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睡了:我是一个瞌睡虫。
火将她惊醒:胃里在冒火,她吐出血来,不能再吃酸芒果,再吃只能吃些青稻谷。她要去寻找。老大,给我一把刀杀了这只鼠吧。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河床里的圆圆的砾石。她翻过身去,把肚子放在砾石上,蠕动停止了,停止了,完全停止了,她喘不过气来,便抬起身,但蠕动马上又开始了。
从洞口大石头的豁口处向外望去,菩萨河正在不停地上涨。
菩萨河里已是满满的河水。
暗黄的河水泛滥出来,河边的竹林沉陷在水里,乖乖地被死亡攫住。她凝视着黄水。她的眼珠僵直不动,仿佛两眼是被钉在面孔上的。目光投向那被淹的竹林,饥饿的感觉此时已无影无踪,饥饿也被某种力量淹没,吞噬。若要抛开什么不去想,总能找到抛开它的办法。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那被淹的竹林和黄水上,饥饿似乎已在那儿找到食物。然而她是在做梦,饥饿在举手投足间又回转过来,并且咄咄逼人。饥饿变得如此强烈,她让您觉得,菩萨河的波浪就要汹涌扑来,她失声惊呼。她试图不再去看菩萨河,不不,我忘不了,我就在这儿,我的手就触在这儿呢。
有去钓鱼的人三三两两从洞前走过。其中几个看见了她。但多数人没有在意。我家的邻居过去也是洞里萨湖的垂钓客,有一次,我和他去了森林那边,我还太小不懂事。那些未成熟的东西,就连香蕉树上的新芽,她也采来吃,她看着那_钓鱼人经过,未来往往,她朝他们微笑。洞外发生着事情,洞内也在发生着不同的事情,这里一阵蠕动,那里一阵蠕动。除非因为遇到困难,譬如她被一块大理石碎片划破了脚,她总是试图忘却从前,忘却她是因为失足怀孕被赶出来的,就像是从一棵很高很高的树上失足,没有疼痛,坠落下来怀了孕的。
她妈妈说:不要跟我们讲你十四岁了,十七岁了,我们经历过那个年龄,比你安分;住嘴,我们什么都见过。如果她说现在还了解这个年龄,见过什么,她是胡说。天底下有个菩萨城,那一带的泥土可以充饥,你知道吗?菩萨河淹没土地时的景观你见过吗?你见了准会惊讶不已。采石场的爆炸声起,群鸦随之一哄而散,有一天,我会跟你讲一讲,因为我还会再见到你,我这个年龄,一定还能再见到你,我以自己的年龄作保证,既然你我都还活着,不是吗?我就讲给你听,让你听着我说,食物的缺乏,我希望现在落在你身上,这会有趣吗?一连几天,一连几星期,每一时,每一刻,她都在望眼欲穿寻找食物,可根本找不着。她会回来对这个无知的女人说,对这个把她赶出家门的女人说:我已经忘了你是谁。
一天,孩子的饥饿迫使她走出山洞,太阳已经西沉,她朝菩萨城那片颤悠明灭的灯火走去。她望见那片灯火有很久了,但是一直不敢走过去。然而,她之所以选择这个采石洞停留下来,正是因为打这儿可以望见那片灯火。那一片灯火,食物的象征。今晚,孩子的饥饿就要驱使她投向那片灯火。
她走在小城的街道上,在一个铺子前放慢脚步,女老板刚刚走开,她赶紧偷了一条咸鱼,塞进衣裙的领口处,转身返回山洞。在城关,一个男人停在那里,盯着她,问她从哪里来,她说从马德望……说时就跑,那男人在笑。不许来吗?是的。她和那男人都笑着自己的肚子。但她还是放下心来,男人跟她说话不是因为鱼,他没有看见。
〃马德望。〃
三个有节一样银钻有力,字字圆润,像从一个绷紧的小鼓面上蹦出。马——德——望——。那男人说听到过,她径自逃开了。
马德望,她什么也没多说。在返回山洞的路上,牙齿就迫不及待地向那咸鱼发动进攻,盐花和沙尘在嘴里嘎蹦响。入夜,她出了山洞,把鱼洗了又洗,而后慢慢地吃着,咽下去的唾液突然泛上来,满口成威的,她哭了起来,口角流着诞水,她很久没沾过盐了,这下太多了,太多了,她跌倒在地,可跌倒了还在吃着。
她睡着了。醒来时,正是黑漆漆的夜里。她看见一个奇怪的幻象:那条鱼被孩子吃了,鱼又把孩子吃了。她没有动弹:今夜饥饿将是最最凶狠的,它会闹腾出什么花样来呢?它不会善罢甘休吧?我要回到马德望,讨一碗热饭,然后我就永远地离开。她要一碗热饭,一碗热饭,她说出那两个字来:热饭。什么也没有出现,她抓起一把沙土,塞进嘴里。她第二次醒来,忘了嘴里塞过沙土,她看着夜色,朦朦胧胧,沙土似乎已变成了热饭。
她看着夜色,朦朦胧胧。
夜里,她两次醒来,这恐怕是孩子出生前她遇到的第一次。后来还反复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有一次,她明明已经走到循公河边,可不知不觉中却离开河畔,醒来时,觉置身在一片树林里。在加尔各答,不,在加尔各答,任何时候,食物都不会同沙尘混在一起,食品都是精选后做出来的,这项工作已用不着人来做了,已有别的东西代替人来做。
一个钓鱼人走进洞里,后面跟着另一个,他们追打那只老鼠,为了孩子,必须将它赶出去。她拿着钓鱼人的钱,好几次去菩萨城,她买来米,放在一个罐头壳里煮起来,他们给了她火柴,她吃上了热饭,孩子很快就要出生。开始几天里经受的饥饿将不会再来。
菩萨城的灯火亮起来的时候,豆范山脉退隐而去,那菩萨河,那遥远的天际,还有那绞车的吱呀声,也都统统消失了,灯火使那个早已对它习以为常的人昏昏欲题,将她送入惶恐不安的梦乡,彼得·摩根这么写道。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在这个地方,面对那边的灯火,已经过了六个月,远山依稀,天际迷蒙。这个早晨,肚子坠得特别厉害。她爬起身,出了洞口,在晨光熹微之中,朝远处走去。
这几天,那两个钓鱼人实在是倒胃口,因为她的头发几乎秃尽,她的肚子又大得出奇,与她瘦削的身子被不相称。
先前的饥饿将不会再来,她知道。孩子看来很快就要出生,她也知道,她和孩子要分开的,这是必然的,孩子现在已经不太动弹,好像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只消使出一点点的力气,就可与她一分为二。
她去了,去找一个地方,为了那事,找一个偏僻的角落,找一个人来接生,把孩子与她分开,她要找妈妈,那个疲顿的女人,那个将她赶出了家门的女人。千条理由,万条理由,你都不许回来。这个女人,她不知道,她并非什么都知道,她不知道纵有千山万水,今天,也阻挡不了我回来,我是无辜的,在你惊愕不已的时候,你会忘了杀我,丑恶的女人,万事的缘由,我会把孩子交给你,你就收养吧,我会把孩子扔给你,而后我就永远地逃开。在这样的晨光熹微之中,万事生生灭灭。她的妈妈,就让她来接生吧。而她呢,一个姑娘家,一旦摆脱这个累赘,她将获得新生,像鸟儿,像花儿盛开的桃树。
菩萨城一带的女人,几乎都打她跟前走过了,她们正往别处去,为了躲避炙热的夏季风的到来,她们去寻觅一个地方,好养孩子,或睡安稳觉什么的。
她还没有忘记那位老者指的方向,活菩萨河逆流北上。她在夜晚行路。她不想也不能忍受那雾蒙蒙的太阳天,如果要杀孩子,只有你会做得出。这种太阳天,好像要唤起妈妈,让她再做一次那种不负责任的事。
她在走。
她走了足足一个星期。先前的饥饿将不会再来。
家乡的大潮,忽然之间,出现在面前,没错,就是它。她停下脚步。她怕了。疲顿的妈妈准会站在茅屋的门口,就看着她走来。她的妈妈,准会瞪着一双疲倦的眼睛: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呢。最叫人害怕的,却是她的那个脸色,当她看着归来的孩子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那个脸色。
整整一天,她都在犹豫,就在湖边的一个看牛棚下,呆在那里。
到了夜晚,她才行动起来。她开始沿洞里萨湖北上,是的,她要按那位老者指点的相反方向而行。就这样。啊!那个妈妈,她不知道她可以这样做吗?那她很快便会看到的。她准会猛然醒悟过来,拿起一根根子,不许她进门。但是这一回,当心你自己吧。
再见到那个女人,把孩子交给她。随后,在季风中再一次远去。
她又走了足足一夜,和一个早上。穿过的水田一块又一块。天空低垂。太阳升起以后,头脑却沉重下来,到处是水,天空低垂,竟已触到了水田。四下里依然很陌生。她继续行走。
她愈来愈害怕,脚步儿不由得愈走愈急。
她醒转过来,看见了一个集市,好不热闹,出现在那里,她走了过去。那气味,正是家乡食物的那种气味,她相信:她已经离家很近了。
她走到一个尖顶茅屋前,蹲下来,想在那里等着什么,并且希望能看得更清晰。她已经做过这样的事,比如等着集市收摊。但是今天她等呀等,终于看见了等待着的事情:
她父母正打集市的那一头走来。她的视线模糊了,她深深地低下头去,毕恭毕敬地,呆在那儿很久。她抬起头来,看见妈妈,打市场的那一头,正笑吟吟地望着她呢。
激动还没有让她不能自己。饥饿,原本被恐惧挡在了后面,现在又冒了出来,虚脱之中,她看到了烧肉,闻到了粥香。那是妈妈的爱正在盲目地表示吧。她看见人家给妈妈拿出了爆竹和香,便自个儿在那里念念有词,感谢老天,刹那间,那集市便在她的眼前旋转起来,陶然让她沉醉。
多么快活。
她看见了兄弟姐妹,高高地坐在一辆马车上,她朝他们挥手示意,他们也笑容满面,向她这边伸出手来,他们认出了她;她又一次深深地低下头去,依然那个姿态,面朝大地;她猛然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张香饼,饼就放在面前。谁的手会将饼放在了面前,莫不是妈妈的手?
她吃了那饼,吃完睡了过去。
她就睡在那尖顶茅屋下面,躺在那里。
直至她睁开眼睛,才感觉到一种炙热的、明晃晃的光线,正笼罩四野,集市没有了,家人去了哪里?她怎么让他们就这么走了?她的妈妈不是说:我们该回去了。难道不是吗?她记得明明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妈妈,那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女人呢?一个可以说是妈妈的女人,那个女人,她看出可怕的情形,看出她肚子大得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于是说她该回家去了。
她呆在那茅屋下面,直至夜幕降临。一个女人给她端来一碗米饭。她试图弄明白。谁说出了未了的这句话:我们要回去了,顾不着你了。
她睡了足足一个下午,像是被什么击垮了似的,如同她在豆宏山脉时那样。她在傍晚时醒来。她记不清了,她在想,今天看到的,兴许根本就不是她的妈妈,不是她的兄弟姐妹。可她为何感觉看见的,偏偏就是她的妈妈,就是她的兄弟姐妹呢?现在来看,这些人和那些人,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夜色下,她顺着原路往回走去,沿着洞里萨湖向南走去,顺着从前那位老者指点的方向。
后来,在她的家乡一带,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炙热的、明晃晃的光线下,她正在远去,依然怀着孩子,她不再怕什么。她要走的路,她已决定,那是一条永远离别妈妈的路。眼泪挂在脸上,但是,她却拼力地唱起一首家乡的歌谣。
彼得·摩根。他摘下了笔。
他出了房间,穿过使馆花园,上了那条沿着恒河伸展的马路。
她在那里,就在那个前任拉合尔副领事的临时官味对面。她正睡着,在路边灌木丛的荫蔽之下,躺在地上,身上的粗布衣衫还是湿漉漉的,她的头光秃秃的,就在那灌木丛的荫蔽之下。彼得·摩根知道,夜里,她又到了恒河里去游泳,她又去招惹了一番路人,她又唱了歌,她的夜晚就是这样度过的。彼得·摩根在加尔各答注意过她的行踪。所以他知道这些。
就在她沉睡着的身躯旁边,还有麻风病人睡在那里。麻风病人开始醒了。
彼得·摩根是个年轻小伙子,他很想了解加尔各答痛苦的一面,很想投身进去;他希望自己的想法能够实现,希望随着对痛苦的了解,最终结束自己的无知。
已是早晨七点。黄昏般的晨光。天边的云臀停滞不动,覆盖在尼泊尔的上空。
向远处望去,整个加尔各答渐渐地苏醒过来。一窝蝼蚁开始蠢蠢而动,彼得·摩根想,平淡乏味,惶恐不安,害怕上帝,还有痛苦,痛苦,他想。
忽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百叶窗吱吱的声响。那是副领事官邸的百叶窗,他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