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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第二节
第三节第四节
第五节第六节
第七节第八节
第九节第十节
后 记
□ 作者:杜拉斯
第一节
她在走着,彼得·摩根写道。
为何不回去呢?必须让自己消失。我不知道。你会明白的。我需要一个方向,让自己消失在那里。必须打消其他念头,遗忘知道的任何事情,走向那险恶莫测的天边,走出这宽广辽阔的沼泽。数不尽的斜坡纵横其间,看不出为什么。
她正在这么做。她一连走了几天,顺着斜坡,又离它而去,渡过河水,径直地往前,走向远方的沼泽,跋涉而过,向着更加遥远的沼泽走去。
脚下还是在洞里萨湖一带,她还能认出。
要知道,天边把你引去与它汇合,但无边也许并不是那么险恶莫测,哪怕人们都这样认定。而人们压根儿不曾想到要留神的地方,往往才是最最险恶的。
低着头,她向着险恶莫测的天边汇合而去;低着头,她认出泥沙里的贝壳,那是洞里萨湖的贝壳。
应该坚持走下去,为了让那个把你赶出家门的人最后又能想你,这是她从妈妈赶她走时说的话里,明白过来的道理,她在坚持,她认为是这样,她往前走着。她失去了信心:我还太小,我还要回来的。如果你回来,妈妈说,我就在你的饭里放上毒药,把你毒死。
低着头,她往前走,往前走。她感到很饿,却很有力量。她在洞里萨湖平原上走着,远方天地相连,形成一条直直的线,她走啊走,天边还是那么遥远,她停下来,又往前走,在那令人压抑的穹隆下,继续往前走。
饥饿和道路在洞里萨湖平原上生了根,又繁衍出新的饥饿和道路,伸向遥远。既已走出这一步,只有继续走下去,什么也不再说。在睡梦里,妈妈手拿一根棍子,瞪着她:你这个贱丫头,居然怀了孕,明儿太阳一出来,你就给我滚出去,你会永远嫁不出去,一辈子当个老姑娘。我的责任只是照顾这样的孩子,他们有朝一日能够离开我们……滚远些…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回来……记住任何情况……滚得远远的,远到我觉得不可能有的地方,远到你自己想象不到的地方……贱货,在你妈面前低下头,然后滚开。
她爸爸说:如果我没有记错,我还有个堂兄住在乌瓦洲平原,他的孩子不太多,恐怕他会收留你,当个佣人什么的。她还没有来得及问明乌瓦洲平原在哪里。雨天天在下,天空乌云不停地翻卷,向着北方滚滚而去。洞里萨湖在涨水,帆船在湖中行驶,从湖的这一岸只能在大雨过后出斜阳的时候,才看得见对岸的景象:但见在水天相连的地方,耸立着一道蓝色的棕桐树。
她刚从家里被赶出来的时候,一直都看得见湖的那一岸。她从来没有到过那一边。如果到了那一边,她是不是就开始消失了?不会的,因为从那一边她还能看到这一边,她出生的地方。洞里萨湖的湖水显得平静,看不出水流,湖水含带着泥沙,让人不免望而生畏。
她看不到湖面了。她又走到一片宽阔怪谲的沼泽地带,同样斜坡纵横。此刻那里空无一人,一切都静止不动。她是从这块沼泽地的另一边走来的,在她身后是一条铁路高高的路基,铁轨已被大雨夺取光泽,她看见好像有什么生灵从路基上穿过。
一天早晨,一条河流横在她的面前。河似乎还没有醒来。但从河道上,她很容易地辨出一个方向,这让她劲头陡增。有一天,她爸爸说,如果谁沿着洞里萨湖走,他永远不会迷路,迟早他会在某个岸边,认出什么迹象来的;他还说,这是一个偌大的淡水湖,这个地方的孩子之所以能活下来,正是因为这个湖里鱼很多很多。她逆流而上,沿河走了三天,一边思量,如果到了河的尽头,她该能找到洞里萨湖的北面了吧。那时,她将面对着大潮停下来,就留在那里。有时她稍歇片刻,看着一双肿肿的脚,脚底已经感觉不到橡胶鞋底的存在,她不由得细细抚摩双脚。路上可以看到青青的稻谷,可以看到芒果树,还有香蕉树。她一连走了六天。
她停下脚步。在发现这条河流并顺着它去寻北之前,她是不是已经走过了头?她继续紧贴着蜿蜒绵伸的河流行走,有时天黑了也游上一程。接着再走。她在看:对岸的水牛是不是比其他地方的水牛更矮更壮?她停下来,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搅个不停,让她着实受不了:就像一群鱼儿在她肚子里交战,那是孩子自个儿闷声不响地在快乐地玩呢。
她在寻思:乌瓦洲平原究竟在哪里?她想,等她明白过来,可能她已走到相反的方向去了。她考虑选择另一条让自己消失的途径:往北而行,越过她的村庄,下一程是逞罗,但在逞罗之前停住。到了北方不再有河流,我也就用不着老是这样顺河而行,我将在到逞罗之前,选定一个地方,就留在那里吧。她看见南方融化在大海里,她看到北方岿然不动。
没有人知道乌瓦洲平原在哪里。她往前走着。洞里萨湖的北面地势较高,所有南下的河流都流向大湖。看见这些河流全部汇合向大湖,就像是大潮的一头长发,随着大潮扭向南方。应当顺着这缓缓头发往上走,直到发梢,直到尽头。从那里向南回头,眼前将会是一望无际的河山,家乡的村庄也包括在全景当中。那些水牛又矮又壮,那些粉红色的石头有时大块大块地出现在稻田里,这些都是不同之处,意味着她的方向没有错。她想,先前一直围着她的村庄奔波打转,现在已告结束,她当初出发时的方向就错了,第一步就走错了。她对自己说:这回才是真的开始出发,这回我才选对了北方。
她弄错了。她选择了菩萨河逆流而上,可它起源于豆宏山脉,在南边。她看着天边的群山,问人那是不是逞罗,人家说方向乔反了,那是柬埔寨。大白天,她在一个香蕉园里睡觉。
饥饿变得越来越强烈,奇形怪状的远山无关紧要,它只催人昏昏欲睡。饥饿把她带到山上,她开始睡觉。她睡着了。她爬起身,又上了路,有时朝着山地她认定的北方走去,然后又睡。
她寻找吃的东西。她睡了下来。她不再像在洞里萨湖走路时那样有劲了,步子变得沉重,身子开始晃晃悠悠。她绕过一个小城,人家说那是菩萨城。过了菩萨城,她往前又走了一程,而后,踉踉跄跄地朝山边径直走去。她从不去问洞里萨湖在哪里,什么方位,关于湖的方位,她认为别人说的都不对。
她打一个废弃的采石洞前走过,她走了进去,睡在里面。这是在离菩萨城不远的地方。从采石洞口,她可以看见远处有些草棚。有一次,大概是在两个月前,她出了一次门,现在也记不清了。在菩萨城一带,那些被赶出家门的妇女、老人、疯疯傻傻的人比比皆是。他们相互交错而过,自管寻找吃的,互不搭话。大自然啊,给我一点吃的吧。有果子、有泥土、有带色的石头。她还想不出法子,去抓住那些靠着陡峭的岸边打盹的鱼儿。她妈这么说过:吃,吃,木要像死了你妈似的,吃。在午休的时辰,她寻找了好长时间。平原啊,给我一点儿东西嚼嚼吧。她去搞野果;野香蕉,去搞那发青的稻谷,去摘芒果,将东西带回洞里吃。她咀嚼着那发青的稻谷,吞咽着那香甜的芒果浆。她睡了。稻谷,芒果,都是可以充饥的东西。她睡了。她醒转过来,看着眼前。在采石洞的右侧,除了那地势较高的菩萨城之外,在天地之间,惟有她那怀了孕的小女子瘦削的身影。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以为是什么都没有,然而一切都糜集在那里。在洞里萨湖时,也以为是什么也没有的,其实,在到达这里之前,她是多么无知。在采石洞的左侧,就是豆冠山脉,那里树木参天,那些粉红色的还有绿色的采石洞,在山坡上张着大口。声音不断从那里传来,那是一种带链条的机械发出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沉重的垂落声以及洞口边的人喊声。这种情形发生多长时间了?
这豆寇山脉,在她的身前身后打破宁静,有多长时间了?这条河流是在雨后才满是泥沙的吗?又是一条河流,把她引到这里。
肚子愈来愈鼓。肚子扯着她的裙子,天天往上提,她走路时膝盖已露在外面。在这他乡异地,她的肚子犹如那长在石头之间的一颗渺小的种子,十分纤弱,催她去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而经常地下着。雨后饥饿愈加强烈。肚子里的孩子什么都吃,发青的稻谷、芒果。在这怪港的地方,真正让人感到怪异的,就是始终找不到吃的东西。
她醒转过来,走到外面。这一带有不少采石洞,她就在采石洞周围开始转来转去,就像她在洞里萨湖北面时那样。在一条小路上,她遇到一个人,便向他打听乌瓦洲平原。那人不清楚,人家不想回答。她继续打听,每一次,别人都无可奉告,这个地方便愈加变得封闭,成了禁地。但有一次,一位老者回答了她。乌瓦洲平原吗?你应该领着路公河走,恐怕是这样。可那涓公河又在哪里毗你应该顺着菩萨河南下,一直到洞里萨湖,再打洞里萨波往南,应该是这样的。水流向大海,千百年如此,到处如此,乌瓦洲一亚加底克平原就在海边。那么,如果沿着菩萨河而上,你知道情况吗?恐怕就要碰到高山峻岭了。在那高山峻岭的后面呢?听说是逞罗湾。我要是你的话,孩子,我就往南去,就连上帝,为了逍遥自在,也打南边行呢。
她现在终于弄清楚了洞里萨湖在哪里,终于知道了自己处在它的什么方位。
她仍然停留在离菩萨城不远的那个采石洞里。
她出了山洞。脚步刚刚停在一家孤零零的茅舍前,还没有进村子,便遭人轰撵。过了一刻,她又站在另一家也是孤零零的茅舍前,离门还有一段距离,但又被轰走了。到了几个村子边,情形都一样。她沿着河边的竹林行走,寻找机会,最后穿过那几个村子,没有被发现,就像其他那些女乞丐一样。她们混进集市里,与卖汤饭的小贩摩肩而过,她们瞧着那一块块的猪肉,在案板上油光闪亮,绿头苍蝇成群结队,与她们一样直着眼睛盯着,不过停落在更近的地方。她向那些年纪大的妇女和卖汤饭的小贩乞讨,每次要一碗饭。她什么都要,米饭、骨头、鱼、死鱼。随便什么,给我一条死鱼对你又能怎样呢?因为她太小了,有时人家给她一点吃的。但通常的情形是遭到拒绝。不不,你一定还会再来的,明天,后天,往后……人家看看她:不给。
在采石洞里,她发现了地上的头发。她在头上拽一下,手里就是一大把,没有痛觉,这都是她的头发呀,她站在那里,挺着肚子,饥肠辘辘。饥饿始终就在她的前面,她不会再回头,路上她能丢失什么呢?头发再生出来就像鸭绒那样,她成了一个龌龊的尼姑,真正的头发不会再长出来,头发报在菩萨城这里已经枯死。
她已经能记住自己的藏身之地,也能认出那些刻着字的界碑,认出那些粉红色的还有绿色的洞口,一个个洞口在山坡上张着大嘴。每天晚上,她都回到那个废弃的来五洞,那里既封闭又干燥,蚊子比外面坡面上少,阳光进不来,光线比外边暗,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开。她睡了。
她从洞里面看着外面的大雨。从不远处开采大理行的山上,时常冷不防地传来一声炸响,惊得大群的乌鸦直飞天空;菩萨河的河水在河边的竹林上节节升高,日甚一日;有野狗不时地经过,不叫也不停下,她试图唤它们过来,但它们径直而过,她对自己说:我是一个没有食物味的姑娘。
她吐了,她试图把孩子吐出来,把孩子从身上摘除,但吐出来的却是酸溜溜的芒果水。她睡得很多,十足一个瞌睡虫。这还不够,白天黑夜,孩子都在不停地蚕食她,她随时都能听见肚子里那不住的吃食声,吃得她骨瘦如柴,孩子吃她的大腿、胳膊、面颊——她伸手去摸,脸上只有两个瘪窝,在洞里萨湖时,面颊还鼓在那里——还吃发根,一切东西。孩子一点一点地侵占她的地盘,然而只有饥饿还归属她,孩子没有吞没她的饥饿,她胃里酸得直冒火,就像打瞌睡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跟你过不去。
她隐约地感觉体内正在发生着什么,仿佛她正从肚子里开始成长变大,将来很快要发生的事,她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了。四周的黑暗突然被划破,被照亮开来。她发现:我是一个十分消瘦的姑娘,肚皮却绷得很紧,就要裂开,两条细腿支撑着肚子,我是一个瘦得不成样的姑娘,一个被赶出了家门,就要生孩子的姑娘。
她睡了:我是一个瞌睡虫。
火将她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