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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琳手里攥着那封情书。
她当着我的面,展开那叠厚厚的纸,我便做好了逃的准备。
她铁青着脸,把信撕得粉碎,纸屑被风毫不留情地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感觉我的心也碎了。我看到她眼里放射出的怒火,我怕极了。琳琳突然冲过来,狠狠地撞了我一下,我脚下一滑,在斜坡上翻滚出好远。
“你等等,等等我,听我说……”我一边往起爬着一边竭力呼唤着,可是琳琳的身影一下子在我眼前消失了。
我在坡上呆立着,我的心空荡荡的,空得难受,我期待琳琳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可是她就像蒸发了,再也没有出现。
我傻傻地站在冷风中,站到天黑下来,看不清脚下的路时,才垂头丧气地离开。
我把所有的仇恨都记在鱼干身上,我非揍扁了他不可。
我怒气冲天地直奔邮局。
邮局上了门板,我扒着门缝看,里边黑乎乎的,没有人。我抬起脚刚要揣下去,听到身后有动静,鱼干鬼一样出现了,不过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跟了个大块头。我认识他,是镇子上有名的混子“金刚头”。
鱼干并没有看出我的来意,他阴阳怪气地搂住我的脖子,凑近我的脸笑嘻嘻地说:“怎么样,她有没有反映?”我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你他妈坑谁!差点死在你手里,我非揍死你不可!”鱼干害怕了,但有金刚头撑着,他冒出了野性,冲我吼着:“地鬼子,你他妈的发神经,我丁力怎么了!我为你出了多少力?你他妈还敢……”竟然冲过来。
我的脸上被狠狠煽了一记耳光,不过不是他干的,是那个大块头,几乎同一时间,我的脚也够着了鱼干,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倒下了。
我和金刚头纠缠在了一起,他壮,但我硬,我们两个都得不了便宜,鱼干毕竟是鱼干,还讲点同学的情义,他插到我们中间,死死护住了我,我和金刚头只好收手。
不能动手,我们开始动口,我心里有点虚,真的,要是动真打下去,我不是金刚头的对手,我以骂壮胆,渐骂渐行,向家的方向走去,我看到鱼干傻呆呆地站在邮局门口,像个桩子,金刚头已经没了踪影。
街上黑得看不到两边的门面,只影影绰绰地晃过几条人形。我没有回家,神使鬼差地踅到胡同口,这些窄得夹死牲口的胡同让人透不过气来,我穿过了三条胡同,摸到了琳琳的屋后。她的窗子透出微弱的光,四周静得不可思议。我把脸贴到墙上,仔细聆听屋里的动静,我隐约听到说话声,我能辩出琳琳的声音。窗子太高,我掂直了脚也够不着窗沿,最终我还是恢心地放弃了,一边回头看着那扇小木窗,一边恋恋不舍地拐出胡同,等到了街上,我猛然大吼起来:“琳琳——!”泪水奔眶而出。
不知道琳琳能不能听到,我觉得她应该能听到,我的脚步又停了下来,一声喊给我找回了自信,我站在那里许久,在等待这声喊的效果。
没有动静,什么也没有。
我悻悻地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走。该回家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绞尽脑汁编理由,好在对我来说并非难事,等到了家门口,我已经把谎话编织的滴水不漏了。
晚饭时多了一个人,城里上班的姐回来了。
正文 三、换桌
姐看到我时,脸上荡漾起兴奋,不过,少了以往的亲切。她准是又从老妈嘴里听到我若干的闲话。
老妈是镇(那时还叫公社)供销社的售货员,卖布的,她很优秀,是系统里的模范加强人,还是名不折不扣的共产党员。她对三个孩子的关爱,却只能用两个字形容:管教。这世界里我只怕一个人,就是老妈。所以,我从来不敢对一身正气的老妈说一句实话。可是,老妈对我的了解,比我对自己了解的还清楚。
姐十九岁便从省师大毕业,教了一年书后,考上了招聘干部,从了政,在县妇联当个小官儿。多大的官儿,我不知道,但我多少清楚那不算是什么官儿。为此,我常常窃喜,心里平衡了许多。老妈越是过分期望的事情,我就越反感,老妈一直想把我们姐弟三人送入仕途,姐姐便是被她刻意赶上官场的。我天天盼望姐会在某一天从官府里掉下来,也像那些没事干的村姑一样满大街制造绯闻,那样,我就有充足的理由不按老妈的意图发展了。
今天晚上老妈的心情出奇地好,她很快地就从锅里把给我留着的饭菜端上来。我意识到有什么重要事儿要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在里屋写作业的小弟自信嗅到的是硝烟味儿,咣一声关紧了房门。
老妈说话从不拐弯儿。我隐约记得父亲离她而去的原因,正是因为老妈的直率。
“杰儿,你姐打算让你转学。转到城里最好的中学去。”
我大吃一惊,可旋即又被一种喜悦占据了心头——太好了,我早在这个地方呆够了。
可我必须装出极不情愿的样子,以免被老妈看透我:“快毕业了,我不想离开。”
正如我想像的,老妈拍起了桌子,可她还没说什么,就被姐截住了话头——她的理论水平已经超越了老妈,每到她发表看法时,老妈便会知趣地做个忠实的旁听者,一脸欣赏地盯着女儿。
姐说了一通大道理,好在这番演讲式的话中并没有歧视我的内容,姐很注意语句的修辞,尽量把话说得既含蓄又有诱惑力。但我却听不进去,我的意像中,又出现了刚才街上发生的那一幕幕。
十五分钟后(我一直在偷偷看表),姐收住了话题,她极认真地征询我:“杰子,我说得有道理吧?”
全是道理。
我说我再考虑考虑。老妈白了我两眼,不过,这次她压住了火气,竟然赞成了我的说法:“好吧,仔细想想是对的。我觉得你姐的安排很有远见,是改变你自己的大好机会。”
沉默,好一阵子没人说话。我试探着抬抬屁股想溜,老妈瞪了我一眼:“把饭吃了!”
我回到房间不久,姐姐推门进来,她脸上有了我最期望看到的笑容。她好象又恢复了几年前的稚气,跳坐在我的床上,用丰富的目光看我。(她这么做,无非是想看我写作业时的态度)
“杰子,去吧,城关中学是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升学率是全县最高的。我托了好几个人才给你办成的。教你们的老师是我的同学,他教你,保证没问题,保你考上重点高中,最低限度也能考个中专。”姐说话的神情,就好象我已经出息了。
我头也不抬地说:“姐,我去。”
姐板过我的头亲了一口,不过不是在脸上,是在我的额头。我的鼻子一酸。
十点多,老妈在她的房间喊了一声:“不早了,都睡吧。”然后关了自己房间的灯。
我钻进被窝里,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今天的事情。真要离开学校,离开家了吗?我兴奋却又不安,还有些不甘心,即使要走,我也得找琳琳谈了以后再走。
我更加想念琳琳了,做了一夜的梦都跟琳琳有关,最后一次,我还是哭醒的,为琳琳哭的。可是醒来后,我却搞不清梦中的人是琳琳还是英英,好象拥抱着的是琳琳,等分开时,却变成了英英。
早上起床,我换下湿漉漉的内裤,偷偷塞到床底的书箱子里。每次都是这样,可每次放学回家,我都能看到我的内裤在院子的铁丝上欢舞,我不知道老妈是怎样找到的,更不敢想像找到它时,老妈是怎样的表情。
我换上运动装,跑到街上去了。
天有些冷,跑步的还是那些人,两个老头,十几个武术班(也有叫武校的)学生。他们是我陌生的竞赛对手,我们沿着同一个方向跑,我总会超越他们,并把他们拉得远远的,我期望那些人会很不服气地追上我,可是他们永远那么一个姿式,一个步调,一个速度跑着,这样,我也就没有再跑下去的兴趣了。等到浑身发热,我便往回跑,武校的学生已经在石桥的栏杆上压腿了。
我兴致勃勃走进教室,走到我的桌位时,我发觉不对劲,桌位依
旧,却换了模样:桌上的那堆课本不是我的。我这才发觉同学们的目光都盯在我身上,这些眼光多是鄙视,只有不多的几双眼晴折射着同情。我的自尊心受到重重一击,我的怒火瞬间暴发,我把书包狠狠砸在桌子上,漫无目标地吼起来:“谁干的!是谁占了我的位子!”没有人说话,教室里更静了。这种静止更加激怒着我,我狠揣了一脚课桌,书本撒了一地。
我看到鱼干给我使眼色,我转过身子,看到身后站着一个矮小瘦弱的女生,她显然被我的样子吓坏了,浑身在抖,看到我愤怒的逼视时,她”哇“一声哭开了。
我和这个叫吴瑞芹的女生一起被叫到了左明宇的办公室。
左明宇的神色很平静甚至还荡漾着笑意,他先坐下然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我们也坐下,我抢先坐下来,左明宇却变了脸:“谁让你坐了。”用下巴朝吴瑞芹呶了呶:“吴瑞芹你坐。”
我极不情愿地让出了坐位,这样,我们俩都站着。
“王连杰,你先到一边站着,好好反省反省,一会儿交待你的错误。”他竟然用“交待”这个词。
“吴瑞芹你刚来,不了解班上的情况,受委屈了。”左明宇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转向了这个黄毛丫头,他对她说话的声音像个娘们,听起来非常滑稽。他继续用蹩脚的普通话编织温柔:“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直接告诉我,在这个地方,我说了算。”说这句话时他瞥了我一眼。吴瑞芹只有点头的份儿,一脸的虔诚、感激与顺从。接下来的话老一套,生活上的关心,学习上的指点……我已经站得不耐烦了。
吴瑞芹真是个乖孩子,毕恭毕敬听完左明宇的教导后,小猫一样从我面前飘了出去。她胜利了。
我会是什么结果呢?左明宇并不急于说话,他像打量一个怪物,用尖锐的眼光在我全身睃视。我壮着胆儿与他对视了一眼,看到他那副奇怪的表情,我感到非常不自在。我等待更严厉的处罚,可是没有,他只是懒懒地起身走到我身边懒懒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王连杰啊王连杰,回去吧,最后边那个空桌是你的。”
直到走出他的办公室我也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放过了我,看到我的迟疑,左明宇竟然挤出一个笑脸给我:“站好最后一班岗……”他什么意思?我有些糊涂,走出好远了,他还在说着什么,我隐约听到他的一声叹息:“……你姐多好……”
教室后边站着那张破败不堪的课桌,承载过的主人都是些“有头有脸”的,现在归我所有了。一整天我都没离开过这张桌子(除了中午放学),我一点东西没学进去,我感觉自己被遗忘和抛弃了。除了鱼干陪我坐了一个课间外,他们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写满了两个作文本,写的是诡异的小说,鱼干在课外活动时,拿到讲台上有声有色地读给教室里的人听,我便有了渲泄后的畅快。这一天我只关注两件事:我的文章和琳琳。琳琳只看了我一眼,是躲躲闪闪的一瞥。至今我笃信一条:女人永远比不过男人。琳琳再怎么掩饰自己,也没有超越客观规律:这天她呆在教室的时间比任何一天都长。她的背影看上去那么单薄瘦弱,她是个很壮实和丰满的女生,可在我这个位置看过去,她那么瘦小和孤单。我忽然怀恋起在她后桌的那些日子,她像一堵墙为我遮风挡雨,我曾经和她那么近,转瞬间却如隔千山万水。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懂事了许多,成长的经历像玉米拔节一样,在关键的时刻听得到看得见。我憋足了一股劲要改变自己的形象,脑子里常常泛滥起在校长那儿发过的毒誓:拼了,
先在体育上拼。五十米折返跑,跑了五次,五次第一。左明宇吃惊不小,他指定要我代表班里参加下周的全校越野赛,这家伙兴奋之余,还兴致勃勃教我们学起舞步来,那个什么舞步,我笨拙的一步也学不会。
我在同学心目中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鱼干常过来“陪读”。琳琳有时也找个理由来和我聊几句,她的学习成绩直线上升,也就不用避讳班级里不准随便串桌的规定了。
学习好,心态就不一样,琳琳与我聊,多是送我一些缄言警句,这几天她对我说得最多的是“走你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她认为但丁这句名言,满可以给我以安慰,使我从中得到大的教益。
我的语文课本里一直夹着庞天舒的照片,天天看上几眼,心里便要涌上不可名状的愁怅。人家同样十六岁,怎么会写出那么多小说来呢? 我开始专心拜读小说,天天研究叶辛的《三篇长篇小说创作前后》,这种执着的劲头连我自己也由衷佩服。
早上刚踏进教室,猛见校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