。他两膝发软,浑身筛糠似地抖动。

  “你叫莫加雷奇?”阿扎泽勒问掉下来的人。

  “是,我是阿洛伊吉·莫加雷奇。”那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拉铜斯基写了一篇文章批判这个人的小说,你看了那文章之后,写了封告密信,说这个人家里私藏非法书刊。对不对?”阿扎泽勒又问。

  掉下来的人吓得脸色发青,痛哭流涕地表示悔过。

  “你就是为了占他那两间地下室吧?”阿扎泽勒瓮声瓮气地用尽可能温和的口吻问。

  室内响起了愤怒的猫叫声,玛格丽特尖叫着向那人冲过去:

  “让你瞧瞧我魔女的厉害!瞧瞧吧!”玛格丽特大叫着用指甲去抓阿洛伊吉·莫加雷奇的脸。

  一阵混乱。

  “你这是干什么,玛格?”大师痛苦地喊道,“有失身份啊!”

  “我抗议!这有什么失身份的?!”黑猫在一旁喊叫。

  卡罗维夫把玛格丽特拉开。

  “可我还安装了澡盆呢,”满脸流血的莫加雷奇吓得上牙直打下牙,胡言乱语地说,“我粉刷过一遍……用了白矾……”

  “嗯,你安装了澡盆,很好嘛!”阿扎泽勒表示赞许,“他也需要洗洗澡啊,”然后便大喊一声:“滚吧!”

  只见莫加雷奇翻了个跟头,两脚飘起,头朝下从敞开的窗户飞出了沃兰德的卧室。

  大师看得直眉瞪眼,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哝说:

  “哎呀,看来,这可比伊万讲的那些还要精彩!”非常震惊的大师回头张望了一下,对黑猫说:“对不起……你就是……您就是……”他完全慌了神,不知道对猫应该怎么称呼,称“你”还是“您”,“您就是那只跳上有轨电车的猫吧?”

  “是我,”黑猫得意洋洋地承认,然后又说:“您对猫还这么客气地称呼,我很高兴。不知为什么人们对猫讲话都用‘你’,虽说从来没有哪只猫跟人喝过结拜酒①。”

  ①喝结拜酒,由德语“兄弟”一词而来,指两人同时喝杯中的酒,然后互相亲吻,从此以后彼此便亲昵地以“你”相称,不再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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