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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夜幕降临,我想起了自己的间谍身份,中村上尉正在营中等我的汇报。昏暗中,中国少女依然专心下棋。我已
经迟到了。可是灿烂的星空下,空旷的广场上,只有我俩相对而坐,这种美好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对不起,上尉,请
您多等一会儿吧。
但军纪严肃,还是走吧,没想到她拦住我:“请等一下。”
她垂下头。眼皮微微颤动。她脸上的雀斑随着呼吸起伏有致,在夜色中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说道:“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两人。除了风儿之外,没人偷听到我们的谈话。现在,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和您相
对。我要向您提一个我睁眼时不敢提出的问题。告诉我,您到底是谁?”
中国少女的一句话听得我血往上涌。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真的看穿了我的秘密?还是只想知道我姓甚名谁?我心
潮澎湃,不知从何说起。
她又道:“从前,我从不想知道对手是谁。这些人坐在您的位置上,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只有不同的棋风将他们
区分开来。昨天,我在气韵山间第一次读到您真正的面孔,透过您的延伸,我猜想到您来自何方:您的家乡皑皑白雪覆
盖了大地,树木在燃烧。每行一步,都有无数的火把。您长大后,成了巫师。您可以握住人们的手,用您的热量治疗他
们的创伤,使他们忘却饥饿和寒冷,疾病和战争。”
我闭上了眼睛,中国少女是这样遥远又是这样贴近。
我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我不配这份感情。我是个间谍,我是敌人,我是中国人的刽子手。
她一言不发。月亮在一片宁静中升起。我听见树木在叫喊,也听见了自己冰冷的声音:“小姐,您弄错了,我被您
的聪敏吸引,同您其他的棋友没什么两样,都是匆匆过客。要是我昨天下午有什么失礼之处的话,请您多多包涵。我向
您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非常尊重您。忘了您刚才说的话吧,您还年轻,人心莫测,不要信任陌生人。”
她的笑声吓我一大跳。
“从我们对阵伊始,我就觉得您的手法与众不同。我大惑不解,决意要研究您的思想。于是,在记录棋局的纸上动
了脑筋。几日前,在回家途中,我坐在黄包车上反复阅读,我并不想胜过您,只想多了解您一些,窥视你的灵魂,钻研
您忽略了的边边角角。我在您心中漫游,也许我比您还懂得你自己。”
我叹了口气,她的坦白证实了我多日来的猜测。从那刻起,输赢便已不再重要。围棋变成了与对手相会的借口,是
自己说给自己的谎言。
她说得对。我不懂得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我戴着层层假面具,不知道我是谁。“现在,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我的险恶
用心,”她缓缓说道,“您可以终止这盘棋。您也可以看不起我,不再见我。您也能邀我再战一局,一切任您定夺。”
“我?”
“您想怎样就怎样。”
我迷惑地睁开眼。中国少女正在注视着我,她的眼神使我想起了艺妓光在请求我夺去她的童贞时的痛苦期望。
我浑身燥热,呼吸沉重。
“我马上就要动身去内地了,您不能指望我。”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也是,我想要离开这里,我想去北平,请您帮帮我吧!”
不得不决定了。她请求我将幻想变为现实。这也就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我只要站起身,拉起她的手,我们就可以远
走高飞。
不知自己在石椅上呆坐了多久。周围一片漆黑,我如盲人一样,不辨东西,也不知何去何从。黑暗使人忘记纪律、
道德,鼓励人背叛。然而,我却没勇气改变我们的命运。
我听到自己沙哑而残酷的嗓音,一字一句像刀捅在心口上。
“对不起,我爱莫能助。”
过了良久,我听得她的衣群簌簌作响。她起身远去了。
87审视自己的房间,然后扪心自问哪些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十六岁的我拥有文房
四宝,都是祖母送给我的礼物。父母每年都会叫裁缝给我量身订做四条旗袍。我还有斗篷、手笼、绣鞋、皮鞋、手镯、
耳环、胸针、项链。我有成套的校服、运动服、铅笔盒、钢笔、橡皮。我还有众多的玩具,洋娃娃、皮影儿戏、瓷质动
物——小时候,当我不小心打碎一个时,会难过得哭鼻子,当然还有那些爱不释手的书籍。
房中则满是珍贵的螺钿质家具,锻绣屏风,明式床上挂着帐子,还有一个盆景,那是陆表兄送我的生日礼物。房中
还有各种镜子,首饰盒,化妆品,古花瓶,先人墨宝。当然也少不了花针彩线,茶叶盒子,杯子上还留着我的唇印,床
单上残存着我的体味,枕头上曾经拥抱我的思想。我曾在窗台上双手支颊,目光抚过花园中的一草一木。
夜珠进房来叫我去吃晚饭。姐姐瘦了。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我请她坐下。她一言不发,在梳妆台前垂泪。
这是我在家中最后的晚餐,席间一片凄凉。每人内心中都埋藏着不祥的预感吧。父母低头吃饭,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夜珠的病使他们深感内疚。厨娘一时疏忽,一根筷子从她手中滑到了地上。响声惊动了姐姐,她又不住哭泣起来。不难
想象,我走后家中的夜晚会是怎样的苦闷:桌上一片肃静,我的碗筷还摆在那里,据说这可以召回缺席之人;菜凉了,
没有人动口,父母不住叹气,姐姐泪如泉涌。
我在书包中塞了些首饰,两条裙子,还有手纸,卫生棉。
我把两匣棋摆在桌子正中。本想带走一只黑子,一只白子。后来又决定不携带任何纪念品。无谓的惆怅会使人动摇。
88我咬着牙关,不再去千风广场。
几日来,我几乎什么也吃不下去。用最苦的操练折磨自己,但仍没有疲倦的感觉。最近一直滴雨未下,炽白的阳光
照得我快疯了。我的爱火转变为兽欲。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无时无刻地幻想,有如干渴之人在梦中痛饮甘露,我居然在
黑夜中触到她的肌肤。我不知疲倦地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面容,她的颈项,她的肩膀,她的双手,她的乳房,她的胯骨,
她的屁股,她分开的双腿。我想象出千百种拥抱她的姿势,每一种都比前一种更旷野。我自慰。可我的阳具却嘲笑我的
欲望,拒绝让我达到高潮,不肯放我肉体的压抑。
很快,我的痴迷由夜晚延伸到白天。我在出操跑步时也能勃起。我发令时喊破了嗓子。咽喉中的巨痛让我联想到与
中国少女做爱时苦涩的快感。拥抱她,与她的灵魂融入一体,这将是我今生今世最强烈的高潮。
一日,我彻夜未眠,天未亮就穿上军装,出了营门,千风广场上空空荡荡,一张张棋桌反射着灰红的曙光。林间树
叶沙沙作响,仿佛有千百种风在此相会,等待日出。
远处走来第一位棋迷,手中提了个鸟笼,他用布仔细地拭着桌面,小心翼翼地摆上棋子。第二位棋迷出现了。望着
他们,我痛苦万分。
晚上,我和上尉喝得酩酊大醉,半夜又敲开了玉兰的门。她不计前仇,一下子就脱光了衣服。我很久没碰过女人了。
我将她的裸体想象为中国少女的裸体,不一会儿,就像机枪一样将几天来积压的兽性统统在她身上发泄出来。
从玉兰那出来,我在街上乱走一气,只盼得能和少女偶然相遇。小小的千风在我眼中变得广阔无边。失望变为绝望,
一抬腿又迈进了一家妓院。那儿的姑娘没有一个让我看得上眼。然而我还是被牡丹拉进她的房间,她一笑就露出一颗金
牙,身体肥白细腻,呻吟声夸张至极。
凌晨四时,一个白俄妓女同意我骑在她身上抽打她。我的皮带在她后背留下道道紫痕。
天已破晓。太阳仍照常升起。我摇醒了正在打盹的黄包车夫,叫他把我拉到七韵山脚下。山间,曾为她遮荫的那棵
树上笼着淡红的朝晖。同我记忆中的那棵大树一般无二。余下的景致却失去了原有的诗意。林中空地上杂草丛生,焦黄
枯萎。
营区中,我不知再如何发号施令,整日里坐立不安,也不知道自己心思何处。
这天晚上,尖厉的哨声将我从梦中唤醒。我睁开眼睛。解脱的时刻到了!
月台上,火车头冒出滚滚蒸汽。我催促战士们赶快登车,最后,一跃而上,关上了身后的车门。一瞬间,我想起自
己居然忘了跟中村上尉道别。
上尉,来世再会吧!
89北平早成了一座空城。
晶琦腋下夹着报纸回来了。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中日议和失败。战争升级迫在眉睫。成千上万的北京人不得
不抛弃家园南下逃亡。
晶琦禁止我离开旅店。他在房间时我拒绝起床。他责怪自己把我引入火坑,这种内疚让他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他
越来越丑,让我生厌。我嫌弃他头发长得太长,整天咬着指甲,又学会了酗酒。
我盖着像裹尸布一样的床单,常和晶琦为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争吵。我说面条太淡,茶太苦,蚊子太多。我为酷暑
所苦,牢骚满腹。晶琦总是听着,他都以不屑的沉默作答。他有时也会大发雷霆。盛怒之下,他满面通红,浑身颤抖,
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
我喊道:“来吧,杀了我吧!你杀了所有的朋友,现在轮到我了!”
他的脸孔抽搐地扭曲了。他眼中闪过敏辉的幽灵。
我最后还是把陆表兄的地址交给了他,让他把他带来见我。晶琦开始十分生气。当他听说陆表兄已经结婚了,就高
高兴兴地出去找他了。
他一出门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没有了晶琦,我们的房间变得宽敞明亮。我起床洗了脸,坐在窗前梳头发。
旅馆的院中央种着棵高高的枣树。墙外孩子们用标准的京腔叫嚷。我想起陌生人的口音。他的发音略有不同,常把
“r”音唇化。眼前又浮现了我俩在七韵山上的身影,他在那里守护着熟睡的我。在千风广场上,他偶尔会挥起折扇,
不是图自己凉快,却为把凉风扇向我这边。这份回忆刺痛了我的心。我一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拒绝我。为什么他要眼
睁睁地看着幸福从手中溜走?
天空中战机隆隆飞过,远处传来阵阵闷响。街上,有人在高喊:“日本人打来了,日本人要放火烧城了!”
北平的天气比满洲的城市干燥得多。骄阳当空,全城被晒得发亮,发颤,爆炸,房屋街道都溶于灰色的尘土之中。
我刚起床就困了。北平,祖先的城市,是一场不醒的梦。
刚躺回床上合了眼。父母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厉声叱咤。后来,我慢慢走向千风广场,朝棋盘走去,真高兴能够
再次握住冰冷的棋子。陌生人还是像雕像一样,坐在我面前。他用棋子为我铺一条阳光灿烂的大路。
整个晚上,晶琦都在留神倾听窗外的动静。他倚着墙睡着了。突然,一声惨叫把我唤醒。只见他手捂住头,疯狂地
挣扎着。我冲下床抱住了他。晶琦好可怜,我怎能抛开他呢?
清晨,他摇醒了我。告诉我他的决定,与其在这儿等待屠杀,还不如冒着被炸弹炸死的危险,逃往南方。我真后悔
自己一时任性。我渴望拥抱自由,结果却变成了晶琦的囚徒。
“我得见表哥一面。他是我在城中惟一的亲人。赶快找到他吧。我们和他一块儿走。”
晶琦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我昨天说他搬家了,其实是骗你的。我见到了他的老婆。她几乎要疯掉了。陆表兄抛弃了她。参了军,说不定已
经是炮灰了。”
我大喊:“你撒谎,你骗人,把表哥的地址给我。”
“给你,要想找,自己去找吧。”
我知道晶琦说的是真话。我绝望了:“我要回东北。我要回家!我要回去下围棋!”
他冷笑一声:“太晚了,交通中断了。所有的火车都被日本人征去运送武器粮草。你别无选择,只能跟我走。”
“你妒忌敏辉。你为了把他从我的记忆中抹去,才让我背井离乡!”
“敏辉和你上床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别忘了唐林才是他的大姐,他的老师,他的妻子。”
晶琦自以为他的话伤到了我,我却指着心口,狂笑起来:“你也太傻了,敏辉死了,坟墓在这儿。我已经把他埋葬
了。我从来没爱过他。他生前长得英俊,会讨我喜欢,我愿意见到你们为我争风吃醋。这一切不过是我的虚荣心在作崇。
你明白吗,那种想变成女人的虚荣心。”
晶琦的脸色发黑。他冷冷地盯着我:“你玩弄了我的感情,可我还是原谅你。你已不是清白之身,没人会娶一个失
身的女子,这个世界上,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