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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瞧吧,你的嫁妆一定是全乡最丰厚的。”
我在街上叫了辆黄包车。
从中午起,血渐渐流得少了。我只觉得浑身精疲力竭,真想好好睡上一觉。母亲现在在家,要是回去,怎样才能躲
过她尖锐的目光?
我在黄包车上打着盹儿,车夫拉了好久,我才想起还有局围棋要下。到家门口,我躲在车里,让车夫朝女仆要了棋
盒。
我的对手,如铜像一般僵直,早在千风广场上等着我了。
我们这局进入了决战阶段。我在棋盘上找回了自己的精力和尊严。可天气偏偏要与我作对。我的对手陷入了沉思,
阳光刺得我几欲昏倒。我闭上了眼睛。恍然间脚下是一片林中空地。我倒在草丛一头睡着了。
一声清脆的棋声惊醒了我。我的对手刚刚走了一子。我俩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能帮我个忙吗?”我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话就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我站起身来,浑身发烧、腹中绞痛,我要远离那些棋手,远离围棋,远离我的城市。
我跳上了黄包车。我的对手坐在我旁边。他肌肉发达,肩膀比敏辉还要宽。车座变得窄小了。
黄包车颠簸不停,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要出门远游,也许这次我不再回家。在恍惚中,我已不是自己。女友们说得对,
我永远是个异乡人。
黄包车停在山脚下,我朝山上走去。他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微风吹来阵阵野花的幽香。我走出了一身汗,烧也好像
退了。在我身后,他背着手慢慢地走,偶尔一抬头,随即又垂下了眼帘。
他是谁呢?他从哪儿来?有必要问这些问题吗?他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人生如梦,他只不过是一过路
人。有了答案,我们的相识也许从此失去了意义。
我们沿途路而上,路的南头,我曾坐在一块雕成莲花状的大理石上,面对着敏辉,等待着我的初吻。
我绕过一座残破的画亭,走入了一片松林,耳边传来一阵虫鸣。风停滞不前了,树林中的阳光飘曳不止。一片林中
空地出现在眼前。
这座山是我初恋的坟墓。
我头枕着书包,躺到地上。草儿被我压倒身下,弄得我胳膊痒痒的。
我要在坟头上睡了。
78她在林中空地站定,朝我鞠了一躬:“请您看着我,要是我睡着了,请不要叫醒我。”
她头枕着书包,躺在树下草丛间。
我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我明白一切又什么都不懂。为什么她约我到这荒山野岭与她作伴。她深知棋盘上的尔
虞我诈。对弈时能计算十步之后的陷阱险境。为什么今日如此轻率地坠入情网,甘愿做我的囚徒。
我抬手摸衣下的手枪。莫非她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莫非这是个圈套?周围又高又深的草木让人疑心不已。我侧耳
倾听,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鸟儿婉转啼叫,蝉儿单调的嘶鸣,一股清泉潺潺而流。
我走近中国女孩。她紧闭双眼,双腿微屈,向左侧卧而眠。一只蜜蜂把她脸上的绒毛错认成了花蕊,我用扇子把它
赶走,她一动不动。我俯下身。她的胸脯随着呼吸有节律地起伏,女孩子睡着了。
我在树荫下盘腿而坐。熟睡的她让我爱怜。我决心等她醒来。不知不觉中,我眼皮发沉。单调的虫鸣听得我昏昏欲
睡。我闭上了眼睛。
这段故事是怎样开始的?我住在日本,她生在满洲。一个飘雪的清晨,我们的船直驶中国内地。甲板上望得见海上
浪花滚滚,薄雾笼罩。那时,中国还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突然间,团团灰雾中闪现出森林,铁路,江河,城市。曲折离
奇的命运之路把我引到了千风广场,围棋少女在那里等待着我。
我已经记不起童年初次对弈的情景。小时候,最爱向成人挑战。输了,就缠着再下一盘。我最初的几招难免被人嘲
笑。那时,我没有未来和过去的观念。是围棋教会我识别过去、现在和将来,在时空中上下徘徊。
十几年来,不知不觉中,上百万触摸过的黑白棋子竟搭成了通往中国的桥梁。
我睁开了眼睛。天空中积云在空地中投下奇异的阴影,原先匿迹于强光下的花草树木渐渐显出形状,好像刚被雕刻
出来。风儿拂过树梢,枝叶簌簌,中国女孩在这一如琵琶、古筝、笛子一样和谐优美的协奏曲中沉沉睡去。她的长裙盖
住了脚踝。落叶落到她身上,把她揉皱的蓝紫色裙子变成了千缝百褶的盛世华衣。她会不会起身翩翩起舞,飘飘欲仙?
阳光从云中传了出来,给她脸覆上一个神秘的金面具,她略一呻吟,翻了个身,左侧的脸颊上压出了道道草痕。我
轻轻打开折扇,给她遮挡阳光。她终于展开了紧缩的双眉,嘴角露出一丝的微笑。
缓缓地移动右臂,折扇的影子便抚摸着她的身体。一阵难以抑制的快感占据了我的心。我猛一下合上了扇子。怎能
将她的羞涩判断为冷漠?我居然以为自己从未吸引她的注意力。女孩子将深情隐藏在心中,这种深沉使她变成女人。今
天,她以惊人的勇气向我主动献身。与她相比我实在是个懦夫,刚才还居然怀疑这是个陷阱,为了保命不敢过来。
但是,中日战争很快就要升级了。我马上就会抛弃她奔赴战场。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占有她的处女之身?
军人只能战死疆场,军人不配爱情。
我为了保持冷静,闭上了眼睛,脑中勾勒出另一幅画面,以此忘记阳光灿烂的林中空地:茫茫原野上,冰冻的大地
上几处战壕,里面是一具具腐烂的尸体。
什么东西撞到了我的腿上。中国女孩的身子蜷缩起来,面部浮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她是不是冷了?这孩子在家中
受宠惯了,睡在地上这么久会着凉的。我轻轻地摇了摇她,她只是翻过身,继续沉浸在噩梦之中。不由自己,我握住她
的双手。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在她紧闭的双眼中看到一种幸福的光芒。
79我决定去看望在城东头的夜珠,母亲担心我赶不上午饭,不让我出门。
我说:“您别担心了,请看!”
我在地上一顿,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非但没掉下来,反而拍着翅膀飞向空中,我家的大院眨眼间变得只有转块大小,
之后变成了城市花园中的一粒细沙。
我眼前既无飞鸟,也无流云,在无垠的蓝天中随风飞舞,盘旋上升。永恒的黑夜出现了,它是那样冰冷,那样凝重。
星辰们满腹心事,不再闪烁,我被它们静止的光芒所吸引,径直飞去。突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痛。
痉挛使我不能自已,急速下坠。我拼命地挥舞手脚、拍打翅膀,却再也找不到平衡,转瞬间,我穿过了城市家宅,
一直坠入了地狱深渊。
我身上烧得火烫,几欲作呕,不禁高声惨叫起来。
这时有人抓住了我下坠的身体。谁会有如此长的臂膀,可以把我从无尽的深渊中打捞出来?我再也不动了,他动作
轻柔,稳稳地将我拉回天空,拉入生命,像引导新生儿的接生婆。他手掌的热度透过我的皮肤传遍了全身。我一丝不挂,
遍身通红,蜷成一团。外界的丝毫光亮声响使我羞怯难当。我快乐地颤抖起来。
当我睁开双眼,与陌生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我大吃一惊,一下子跳了起来。
他也站起身。我拾起书包,转身就跑。
落日给群山峻岭罩上了一层绯红的外衣。昨天我还不敢面对夕阳的赤霞,它会令我想起敏辉受刑的那天早晨薄雾中
的一轮红日。现在,我决心要向鲜血挑战。
山脚,我找黄包车找了许久。太阳已落山,乌鸦在一片宝石蓝昏暗中乱飞不已。夜色很快淹没了我。小路穿过一片
片麦田,点点萤火在田间跳跃。
天空中高悬着一线冷月。
陌生人跟在我后面。他的脚步声既使我烦恼,又让我窃喜。
我不再怕鬼。这个晚上,敏辉和唐林的灵魂终于得以安息,我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陌生人与我保持一段距离。
一辆黄包车驶过。
我叫住了车夫。
我上了车。
车夫跑了起来。
“请等一下!”
陌生人拦住了车。
“请等一下!”他在颤抖。
路灯下,他的身影显得那样的高大孤独。他的目光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庞。
我低下头,盯着车夫的后背。
黄包车动了。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渐渐模糊。
“您明天下午会过来下棋吗?”
我睁开眼,泪水在眼珠上转动,我决不让它流出来!虽然双眼朦胧,我固执地眺望街景。城内已是万家灯火。一座
座院落在路旁一闪而过。这不是死,是生命。
80从七韵山回来,精疲力竭,我决定不吃晚饭上床休息。在宿舍桌上发现了一叠信。
母亲用流畅的文笔,平淡地在信中把本月发生的大事娓娓叙来:弟弟已经动身远赴中国。
“第二天,整幢房子一片寂静,让我感慨不已。为了化解分离之情,就开始整理你们兄弟的房间。衣箱中找到了你
们小时候穿的和服,真不敢相信你们兄弟俩这么快就长大了,昨日你们还在院中嬉戏,今日已远在天边,为天皇而战。”
弟弟则在他的信中请求我的原谅。他没来得及获得我的允许,就匆匆离开了母亲。
“我俩很快就能在中国前线重逢。你会为我骄傲的!”
他的天真使我感叹。原本希望保护他,将他与战争的残酷隔绝开来让他在家中孝顺母亲,有个正常人的生活。可是
我又怎能阻止他为国献身呢?父亲死后,他不理解我,憎恨我。今天,我又变成他的榜样目标。
我打心里为母亲难过。她生命中的男人们一个个离开了她,上天注定她要孤独度日,等到有一天,两个儿子的骨灰
寄到她手中时,她又情何以堪!
隔壁房间里,战友们打牌打得热火朝天,嘻笑叫喊:“我再加一倍的赌注!”
“我也是。”
每个军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挑战未来。
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身着丧服的娇小身影。脑海中又浮现了蜷曲在草丛中的中国少女。他们年龄、出身、国籍
不同,却有着共同的命运:无望的爱带来无尽的痛苦。
女人们是我们献给大千世界的祭品。
81母亲在家中厉色审问我:“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胡乱撒了个谎,奇怪的是母亲看上去居然相信了我的话。父亲坐在沙发上读报,嘴角露出谜一样的微笑。他整晚
没同我说一句话。
我在厨房中狂吃剩饭剩菜,胃口又好了起来。今天。我已经能忍受饭菜的味道了。
母亲缓步走了进来,坐在我面前。灯下,红漆桌子变成黑色,光亮如镜。我不知如何避过她的目光,就用筷子不断
地拨动着碗中的米粒。
母亲出身汉族,祖辈却代代受清朝皇恩,有人在朝中任高官。生在富贵襁褓中,母亲经历了社会变迁,坦然地接受
了家族的破落,她的心变得冷酷。她将回忆锁载生活中最黑暗的角落,用受伤女子独有的冷峻尊严来观看这日益衰败的
世界。
在英国的日子里,母亲曾一时感受到平安、幸福。姐姐常说,要不是父亲坚持的话,母亲也许不会回来。中国的母
亲都是过分溺爱孩子,母亲却与此截然相反。她与我们保持距离,淡然处之,很少照管我们,但又常为了些无聊小事大
动肝火,母亲最恨我们迟到、失礼、弄皱了书,等等。母亲道:“你瘦了。”
我的心一阵紧缩。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你的脸色很难看,让我给你诊诊脉。”
我慢慢把左臂伸给她,用右手继续吃饭。莫非她发现了我的秘密?
“你的脉息微弱紊乱,我得带你去看我的医生。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正成长,体内往往阴盛阳
衰。因为这样,祖先们才叫女孩子早早成亲,让身子快些强壮起来。”
我不敢和她顶嘴,假装听着。她总算站起身来:“喝点燕窝汤吧,这能暖暖你的血液脏腑。明天,咱们一块儿去看
刘医生,让他给你开点儿药。然后,我再领你去美国医院问诊。西药可以补中药之不足。别再去千风广场下棋了。姐姐
夜珠也要回娘家来。我把你姐俩好好调养一下。”
我实在不想去看医生,硬着头皮跟她说我明天没空。
“你下午没课。”
“我得下完那盘围棋。”
母亲生气了,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我平日里太放任你们姐俩了,这样下去,会毁了你们的。明天下午不许去下
棋。”
她走到厨房的门口,回头厉声说:“你怎么穿成这样?这是你姐姐的旗袍。你穿太长了。颜色也不配你的肤色。两
个月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