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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他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又矮又胖,穿着锦缎长袍。
“你怎么认识他的?”
“这是家父。”
“你父亲?”
“想不到吧?”晶琦冷笑道,“暴乱之前,他是前任市长的参事。在这个世界上一些人的死总能成全了另一些人。
我老爸是那种在阎王府中也能找到升职机会的人。”
他的坦率使我不知所措。
“你看,那一位便是他的姨太太之一,刚娶的。”晶琦毫不掩饰他的鄙夷,远处一个女人穿着镶皮旗袍,浓妆艳抹,
梳着两把子头髻,插绢花,打扮得如同出土文物。她像花间蝴蝶一样在宾客中往来穿梭。
“在嫁给我父亲前她是妓女。”晶琦挖苦道,“现在和一个日本上校上床,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打扮成宫廷贵妇的模
样了吗?她成天嚷着自己是正黄旗出身。。。。看,我妈过来了,她怎么能忍受和这个荡妇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呢?”
我随着晶琦的目光,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远处蹒跚而过。
在她身后我突然看到了姐夫,他头发梳得油亮。我问晶琦认不认识他。
晶琦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是你姐夫?最会向日本人告密。”
“他怎么会是告密的人呢?姐夫可是满洲的一个鼎鼎有名的记者呀。”
晶琦没有回答我。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我对敏辉的这位好朋友既反感又崇拜又害怕。慌乱中,我向他告辞,一时也找不到姐姐的桌子了。
30朋友们觉察到我对学徒艺妓的感情,于是每次聚会都叫她过来。她一出场我就脸红。大家暗地里偷偷笑,我虽
然又羞又怒,却又难免有一丝骄傲和幸福。
光很腼腆,总是唱完了立刻就走,日子久了才肯陪坐侍酒。她的手小巧娟秀,指甲玲珑好似明珠。当她举杯时,和
服的宽袖轻轻沿着前臂滑落,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肤。她的裸体应该像雪地般洁白无暇吧?
当年,我的津贴远不够包养一个艺妓,最多也就够开几次宴会。我的热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减退。作为枯燥军
旅生活的消遣,我更愿意结交那些容易接近的普通妓女。
1932年的政局堪称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我们期待着风雨闪电撕开云层,阳光普照大地。身为军人,我们既
不能退缩,也无处可逃。一些军官急不可耐,以身殉国。暴力事件层出不穷。内政部长被刺杀,几个年轻的凶手向警方
自首,以示对天皇的忠诚。然而这一切都改变不了政府官僚的惰性。这些人担心幕府时代重演,不倾听军队的呐喊,不
允许军人参政。
牺牲的时刻提前到来了。我们要征服世界,就得穿越自己血肉筑就的桥梁。切腹自尽又在军人中流行起来,这种庄
严的自杀是一种人生态度,需要深思熟虑,我怎能再想那个学徒艺妓呢?
一个春日,我收到一封神秘的短信。秀丽的字体表明写信人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一个陌生的女人约我在柳桥旁的茶
坊相见。我满腹狐疑地前往赴约。天色已晚,门外传来阵阵歌声笑语,不时有丝绸衣袂相互摩擦之声,让人联想到可能
是几个艺妓在廊下徐徐而过。两扇纸门轻轻滑动,一个年约四十的女人俯身而入。她穿着玫瑰灰色调的长袍,领口露出
浅青色内衫。衫裙下摆与袖头是手工描画的一树盛开的樱花。
她自我介绍说是光的母亲。
我早听说她从前也是艺妓,现在经营着一间茶坊。她说她和我父亲相识,我知道父亲曾经迷恋过一个艺妓,或许就
是她。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后垂下了头。
“您认识我的女儿吧?”她问道,“有她陪伴的宴会还算快乐吧?”
我回答说我非常欣赏她的歌喉,真是美妙极了。
“我女儿已经十七岁了。她去年就有了艺妓资格。您大概知道,干我们这一行,一个学徒不经过破身仪式是当不了
正式艺妓的。年轻时我的经历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我不愿让女儿也遭这种罪,希望她能挑上一个自己合意的男子,她选
择了您。我也打听了,您在军中前途光明,大家对您评价很高。当然您还年轻,没法支付这仪式所需要的费用,这没关
系。我把女儿的身体送给您,只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要是您能接受这个卑微的请求的话,我将对您感激不尽。”
她的一番话使我深感震惊。
她走上前来,跪下行礼。
“请您考虑一下。别担心钱的问题,我会负责一切的。请您好好考虑一下。”
她起身退了出去。房间里的阴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依照传统,学徒艺妓只能把童贞献给一个富有的陌生人。这种
卖身价值连城,可对一个男人来说则是权利与雄性的象征,让很多人绞尽脑汁寻找机会。从未听说有艺妓可以选择自己
的献身对象,真是天大的丑闻。我反复思量,迟迟不肯作答。
31昨天没碰见敏辉,又胡思乱想起来,他会不会生病了?还是不想再理我?也许和大多数与他同龄的大学生一样,
他早就订婚了?城里的好女人多的是,他怎么会对一个女高中生感兴趣呢?
今天早上,他还没有出现在十字路口。我又生气又难过,发誓将他忘掉。正在刻骨铭心之时,一阵铃声吸引了我的
注意。我抬起头,敏辉正在朝我骑过来,对我喊道:“你今天下午做什么?”
慌乱之中,刚才的赌气也忘了。
我不由自主地答道:“我去千风广场下围棋。”
“明儿再去吧。中午我请你吃饭。”
他没给我拒绝的时间,又道:“我来你学校门口接你。”
他跨上车,临走前扔给我一张票子。
“把钱给车夫吧,堵住他的嘴。”
中午时分,磨蹭到最后一个走出学校后,我低着头沿墙根而行。敏辉没在校门口,我长出了一口气,叫了黄包车。
这时敏辉幽灵般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惊呼,敏辉已跳上车。他一手揽住我,一手放下车帘:“去七韵山!”
黄包车在狭窄的街巷中穿行。被阳光晒得发黄的车篷把我们与外界隔离。敏辉的呼吸沉重起来。他的手指滑过我的
颈项,深插入我的长发,抚摸着我的头颈。我骇得屏住了气,却又感到一阵莫名的狂喜。从帘下可以望见车夫赤裸的双
腿有节奏地跑动。天蓝的路面闪过落叶、废纸、鲜花和行人杂错的脚步,我真希望这一切永远继续下去。车夫按敏辉的
吩咐,停在了一家小饭馆前面。敏辉大方地坐下,点了面条。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早春的花香。老板上菜
之后又跑回柜台后打盹去了。透过半开的房门,正屋的阳光直射进来,我一言不发,低头吃面。敏辉一直在那里高谈阶
级斗争,之后又说从未见过这么狼吞虎咽的女孩儿。我虽心中恼怒,但只由任他挪揄。这家伙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我
却不知道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子该如何应付。饭后,敏辉不顾我的尴尬,建议去七韵山上走走。
我们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蜿蜒而行,路边开满了黄色的蒲公英和紫色的风铃草。山岗上青草丛生,依稀看得出被焚
毁宫殿的残疾。敏辉让我坐在一朵大理石雕成的莲花上,盯着我一言不发。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寂静。我低着头,用鞋
尖拨弄着一朵金黄色的花蕾。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学校里流传的那些“鸳鸯蝴蝶”派小说中,青年男女花园相会总是情史中最混乱的一页:他们
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都扭捏着不肯开口。两相比较。我发觉我和敏辉其实都很可笑。敏辉期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又期待着什么呢?默默相对,好没意思。
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感受,初次见面他就深深吸引了我,每天路上虽然只是与他擦肩而过,我却总是激动不已。是不
是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爱的感觉只是我脑海中的海市蜃楼?
突然,敏辉的手放到了我的肩上。我一阵颤抖,马上就要挣脱他的拥抱,他却开始用指尖轻抚起我的眉毛,我的眼
帘,我的前额,我的下巴。。。。他的每一次抚摸都使我的心一阵阵悸动,我双颊火热,羞愧难当,生怕被人发现,却
又无力拒绝。
他一点点把我的头揽向他,我们的脸越来越近,我已能看到他颊上的几点雀斑,他唇边新生的胡须,还有他眼中的
顾虑和迟疑。为了保持我的骄傲,不让他看出我的惶恐,我非但没有挣扎,反而一下扑进他的怀里。我感到他干燥的双
唇,当他把湿润的舌头伸进我的口中那一刻,一股强大的力量吞噬了我。
我欲哭无泪,只有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我的指甲嵌进了他的后背,敏辉轻轻呻吟了一声。他双目紧闭,双颊似
火,如痴如醉地紧拥着我,仿佛一个书生贪婪地阅读着古籍珍本。
隔树望去,整座城市已然消失在薄雾之中。敏辉并没因我的沉默而气馁,他把我带到山顶上的一座寺院,叫小和尚
给我们上壶茶。他给我斟上,自己却吃起了西瓜子,吹着口哨欣赏四周的风景。我避开和尚们好奇的目光,一口气喝干
了我的茶,起身整理好揉皱的衣裙,拾级而下。
一轮红日渐渐西斜。城外积雪消融,露出烧焦的田野。点点村落与片片黑土地融为一体。丛林慢慢隐没于黄昏之中。
晚上,我梦见陆表兄闯进了我的房间。他朝我走来,把我的手拉到他胸前,我厌恶地想甩开,他却紧抓着我不放。
我怒气冲冲,却又感到一阵惬意。
我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32入秋时我收到一个女人的来信,约我到公园见面。我猜想,寄信者一定会询问我对学徒艺妓一事的决定。上午
十点,我来到信中指定的地方,决意拒绝她的请求。
石凳上,苔藓点点。火红的枫树下,一女子坐在那里。她头发简单地挽成一个髻,身着靛蓝色家常服,系着橙色的
宽腰带。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光没有化妆,一对樱唇,看起来像个十岁的孩子。她站起身来,向我深行一礼。
“感谢您能来这儿。”
我们分别坐在长椅的两端,中间隔了好大一段距离。她半侧着身,良久无语。
我也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许久,我邀她到公园里走走。她小步跟在我后面。层林尽染,红黄相间的秋叶随风飘落在我们身上。我们穿过
一座木桥,饶过岸边菊花盛开的一池碧水。凭栏眺望远中山石峥嵘,藤老意浓。
衣衫的窸崒声与鸟鸣交织成取。这种默契是用言语无法形容的。
公园门口,她向我深鞠一躬,渐渐远去。
33千风广场,我和一个姓吴的古董商对弈。虽然我让了他八子,他还是输了,长叹了一口气,黯然离去。
简简单单的一局棋场使棋手们精疲力竭。他们回家后得大吃大睡才能恢复状态。我的感觉却异于常人。棋局伊始,
我的精神就兴奋起来,聚精会神之下,我常可以体会到灵魂出窍的惬意。棋局结束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静,集聚的灵气
无处释放,就是努力放松,也徒劳无功。
今天,和往常一样,我不坐车大步往家走。一路上我飘飘然仿佛神游四海,自觉超凡脱俗,像仙人一样潇洒。
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抬眼望去:晶琦骑着自行车穿过马路。他的车后座上带着个鸟笼,用蓝布罩着。他在我面
前停了下来。
“你拿个笼子做什么?”我问他。
他掀开布罩,得意地向我炫耀着他的两只百灵。
“鸟儿们都喜欢遛弯儿。通常养鸟人都起早带他们出来散步。我不愿像那些老头那样庸俗,这是我的最新发明。”
我笑他傻。他说要送我回去。
夜幕降临,街上行人的面孔渐渐模糊,没有人会认出我。于是小心翼翼地跳上了他自行车后座,左手提着鸟笼,右
手揽住他的腰。他快蹬起来,为了保持平衡,我死死抓住他。我的手指从扣眼中滑过裘皮绸缎,摸到他的小腹。他皮袄
下穿着棉质内衣,我的手掌能感觉得他灼热的体温,他的肌肉随着腿部的运动时紧时松。我不由得面红耳赤,赶紧抽回
了手。转弯时,晶琦故意将身子偏向一侧,让我不得不紧紧搂住他。
我叫他停在家后门。小街上空旷无人,幽暗的路灯虽有如无。晶琦双颊通红,忙着翻找他的手帕。
我把我的抛给他。他谢过我,擦干脸上的汗水。也许是我的目光使他不安吧,他转过身解开上衣,用手帕擦拭前胸。
我向他打听敏辉的消息。
“我明天上学能见到他。”
我把鸟笼递给他,他接过抱在怀里,低声说:“你的手绢真香。。。。”
一声轰响吓了我们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