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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大家谈论的不过是电影明星、时装、首饰、婚嫁和种种花边新闻。没人去读新闻学及对时政的尖锐批评;没人
关注日益严峻的政治局势。大家争相传阅各种流行小说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时常为之凄然泪下。“满洲国”把我
们与中国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我们犹如作茧的蚕蛹,享乐到最后一刻,最终会被人淹死在沸水之中。
放学后我常去千风广场。围棋使我进入了一个美妙的世界。棋盘上瞬息万变的局面使我忘记了平庸的日常生活。
学校里,女同学们常戏称我为“异乡人”。在她们眼中,我对围棋的爱好是一种疯狂。广场上棋手们则要宽容得多,
容忍我这个任性的女孩,更显出他们宽大的心胸。
二十年前,父亲成亲后,说服祖父送他去英国留学。一年之后的父亲已然西方化,他把姐姐夜珠托付给祖母照顾,
自己则把母亲接到国外共受欧洲文化的洗礼。这在当时不帝是一桩丑闻,生活在京城的两大家族为此震惊。慈禧太后驾
崩后,外祖父便从官场上激流勇退,祖父则依然在小皇帝朝中身居要职,两人从此断交。我出生在伦敦的薄雾中。大概
是生于异乡,喝了异乡的水吧,据说我自小便任性得很,有种种奇怪的癖好。只可惜这段最初的童年往事在我的记忆中
没留下任何痕迹。清帝国覆亡后,出于对革命者的同仇敌忾,两位祖父又和好如初。他们差不多同时去世。回国后,父
母遵祖母之命,返乡守孝,我们搬家离开北平,回到了千风城老宅。
祖母一生最怕战乱,在“九一八”事变后第二天,她说心痛,晚上就溘然长逝了。五天之后,东北军的残兵败将逃
到了千风。他们夺门而入,强占我家安置伤兵。
接着,日本人就来攻城。轰炸了三天。一颗炮弹正中我家的大宅,珍贵的古玩家具都化为灰烬。东北军投降了,城
门大开。据传有三千降兵在河边被处决。
祖母丧事过后,我们的生活又逐渐回复正常。日本人扶持了新市政府。街垒消失了,屋顶上从此飘扬着太阳旗。街
上开了好多家日货商店,各家饭馆的门帘也由传统的白布换成了印有日文的招牌。一些日本妇女梳着乌亮的高髻,在街
上溜达。大概是被和服紧箍着的缘故吧,她们总是迈着细碎的小步子,木屐敲打着我们的青石路。
我们得重建家宅,通货膨胀又掏空了银行积蓄,母亲不得不遣散家中仆妇,只留下了王妈和厨娘。新崛起的暴发户
取代了破落的贵族。城中又是一片浮华的欢乐景象,宾馆、高档商店和豪华餐厅遍地开花,千风城还从未如此兴旺过。
父母各自找到了逃避现实的方法。父亲一本本地翻译着英文诗集。母亲则专职篹抄父亲潦草的手稿。
母亲把海外生活的纪念品锁在箱底。我趁她不在时偷出藏在花瓶中的钥匙。照片、衣饰、信件,还有印着花纹的布
料,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幽香。这种香味迥异于传统的麝香、松脂、檀香或城中花木的味道,使我沉浸于一个新世界中。
梦想增加了我的哀愁。
14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经过一个月在深山野林间的追逐,我们终于把敌人包围在悬崖上,让他们插翅难逃。
干粮早就所剩无几。我们一边等待后方的援军,一边均分剩下的食品。每个人的包里只有几块饼干,饥饿时就着雪
水咽下。
到了昨天中午,子弹也绝尽了,我们决定拿起刺刀,和中国人决一死战。
这天早晨,山谷中一丝风都没有,安静地出奇,山雉的尖叫显得格外刺耳。我写了遗书,诀别的话语反倒使我的心
情渐渐平静下来。
我缓缓地拔出军刀,用手帕擦拭刀锋。在我眼中,这柄十六世纪铸久的利器从未像现在这样寒光逼人。从效力于祖
先到现在,它已经砍下了无数的头颅。而今天,我手捧起它,如高举起死亡的明镜。
军号吹响了。我一下子跳出战壕,高喊着冲向敌人。山顶上没有一丝动静,一个人影都没有。敌人莫非真的飞走了!
一个士兵招手让我们到悬崖边上来。崖深百余米,崖底积雪点点布满敌人的尸体。这些人在跳崖自尽前,是先把武器辎
重和死者伤兵推下去了。我顿时明白了,为何自从昨天中午那次猛烈的交火过后,他们的枪声再也没有响起过。
敌我双方同时弹尽粮绝,彼此却毫不知道对方也处于崩溃的边缘。
为了保留最后的尊严,日本人选择了进攻,中国人选择了死亡。
15小城受西洋风俗影响,今年的春节处处都在开舞会。
我穿上了姐姐的欧式长裙。她把我的头发偏分,涂满了发油。之后打开了化妆箱。一小时之后,我几乎认不出自己
了。我的脸白得像漂洗过头的床单。眼影涂得比夜蛾还黑。颤巍巍的假睫毛使我看上去楚楚可怜。
市政广场上张灯结彩,冰雪地上车水马龙。男士们带着礼帽挥着镶金手杖,女人们烫着卷发,穿着裘皮大衣,手中
夹着过滤嘴香烟,不时懒洋洋地吸上一口。
松树林后面,皇家大酒店傲然耸立,刚刚打扫过的小路在光影中蜿蜒。树上积雪闪闪。门前卫士们着黑皮靴红斗篷。
透过明亮的落地窗,可以看到白衣侍者忙碌的身影。
走过转门就是宽敞的大厅了。厅顶高悬着水晶吊灯,灿若焰火,厅内高耸着一根根红漆巨柱。墙上填满锦绣山河、
日月争辉、鹤舞九天之类的壁画。
姐姐把我拉到桌前,让我坐下,帮我要了杯牛奶咖啡——这种场合里流行的饮料。在乐队的伴奏下,一个女歌星穿
着闪亮的红裙,半露出雪白的胸脯,妖艳地扭动着腰肢,哀怨地唱着。
姐夫过来邀姐姐共舞。两人对望了一眼,牵手步入舞池。他们进退自如,舞姿优雅高贵。舞曲的节奏加快了,姐姐
沉醉地微笑着,随音律旋转。这一支华尔兹在掌声中结束。姐夫温柔地拥着姐姐,在她眉头轻轻一吻。我转过头,谁会
猜到他让姐姐每天在家中流泪呢?
我向厅中扫了一眼,发现鸿儿正在不远处向我点头致意,看来她已经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了。我顿时为我的浓妆懊悔
不迭,恨不得钻地盾形。她明天会怎么说呢?我岂不要成了全班的笑料。
最使我尴尬的是,她招手叫我过去。我慢慢站起身来,走近才发现,鸿儿的脸上也涂了厚厚的脂粉,还大胆地穿着
露背长裙。我终于放下心来,看来出丑的不只是我。
一位先生起身把他的座位让给了我。鸿儿兴高采烈地和我谈了起来,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们,这些人看起来都年纪
不小了。我第一次发现她言谈举止虽然做作,却也不失优雅。我的敌意消失了,不由向她倾诉我对这个扭捏的小社会的
反感。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举起了酒杯。
“喝一点吧。否则你永远是个局外人。”
香槟刺得我喉咙发烫,一阵咳嗽。欢乐的气氛感染了我,在鸿儿的鼓励下,我终于敢抬起头来,大胆迎视我周遭男
人的目光。有人过来邀我跳舞,我在他的怀中笨拙至极。鸿儿大笑,转瞬之间,这个让我从未喜欢过的女孩却成了我的
知己。
从酒店出来,微醉的我坚持要先走走再上车。姐姐开始不同意,后来觉得也有道理。我到家之前实在得清醒一下。
放眼望去,满世界白雪皑皑,晶莹可爱。在松林深处我发现一具尸首,双臂置于腹上,身上一丝不挂,在夜空下显
得格外扎眼。
去年夏天,抗日联军又袭击了日军的火车。日军认为庄稼地利于游击队的埋伏,于是放火烧了铁路沿线几公里内的
农田。此后,大批衣食无着的农民涌入城区,靠乞讨为生。死者想必是其中的一员,被活活冻死。他的尸体自然没法再
保护自己的尊严,其他的乞丐把他的衣物一抢而空。
16初次收到家书,欣喜若狂。母亲在信中详细描述了新年的种种场景。小妹的信叙说了一些母亲不愿提及的事。
自从我离开家那天起,母亲每天都去寺中长久地祈祷。至于小妹,她说,梦中佛祖答应会保佑我的。
小弟的信则要简洁得多。这位文学博士总是斟字酌句,感情从不外露。他承认,眼下国家更需要的是军人,而不是
文人。
读罢这寥寥数语,我不禁热泪盈眶。小弟的意思很明确,他坦率地承认长久以来他对我持有误解,并请求我原谅。
少年时父亲去世后,我就对小弟特别关爱,作为兄长,我既是父亲,又是严师,更是他的军事教师。为了让他早日
成才,我对他处处苛求,强迫他学习我擅长的体育技能。他表面上服从于我,心中却早埋下了反抗的念头。
这一天最终来到了。在人体的发育过程中,尽管兄弟间总有着年龄上的差别,但一过青春期,自然规律总会使他们
在体格上平等起来。让长者失去居高临下的威风。
十六岁时小弟个头和我差不多高了,俨然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日,在击剑场上。几个回合过后,他的木剑正
中我的面具。这一剑来势凶猛,我差点儿没摔倒。待我重新站定之后,胜利者对我深鞠一躬,感谢我接受他的挑战。当
他摘下面具,我在他大汗淋漓的脸上读到一丝难以察觉的喜悦。小弟随后向我道别,穿着战袍走出了训练场。
上高中时,小弟暗下决心成为作家,他不听我的苦劝,考进了东京大学文学系。从此我们俩走上了两条路。在大学
由于他整日与左派学生鬼混,又深受无政府主义作品的影响,变得偏激起来。他反对军人干政,指责我们扼杀自由。
我再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纠正他。每次回家时,他总是找借口跑出去,我也懒得理他。对我而言,小弟已被
红色浪潮吞噬,成为共产主义又一个牺牲品。
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转变?他和他的朋友们在思想上发生了什么冲突吗?还是现实向他证明了马克思主义的不
现实和乌托邦的可笑?
我给他回了一封同样简洁的信:小弟:自从第一场战斗过后,我热爱的只有太阳了。
惟有它才使人懂得死亡的神圣。不要相信月亮的谎言,它不过是大千世界的倒影,永远有阴晴圆缺。只有民族是永
恒的。无数代爱国者用血肉筑就了大日本帝国不灭的辉煌。
17在我这个年纪,朋友经常换来换去,好友之间虽然亲密无间,也不知能否持久。
我请鸿儿到家中吃饭,就想让她了解我的世界。她穿着蓝色棉布旗袍,梳着两条辫子,一付文静乖巧的女中学生的
样子,很讨我父母欢心。晚饭后我把她带回我的房间,请她喝茶。她略显羞涩地随我进来。
这是全家少数几间逃过了轰炸的屋子,为了向鸿儿展示它的神奇,我关掉了电灯,燃起了蜡烛。幽暗中,一副副卷
轴字画与梁上的彩画融为一体。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红漆木桌上绘着栩栩如生的花鸟。两个围棋匣子俨然立在檀香木
衣柜上,默默地注视着我们。鸿儿随手拿起一本棋谱,翻了起来。我搜集了好多精致的银钗,她拣起一支,摆弄着下面
的垂珠。屋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鸿儿坐在床边,向我敞开了心扉。
她生在乡下,八岁时没了母亲。父亲再娶的是一个能干的肥胖女人,每天早上叼着烟袋双手叉腰在田里监工。父亲
渐渐对她为命是从。继母十分讨厌鸿儿,自打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弟弟出世后,父亲也不再喜欢鸿儿了,她成了没人爱要
的拖油瓶。两个弟弟渐渐长大,整日里以欺负鸿儿为乐,就像两只小猫折磨一只受伤的麻雀。出言不逊的继母更少不了
对她羞辱责骂。她蜗居在佣人房,夜里数着屋顶漏下的雨珠入眠,一滴一滴,和她的痛苦一样无穷无尽。
她十二岁时来到学校,继母除去了眼中钉,鸿儿也获得了自由。
学校里,鸿儿决意把自己变成城市女孩儿,改掉自己的乡下口音。没多久,她就熟知游戏规则,玩得城里人任她差
遣。她时常对学校门方施以小恩小惠,年底再送些酒水礼物,这样就可以随意出入。同宿舍的女孩儿们比她大得多,鸿
儿从她们那里知道了香槟、巧克力和华尔兹的醉意,学会了化妆、隐瞒年龄、让人邀请参加舞会。常有男人开车来接她,
为讨她欢心曲意逢迎。
从那以后,鸿儿最恨暑假。老家中房屋阴暗潮湿,鸡鸭臊臭味让人恶心欲呕。父亲随地吐痰,继母出口成脏。饭桌
上,两个弟弟常常蹲在椅子上,手捧大碗,狼吞虎咽。
这一夜我和鸿儿同榻而眠,她面朝墙睡在里面,一直喃喃地对我倾诉,渐渐地,声音和话语都已模糊难辨。
我久久不能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