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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一日
中午,船驶离科伦坡。
这一带,美丽的海色呈绀碧色。海面像削去波峰似的平滑。
印度洋,
飞羽不动鸟儿敛
由于太阳当头直射的缘故,这里看上去风平浪静。人的心灵似乎也以此为准。因与强烈光线抗衡,人们的眼睛都变得又大又黑,但到底不敌自然,眼睛遂变得像自然之眼一般光亮有神起来。只有这样的眼睛,才产生得了色即是空这样的虚无思想吧。日本长久地效法这种思想。世事转眼皆为空,把生命看得轻于鸿毛的观念也即由此而起。比起印度人对自然的强烈执着,日本人乃是自然极为古怪的猎获物。
三月十二日
在这没有季候变化的热带,在这日本的季感季语根本无法通用的外国,创作俳句之困难和矛盾,对此似有种种说法。我以为,俳句里没有季感季语就算不得俳句。但来到热带,就没必要在这里对刻画季感季语热衷到要去扭曲实景实感的地步。若不明此理,那么,便会出现这样有趣的场面,热衷刻画季感季语的人遂将为理论负累得趴倒在地。应该让理论去顺从实际情况,懂得这一点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三月十三日
晴。船客们越来越亲近了。有科学家,有军人,有领事,有公司经理,有董事,有官员,有经济学家,有法官,都是职业各异的人,却像一家团圆,消除了阶级、忘记了年龄、互诉心事地生活在一起。如此和美、有益的生活,在陆地上恐怕是不可能的吧。一点没错,欧洲航线的船上有着人生乐园的说法,说的便是这个。我第一次这么意识到。在桅杆和桅杆间挂上幕布,观赏电影。
十五的夜月,
悬挂在银幕之上
孩子到底是孩子。日本孩子也好,英国孩子也好,法国孩子也好,尽管是三种互不相通的语言,却依然随意地交谈着什么,从一清早起就在一块儿玩着。即使看着他们,也一点都不慌张,好生安静地玩着。要是有一个像孩子世界那样自然单纯的机构存在着,说不定哪一天,不再有战争的时刻就来到了。
三月十四日
晴。在阿拉伯海正中。
第四次海上俳句集会。我的俳句渐渐在变拙笨,似乎一人窠臼便会变得拙劣。昨天,相距两千米的海里,见到一座孤零零的珊瑚岛,名叫小鲤鱼岛。树木繁茂,白鸥成群。
小岛繁茂闻铃声,
白鸥、珊瑚
那里有座灯台。守护大海里灯台的生活,昔日曾给予过我们梦想般的想象力,但长久以来,这种想象已然淡忘。就像三伏天晒衣服,见到藏箧中取出的旧衣服时的情景,不知怎么的,很怀念这份想象。掂量种种想象,觉得似乎还是照从前想象的样子生活着最好。想象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这里边关键是平平安安。要是此刻抵达巴黎,我便无法平安而又从容地回味昔日的种种想象了。
三月十五日
晴。表每天要慢二十到五十分钟。今天,日本要慢五个小时吧。今天的海最为暴烈,波涛不断涌上甲板。要是不出现这种情况,航海就索然无味了。由于从非洲刮来的风和从阿拉伯刮来的风彼此交会,波涛呈三角状涌起。
热海波涛劈头浇,
挺立之盆松
食欲旺盛而脚却变得僵硬。可头脑渐渐回复到现实主义。回想船经马六甲海峡时的情景,那时船客的头脑确实都变成了浪漫主义。人的心理,不管怎么确认自己是可靠的健全的,也始终会带点迷狂的东西。
三月十六日
晴。上午九时多,非洲东端的索马里一角出现在船的左边。起始如同云一般,接下来有如披着雪的山峦,再接下来变成了不见树木的岩石山。果然是非洲的样子。断崖上设有一座灯台。从九时到十二时,这一壮观的景色一直在左舷持续着。初见之下发出惊叹的人们还没怎么好好看,便又去下将棋了。毕竟还是政治有吸引力。对将棋的癖好,使得人们对发生在群山那边的埃塞俄比亚战争置若罔闻。
从机舱里上来一位浑身油渍、司炉模样的年青人,有船客手指索马里问他:“那是什么岛?”年青人回答说:“船者打这儿经过,可叫个啥我也闹不清,去问上头有头有面的人就知道了。”
不知非洲在何方,
司炉低声嗫嚅
晚九时至十时,登上最高处的船桥,寻索在日本看不到的星辰。与北斗正好相反的南十字星,还只刚刚露出海平线。随时间推移,海平线将这些天界的星座朝左向作同步的展开和旋转。星辰鲜艳欲滴。仰望上半小时夜空的话,一种太古的忧郁和新鲜感便会浸满全身。不经意朝下瞄了眼,我的胳膊正支在带着幽微光亮的罗盘上。指向正西方的指针不时随波浪一起摇晃,在约五分偏差的方位间来回摆动着。此际的天空上,清晰地指向南极的南十字垦的斗柄正从左面海平线上升起。人类获得“地球是圆的”这一星象真是件值得惊奇的事,而我们这一辈,却另行栖居在一个毫无惊奇感可言的、沉闷迟钝的时代。尤其愚蠢的是,在我看来,值得惊奇的事是,这海水尽是咸的,是在如此巨大的水域中撒满了盐这一现象——这绝不会是没来由的。
苦咸的阿拉伯海涛,
人世的末路么?
军舰上似乎有一种从海水中提炼净水的设备,但据说一喝这水,人都要下痢,而植物一浇这水便会枯萎。故而人只得忍着腹泻喝这水,而给植物浇淡水。多慈悲,多美丽的故事。听了这个故事,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能让我信任海军的故事了。
三月十七日
晴。今天是我的生日。船该在今天下午一时抵达亚丁。写到这里,不经意朝窗外张望了下,发现亚丁已在眼前。巍峨的淡褐色的石山,不见一棵树木。天空和山岩的色泽,似乎还是穆罕默德在世时的那个样子。感觉就像在梦里梦见过的酒的色泽似的。
船抵亚丁。亚丁整个儿就是一块有着铜版色横纹的巨大岩石,在奇峻的山峰之间,可以看到零零落落的古城堡,火烧后坍塌了似的。下船上岸。
似乎尽是不毛之地。城郭中有一口水井,这井要挖一千五百尺深大致才出得了水。这地方当然生长不了草木。井边,一土著民折下白花送我,“茉莉花”,他说。嗅嗅花香,果真是茉莉花。说是附近种植的,这在阿拉伯土著民,不啻一种无与伦比的珍稀魔术。
有花牵情思,
骤念故乡春
在一间小屋似的博物馆内,陈列着纪元前二千年的出土文物,化石。此地是阿拉伯的交通要道,是阿拉伯通向印度的最前端,因而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阿拉伯文字
残留岩石间,
令人忆念
穿越对面的岩山,那边便是沙漠了。沙漠中的绿洲遥遥可见。
沙漠中有实物交换时代商队的屯所。从行道上,望得见一处与白色天幕相连的屋顶,以为那便是商队的驻宿地,其实不过是座盐山。巨大的风车旋转在盐山之上。风很紧。听说这里人心险恶。上岸时间催得很急,很快就起锚开船了,以致似乎只是闻了圈沙漠驼队的气味。暑热。
沙漠驼队疾风中,
盐山在沉睡
竟然存在着这么一种人种,一旦离开这样的土地,便会无法生活,而这土地上几乎无法种植草木,缺水,暑气过甚,刮着热带风暴。岩石的峻峰,天空,太阳,城堡,都显得十分庄严,并且极为庄丽,有着生存在这里的人种所无法比拟的美。既然如此,人类不该利用这份自然,这只能是一味等待自己的衰亡。
山岩焦炙,
侵夺生命之城堡呵
在夕阳的天空下,船驶离亚丁。红宝石色的群山像溶化流动在酒里似的。我突然意识到,所谓旅行,便是将你所到的地方的自然和人作一番比较。它的作用便在于此。但置身在如此遥远的红海当中,要是突然让你听到东京舞曲和谣曲的唱片,便会觉得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似的,会觉得那是谁在放唱片让我活受罪。没一处让人喜悦的东西。所谓航海的潇酒,便是那故作镇静的谣曲。可遭受这种软刀子杀人的刑罚,谁又都只得忍着。对此含糊其辞,其实也不过是一种痛苦的表现。
三月十八日
我想,这个时候,东京那些无聊得没奈何的人们,就像是一群在安乐地死去的人。
对自己的行为浑然不知,却又陷入过强的自我意识中的人,是与无赖的野蛮人最相同类。不看到巨大的太阳和无穷无尽的碧空,他们是不会低头认输的。
要是个科伦坡水夫,我会将他扔进海里去的吧。
三月十九日
晴。因为已临近自己的国家,外国人都显得兴高采烈。如果说日本乘客在船上至少还不曾有过我行我素的机会,那么现在总算有了付诸实施的机会。可以看出,神经衰弱的症候渐渐从这一带开始冒出头来。有夫人做伴的人都显得很精神。年轻官员们则在抱怨去外国公干是受罪,没什么指望。据说有个人觉得出国很不错,回家后,夫人又是替他庆贺,又是让他多保重,结果遭来上司一顿训诫,“注意!公务别马虎!”
天天只是闲逛,而船却在行进,所以我们似乎也算是行进着的人。某个担当重要职务的船客如是说。
也有船客这样说道:虽说人特意出生在地球上,但也许可以说无法绕它走上一圈。也有人突然发问:阿拉伯究竟是哪个地方的国家?谁都对之未加理会。有个从事棉布行当、常去各国游逛的乘客,豁出去似地说:“呵,世界么,就是在犹太人、印度人和中国人中间转圈儿,那儿么,处处都是敌人。”也有人说:都在说挪威不错,所以去挪威看看,那里的驻派官员,就是减薪也还是不错,都是好去处。还有人说:他去过土耳其,在那里,游客自己不能花自己的钱。总之,身上的钱不准超过五镑。
因为说到欧洲,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呢,跑去看看的话,窄小得很,所以东洋出些麻烦也并不意外。也有人这样说。有个长久呆在国外的人从智力上瞧不起欧洲人,理由是他们脑袋不开窍。
三月二十日
晴。红海到今天就结束了。明天的金字塔值得一看。与从欧洲返航日本的榛名九轮交肩而过。这船和箱根丸轮分毫不爽(船长说)。船上挂着面旗帜,上书很大的祈求航程平安的字。两船渐渐靠近,众船客们手持旗子挥舞着。因为是久违了的日本船,所以相互狂热地呼喊着。突然,我身旁有人朝对面那条船喊道,“好好干哪!”于是对方狂喊着答道,“已经不行啦!”船转眼间就驶远了。对了,又得准备晚餐了。那之后便又是上床就寝。刚才见到的棒名九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日天空下,
惟留红海名。
三月二十一日
晴。每天的日期全都给淡忘了。跟人打听今天是几号,也大多是哎晴一声。日期这东西,眼睛既看不见,加上人在海上,也闹不清该逮住哪里来记日期,更何况是在航行着的船上。
船正驶近苏伊士。右舷已望得见西奈山,左舷可望见埃及。穿越之际,脑子里充满了《圣经》的气息。赤裸的、乳褐色的群山绵延着,与拂晓中的两岸相连接。
摩西不出现,
晨星不坠落
过苏伊士,关税为一条船单程五万圆。船客付的全部船钱,大致都花费在这税金上了。这里,光这一项就够麻烦的了。
本打算记点琐事,因为头痛,只得作罢。身体好坏,一拿笔就清楚了。
三月二十一日
下午三时,船抵苏伊士。在这里中途下船,去开罗观瞻金字塔。一行十四五个人。汽车在沙漠中疾驶了一百哩光景,道路要比东京至横滨的道路完整。车持续在五六十哩的时速上,这样的时速,路上有一颗石子,便会致使车子颠覆的。呈淡褐色的沙漠中,不见树木,十分荒凉。如此茫茫风景,已很难称作风景。通红的夕阳悬挂在我们正对面。有一支咏唱沙漠落日的歌,可日头除了坠落在沙漠里,还能怎么样呢。我们像一杆枪刺似地朝着夕阳迅猛前行。沙漠给看餍足了大海的眼睛以一种兴奋,可这一下又尽是沙漠了。开始时我很惊讶,但渐渐地,便什么兴奋感都没了。我意识到,疲劳正在给我以适逢其时的救助。
吮落浑圆的太阳,
沙漠呵
天全成了夜色,沙漠尽头,突然出现了一座意想不到的大都市,那便是开罗。在这满目沙砾之中,究竟是怎样需要并维持着如此现代性的大都市的呢?真是异想天开的大胆——起初我是这样疑问着的。听说过尼罗河三角洲的肥沃,但会是如此却还是意想不到的。说是作为货物的集散地而建成的,说是作为一个国家的首府而建成的,或者作为世界上最为古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