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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颗脑袋里呢?”卡罗维夫指了指河马的头,河马就马上摘下帽子,仿佛是要尽量让这位女公民看得清楚些。
“先让别人过去,公民们!”这位妇女已经很不耐烦了。
卡罗维夫和河马往旁边一闪,让一个穿灰西装的作家进去了。那人穿着夏季白衬衫,没系领带,衬衫领子翻到西装上衣领子外面,腋下夹着几张报纸。他向守门的妇女点头致意,边走边在递到他面前的本子上签了个花体字,随即向凉台餐厅内部走去。
“哎,那冰镇啤酒是给人家的,给人家的!”卡罗维夫伤心地说,“咱们别想捞着!咱们这些可怜的流浪汉白白幻想了半天,多么想喝上一杯啊!可是,不行,咱们的处境大可悲,太困难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河马只是摊开双手,苦笑一下,把帽子又戴在他的圆脑袋上。他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很像猫头上的毛。这时,一个声音在把门的女公民头顶上响起来。声音并不高,但显然很有权威:
“让他们进去吧,索菲娅·帕甫洛夫娜!”
管登记的妇女不由得一惊:原来是绿花墙中间露出一个穿燕尾服的人的白胸脯和一张蓄着短须的海盗般的脸。那人对两个破衣烂衫的可疑来客赔着笑脸,甚至像是在邀请他们进去。这位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的权威,在他掌管的这个餐厅里,可以说是无所不在,人人都可以感觉到。于是,索菲娅·帕甫洛夫娜马上毕恭毕敬地向卡罗维夫问道:
“请问贵姓?”
“帕纳耶夫。”卡罗维夫也客气地回答。那妇女登记上卡罗维夫的姓氏,又抬起询问的目光看了看河马。
“斯卡比切夫斯基。”河马用嘶哑的声音说,不知为什么指了指腋下的汽油炉。索菲娅·帕甫洛夫娜把这个姓氏也登记上,把登记本递过来请二人签名。卡罗维夫在写着“帕纳耶夫”的格中签了个“斯卡比切夫斯基”,阿马则在“斯卡比切夫斯基”一格中签上了“帕纳耶夫”。使索菲娅·帕甫洛夫娜更为震惊的是,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竟亲自满脸赔笑地把两位客人让到了对面凉台边上最好的位置上:那里不仅绿荫最浓,而且小桌旁边还透进绿花墙外射来的一束阳光,给人以十分舒适、明快的感觉。索菲娅·帕甫洛夫娜奇怪地眨着眼,盯着两位不速之客留下的签名,琢磨了许久。
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的态度不仅使索菲娜·帕甫洛夫娜吃惊,而且也使餐厅服务员们大为震惊。他亲自从小桌下拉出座椅,请卡罗维夫坐下,然后对一个服务员挤了挤眼一对另一个小声说了句什么,两名服务员就围着客人忙碌起来。其中一位客人这时已经把他带着的小汽油炉放到地上,紧挨在他的皮靴旁边。餐桌上原来铺的有黄斑的旧桌布马上被撤掉了。一块浆得沙沙响的洁白桌布,像阿拉伯牧民的大斗篷似的,在空中一抖,铺在桌上。而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这时已经悄悄地、但却是富有表情地俯身到卡罗维夫耳边问道:
“侍候您二位吃点什么?有一种特制的干鱼脊肉……是我从建筑师代表大会接待组搞来的……”
“您……嗯……就给我们随便来点小吃吧……嗯……”卡罗维夫和颜悦色地说着,坐到椅子上,伸开两腿。
“明白了。”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闻了一下眼睛,意味深长地回答说。
服务员们见餐厅主任如此敬重这两位怪客,自然也就打消了疑虑,认真地忙碌起来。河马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头塞到嘴里,一个服务员便急忙划着火柴送了过来;另一个服务员托着一盘叮当响的绿标签酒瓶和杯子跑到桌前,把一个个形状各异、高低不等的玻璃酒杯摆在桌上。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凉台的帆布遮阳伞下,用这种高脚杯喝上一杯……或者,如果我们按后来的时间讲的话,还可以用过去时说喝上了一杯纳尔赞矿泉水,那有多么惬意啊!
“我今天请您二位尝尝松鸡肉排吧。”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歌唱般细声细气地说。戴着破夹界眼镜的客人对这位原两桅海盗船船长的建议感到满意,透过那片完全无用的破玻璃向他投以赞赏的目光。
带着夫人来用餐的小说家、别号“旱风”的彼得拉科夫,这时正在旁边餐桌上吃完他的煎猪排。他以作家特有的敏锐观察力发现了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这种殷勤态度,感到十分惊讶;但他的夫人,一位颇为庄重的妇女,看到海盗对卡罗维夫这样殷勤却有些嫉妒了。她用羹匙敲了敲盘子,表示:怎么老不给我们来下一道菜?……该给我们上冰激凌了!怎么回事?
但是,阿奇霸德只对彼得拉科夫太太送过去一个讨好的微笑,派过一个男服务员来,他本人则仍然围着他的两位贵客打转。噢,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真不愧是个聪明人!要论目光的敏锐,他大概并不比任何作家稍差!他早已听说了瓦列特剧院那场魔术表演,听说了这几天发生的各种怪事,而且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把别人提到的“穿方格衣服”、“像猫”这类的话当作耳旁风。所以,今天他一看这种情况,立刻就猜到了这两位怪客的来历。既然猜到,当然,他是绝不会同他们争吵的。而那个索菲娜·帕甫洛夫娜可倒好!这两位光临了,她还想阻拦——亏她想得出!其实,话又说回来,对她这样的人还能要求什么呢!
彼得拉科夫夫人傲慢地用小勺杵着已经开始融化的奶油冰激凌,气鼓鼓地看着旁边两个小丑打扮的人跟前桌上像施了魔法似的摆满了美味佳肴。洗得干干净净的碧绿的生菜叶在鲜鱼子盘里显得耀眼……转眼间,又给他们特地推过来一张小桌,桌上有个冰冷的。外面挂着水珠的小圆筒……
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看到一切都安排得非常满意,看到服务员飞快地双手捧过来一个平底锅,锅上的东西还在发出咝咝的响声,这才允许自己暂时离开两位神秘顾客,而且还事先小声向他们“告了假”:
“请二位原谅!我得出去一下!得亲自去看看煎松鸡肉排做得怎么样。”
他离开餐桌,进入餐厅的后门。这时,如果有谁能继续跟踪阿奇霸德,对他进行观察的话,无疑会对他后来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
这位餐厅主任并没有径直去厨房看煎肉排,而是朝餐厅的库房走去了。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库房,进去后把门关好,打开大冷藏柜,伸进手去,唯恐弄脏他那洁白的袖口,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了两大条沉重的干鱼脊肉,用报纸包起来,又用细绳捆好,放到了一旁。然后他到旁边房间去,看了看自己的丝绸衬里的夹大衣和礼帽是否还放在原处。只是在这之后他才到厨房去看了看——厨师正认真地制作海盗答应请客人品尝的松鸡肉排。
应该说,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的这一切行为,其实也并无任何奇怪或莫名其妙之处,只有那些仅仅会从表面观察问题的人才觉得不可理解。应该说,他的行为是刚才一系列做法的必然而合乎逻辑的发展。对近日来各种怪事的了解,主要是阿奇霸德本人所具有的非凡的嗅觉,告诉这位格里鲍耶陀夫餐厅的头头:两位怪客面前的菜肴尽管鲜美而丰盛,但他们用餐的时间将是极短暂的。这位从前的海盗头子的嗅觉还从来没有欺骗过他,今天也没有欺骗他。
当卡罗维夫和河马举起第二杯冰凉的上等纯良莫斯科伏特加碰杯时,凉台上来了一个汗流满面、非常兴奋的人。他就是莫斯科著名的消息灵通人士、报社新闻编辑博巴·康达鲁普斯基。他马上坐在彼得拉科夫夫妇桌旁,把装得鼓鼓的公事包往桌上一放,随即把嘴唇凑近彼得拉科夫的头,对他耳语起来。他的话看来非常诱人,以致旁边的夫人忍不住好奇心的折磨,也急忙把自己的耳朵凑到了博巴那油光圆润的嘴唇旁边。博巴没完没了地对他们小声嘀咕着,不时贼眉鼠眼地回头张望一下。旁边的人只能偶尔听清楚个别的词句:
“绝不说谎,以人格担保!……在花园大街,花园大街,”博巴把声音压得更低,“枪弹打不进去!子弹……子弹……汽油……起火了……子弹……”
“都是这些人在造谣生事,散布些个下流的谣言,”愤世嫉俗的彼得拉科夫夫人用她的女低音议论起来,这声音要比博巴所希望的高一些,“应该当场揭穿这些家伙!不过,没关系,随它去吧,早晚会收拾他们的!这些造谣的人真坏透了!”
“这哪里是什么谣言呀,安东尼达·波尔费里耶夫娜!”作家夫人的不信任态度使博巴很伤心,他提高声音说,“我告诉您,就是子弹打不进去……现在起火啦……那两个人从空中……从空中……”博巴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讲着,连做梦也没想到他所讲的“那两个人”就坐在他身旁,欣赏着他的讲话。不过,这种欣赏很快也就结束了。餐厅的里门猛地打开,三个男人一下子蹿到凉台上,他们腰里紧扎着武装带,腿上是皮绑腿,手里握着左轮手枪。为首的一人发出一声可怕的吼叫:
“不许动!”三个人同时对准卡罗维夫和河马的头部开了枪。两个受到射击的人顿时消融在空气中,汽油炉里忽然冒出一股火焰,直冲帆布遮阳伞。伞上开了一个洞,像是张开一个黑边大嘴,它不断地向四周扩大。火舌迅速穿过大嘴冲出帆布伞,蹿向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屋顶。放在二层楼窗台上的编辑室的文件夹也突然起了火,这火又引着了窗慢,一根根火柱像被人扇动似地发出呼呼的声音迅猛地向小楼深处蔓延开去。
几秒钟后,在通向小花园铁栅栏的那条沥青小路上,也就是星期三那天傍晚第一个跑来报告不幸消息、而未被任何人所理解的伊万·无家汉所跑过的那条小路上,已经有许多人在拼命向外逃跑了。这里面有尚未用完餐的作家,有服务员,有索菲娜·帕甫洛夫娜,有博巴、彼得拉科娃和彼得拉科夫。
早已提前从旁门溜出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并没有往别处跑,也并不急着上别处去。他像一个有责任最后离开起火船只的船长,安详而镇定地站在不远的地方观看着这一切,穿着他的丝绸衬里的夹大衣,腋下夹着两条粗大的干鱼脊肉。
第二十九章 命运注定
太阳正在西沉。这时,在莫斯科一座最漂亮的大楼上,在这座大约建于一百五十年前的楼房的石砌晒台上,有两个人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全城。这就是沃兰德和阿扎泽勒。从下面,从大街上,是看不见他们的——晒台的柱形护栏和每个栏柱顶端的一个个石膏花篮里的石膏花,恰好挡住行人的不必要的视线,而这两个人自己却能把整个城市一览无余。
沃兰德坐在一个折叠凳上,还是披着他那件黑色长袍。他那把又长又宽的宝剑垂直地插在晒台的石板缝里,形成一个独特的日晷。长剑的影子缓慢地、但却是顽强地不断向前延伸,爬向撒旦脚上那双黑鞋。沃兰德在折叠凳上佝偻着身子,蜷起一条腿,一个拳头支着尖下巴颏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大片由宫殿、高楼和注定要被拆除的低矮小房组成的混合体。阿扎泽勒这时也已脱去他的现代时装——套服、礼帽、漆皮鞋,像沃兰德一样换上了一身黑衣服,纹丝不动地站在离他的君王不远的地方,同君王一样默默地凝视着这座城市。
沃兰德终于开口了:
“一座多么有意思的城市啊!不是吗?”
阿扎泽勒动了一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回答说:
“主公,我更喜欢罗马!”
“嗯,各有所好嘛。”沃兰德回答。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了沃兰德的声音:
“那边林阴路上在冒烟一怎么回事?”
“是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着火了。”阿扎泽勒回答说。
“看来,准是那对形影不离的卡罗维夫和河马到过那里。”
“这毫无疑问,主公。”
又是一阵沉默。晒台上的两个人凝望着一座座大楼上层朝西的窗户,凝望着一块块窗玻璃上火球般耀眼的、变了形的太阳。沃兰德的一只眼睛也在放出燃烧般的亮光,就像那许多窗户中的一扇,尽管沃兰德是背向夕阳坐着的。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有件什么东西吸引住了沃兰德的注意力,使他把视线从城市转向背后屋顶上的圆形塔楼。原来是从塔楼的墙内走出来一个人。这人穿着件满是泥巴的破旧长衫,脚上是一双自制的平底鞋,留着黑胡须,神情郁郁不乐。
“哎呀!”沃兰德惊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