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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与玛格丽特-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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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喝结拜酒,由德语“兄弟”一词而来,指两人同时喝杯中的酒,然后互相亲吻,从此以后彼此便亲昵地以“你”相称,不再称“您”。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您不大像猫。”大师含糊其辞地说。然后又怯声对沃兰德说,“不管怎样,医院里也会发现缺了我这个病人。”

  “嗨,他们能发现什么!”卡罗维夫安慰说,只见他的手里忽地出现了一摞纸和本子,“这就是您的病历吧?”

  “是的。”大师回答。

  卡罗维夫一甩手把病历全都扔进了壁炉。

  “没有了证件,人也就不存在了,”卡罗维夫满意地说,“您再看看这个,是你们租的那所房子的住户户口簿吧?”

  “是的。”

  “这里填的是谁的名字?阿洛伊吉·莫加雷奇?”卡罗维夫往户口簿上一吹,写着莫加雷奇的那一页便不见了,“这不,没有他了。而且,请注意:压根儿就没有过这么个人!如果房东表示奇怪,您就告诉他:阿洛伊吉不过是他做梦梦见的。莫加雷奇?哪儿来的莫加雷奇?压根儿没有过这么个人!”说话间一个好好的户口簿便从卡罗维夫手中消失了。于是,卡罗维夫说:“看,户口簿已经回到房产主的写字台抽屉里去了。”

  “您说得对,”深为卡罗维夫的利索手脚感到震惊的大师说,“没有了证件,人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我也不存在了,因为我也没有证件呀。”

  “很抱歉,”卡罗维夫大声说,“这才是您的幻觉呢!给您,这不是您的证件吗!”卡罗维夫把一份证件交给大师,然后闭上了眼,甜丝丝地对玛格丽特说:“这些都是您的财产,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他把一个四周烧焦了的笔记本、一朵干玫瑰花和一张照片递给玛格丽特,又特别郑重其事地把一个存折交给她说:“这是您存入的那一万卢布,玛格丽特·尼占拉耶夫娜。我们不要别人的财物。”

  “我宁愿让自己的爪子干瘪,也不去动别人的财物!”黑猫傲慢地人声说。它为了把那部不幸的小说原槁全塞进皮箱,正站在箱子上用脚使劲往下踩。

  “这是您的证件,也给您。”卡罗维夫把玛格丽特的证件也交给她。随后便恭恭敬敬地报告沃兰德:“全办完了,主公!”

  “不,还没有完,”沃兰德不再看地球仪了,转过脸来说,“我尊贵的女士,您要我们如何处置您那两个随从呢?我这里可用不着他们。”

  这时娜塔莎从门外跑了进来,仍然一丝不挂。她双手一拍,对玛格丽特喊道:

  “祝您幸福,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她冲着大师点了点头,又对玛格丽特说:“您从前经常往哪儿去,我本来就全知道。”

  “女佣人们总是什么事都知道的,”黑猫意味深长地举起一只爪子议论道,“以为佣人们都是瞎子,那才是大错而特错哪。”

  “娜塔莎,你希望干什么?”玛格丽特问道,“还是回那所独院儿的小楼上去吧。”

  “亲爱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娜塔莎双膝脆地哀求说,“您替我向主公求求情,”她说着朝沃兰德看了一眼,“把我留下来当个魔女吧。我再也不想回那所独院去!我既不嫁工程师,也不嫁技术员!昨天,在晚会上,札克先生①向我提出了求婚。”娜塔莎松开拳头,把手里的几个金币给玛格丽特看。

  ①此人与第二十三章中所提到的札克同名。原文如此。

  玛格丽特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沃兰德。沃兰德点点头。于是娜塔莎跑上去搂住玛格丽特的脖子,响亮地亲了她一下,得胜似地高喊一声,从窗口飞了出去。

  娜塔莎原来站的地方,现在站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已经恢复人的面目,但看上去忧心冲忡,甚至可以说激动不安。

  “这个人我非常乐意放他走,”沃兰德以厌恶的目光看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非常乐意,他在这里毫无用处。”

  “我恳请您为我出具一张证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不安地四下张望着说,语气十分固执,“证明这一夜我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

  “证明的用途是什么?”黑猫厉声问道。

  “为了向民警局和我的夫人交代。”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毫不含糊地说。

  “我们这里通常是不开证明的,”黑猫皱着眉头说,“不过,为了您的方便,算啦,破个例吧。”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还没有回味过这话的意思,裸体的赫勒已经坐到打字机旁。黑猫向她口授:

  “证明。兹证明持本证者,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确曾在今夜作为运输工具……赫勒,你在这个地方打个括号,括号内打上‘骟猪’两个字,被带来参加撒旦举办的跳舞晚会。签名:河马。”

  “日期呢?”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尖声问道。

  “我们不写日期。写上日期证件就无效了。”黑猫回答说,然后把手中的证件一晃,空中便飞来一个图章。黑猫一本正经地往图章上哈了哈气,往纸上盖了个“印花收讫”的章,把证件交给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消失了,他的位置上又出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又是什么人?”沃兰德用手挡住晃眼的烛光,不耐烦地问道。

  瓦列奴哈低下头,叹了口气,轻声说:

  “请放我回去吧。我不能当吸血鬼。要知道,当时我和赫勒差一点儿没把里姆斯基吓死!我不喜欢吸人血。放了我吧。”

  “他在说什么梦话?”沃兰德皱着眉头问,“里姆斯基又是什么人?他都胡说些什么?”

  “这您就别操心了,主公。”阿扎泽勒对沃兰德说。然后对瓦列奴哈说:“往后不许在电话里蛮横无礼地讲下流话!不许撒谎!明白吗?今后你不再这么干了吧?”

  瓦列奴哈欣喜若狂,精神焕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哝说:

  “我衷心……也就是说,我是想说,您阁下……我吃过午饭马上就……”瓦列奴哈哀求似地双手交叉着捂着胸膛,眼巴巴地望着阿扎泽勒。

  “行啊,回家去吧。”阿扎泽勒回答说。

  瓦列奴哈随即消融在空气中。

  “请你们让我单独同他们俩呆一会儿吧。”沃兰德指着大师和玛格丽特对左右人说。

  沃兰德的命令立即得到执行。沉默片刻后,他对大师说:

  “嗯,这么说,回阿尔巴特大街的地下室去?那么,今后谁来写作呢?幻想呢?灵感呢?”

  “我再没有任何幻想了,”大师回答说,“也失去了灵感。除了她,”大师把手放到玛格丽特头上,“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引起我的兴趣。他们把我毁了。我感到寂寞乏味。我想回地下室去。”

  “那么您的小说呢?彼拉多呢?”

  “我恨它,我讨厌那部小说。为了它,我遭受的磨难太多了。”

  “我求求你,别这么说。”玛格丽特哀求说,“你为什么折磨我呢?你知道,我把整个生命都献给你这项工作了。”她又对沃兰德说,“主公,您别听他说,他是遭受的磨难过多了。”

  “那也总得写点什么吧?”沃兰德对大师说,“如果觉得犹太总督这个题材已经枯竭,您就开始写……哪怕写阿洛伊吉也好嘛。”

  大师微微一笑,说:

  “写这些,拉普雄尼科娃不会同意出版的,况且,这些东西也没有意思。”

  “那您靠什么维持生活呢?那就得过缺衣少食的日子了。”

  “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大师回答说。他把玛格丽特拉到身旁,搂住她的肩膀接着说,“她会清醒过来的,会离开我……”

  “我看未必……”沃兰德含糊不清地嘟哝一句,然后又继续大声说,“好吧。这么说,撰写过本丢·彼拉多历史的人现在要回到地下室去,要在那里守着孤灯,安于贫困喽?”

  玛格丽特离开大师,急切地向沃兰德解释说: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对他悄悄说了许多极为令人神往的事,可他拒绝这一切。”

  “你们的耳语我都知道,”沃兰德对她说,“那还不是最令人神往的。不过,我要告诉您,”沃兰德对大师说,“您那部小说还会给您带来意外的礼物的。”

  “那就太可悲了。”大师回答。

  “不,不,并不可悲。”沃兰德说,“再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了。喏,好吧,玛格丽特·已占拉耶夫娜,一切都办妥了。您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哪里的话,噢,哪里的话,主公!”

  “那么,您把这个拿去,作个纪念吧。”沃兰德说着,从枕下掏出一个不大的马掌形金器,上面镶满了钻石。

  “不,不,主公,您何必这样!”

  “难道您想同我争论?”沃兰德莞尔一笑,问道。

  玛格丽特的披风上没有口袋,她只好用一块餐巾把金马掌包了起来。忽然,她觉得心里一惊,回头看了看窗外:窗外一轮明月分外皎洁。于是她问道: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怎么这里总是午夜时分?过了这许久还是午夜,按理该是早晨了?”

  “节日的午夜嘛,稍许挽留一刻岂不是件乐事?!”沃兰德回答说,“喏,好吧,祝你们幸福!”

  玛格丽特祈祷似地向沃兰德伸出双手,但并没有敢朝他走近,只是激动地轻声说:

  “别了!别了!”

  “再会!”沃兰德说。

  于是玛格丽特披着黑披风,大师穿着医院患者的长衫,退出沃兰德的卧室,来到这所珠宝商遗编故居的走廊上。走廊里点着一枝蜡烛,沃兰德的随从正在这里等候他们。离开走廊时,赫勒提起装有小说原稿和玛格丽特那笔小小的财产的手提箱,黑猫也从旁帮着她。走到门口,卡罗维夫施礼道别,随即消失在门内。其他人则护送他们下楼。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下到三楼转弯处的平台时,他们听到一个沉闷的响声,但谁也没有去理会它。快下到大门口时,阿扎泽勒朝空中吹了一口气。刚一跨入没有月光的院子,就发现台阶上睡着一个穿着高筒靴、头戴鸭舌帽的人,睡得像死人一样。门旁停着一辆熄了前灯的黑色大轿车。透过车前的玻璃,模糊地看到一个白嘴鸦的头影。

  大家正准备上车,玛格丽特忽然绝望地轻轻喊了一声:

  “天哪,我的金马掌丢了!”

  “你们先上车,”阿扎泽勒说,“在车上等着我。我去去就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阿扎泽勒又走进了大门。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在玛格丽特和大师等人从珠宝商遗孀的故居出来之前,这家楼下的第48号住宅里曾出来过一个干瘦的女人,一手提着圆铁桶,另一只手拎着个提包,准备下楼去。她不是别人,正是星期三在公园转门旁碰碎葵花子油瓶使柏辽兹大倒其霉的那个安奴什卡。

  这女人在莫斯科究竟干些什么?她靠什么维持生活?谁都不知道,或许永远也无人知晓。众所周知的只有一点:每天都可以在石油商店、菜市场、本楼的大门洞或楼梯上见到她,手里提着个圆铁桶或拎个手提包,有时两样都提着;最常见到她的地方是她住的那套第48号的厨房。此外,大家还清楚两点:一是这女人出现在哪儿,哪儿便立即生出乱子来;二是她的外号叫“瘟神”。

  不知为什么“瘟神”安奴什卡平素总是起得很早,今天尤其早得出奇,深更半夜就起来了。刚刚打过十二点,第48号的大门锁转动了一下,先是安奴什卡的鼻子探出门外,随后整个身子都钻了出来,身后的门关上了。她正要下楼去干点什么,只听得楼上50号的大门“砰”的一声响,接着便有个男人从楼梯上滚下来。那人撞在安奴什卡身上,把她撞到一旁,她的后脑勺碰到了墙上。

  “该死的,光穿条衬裤,往哪儿瞎闯?”安奴什卡抱住后脑勺尖声叫骂。那个只穿内裤的人拎着个手提箱,戴着鸭舌帽,紧闭着双眼,说梦话似地怪声怪气地对安奴什卡说:

  “温水速热器!用了白矾!单单粉刷就用了好多钱啊!”他哭起来了。然后高叫一声:“滚吧!”可他并不顺着楼梯往下跑,而是往上跑去,跑到转弯处那扇被基辅经济学家踢坏的玻璃窗前,便大头朝下从窗里飞了出去。安奴什卡忘了后脑勺痛,哎哟一声,急忙冲到窗前,趴在窗边,探出头去,指望在路灯灯光下看到院里水泥地上摔死的人和他的手提箱。但是,地上却什么也没有。

  安奴什卡只能设想:那个没睡醒的怪人像鸟儿似地从楼里飞出去,飞得无影无踪了。她画了个十字,心里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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