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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哩。”俊逸慢慢卷起画轴,卷完,抬头道,“你觉得挺举这孩子如何?”
“德才兼具,智勇双全,是块璞玉。”齐伯脱口赞道。
“是吗?”俊逸心头反倒透过一道寒气,斜睨齐伯一眼,目光缓缓落在画轴上,“齐伯,我就不去了。你包三十块洋钿,表个心意。”
“好咧。”
夜深了。
甫家当院里摆着一只薄棺,棺前点着一盏长明灯。伍傅氏、甫韩氏跪在一边,挺举、顺安跪在另一边。
甫光达在棺材前面跪下,摆好果点,点火燃起放在一只大瓦盆里的冥钱,将一碗酒缓缓倒在火焰上,边倒边唠叨:“伍老爷,我是光达呀。我跟你做了几十年邻居,一道长大,一道成家,一道……生娃子。你出身高贵,我不敢高攀。今朝你走了,这辰光也没外人,我……我想跟你套个近乎,不叫你老爷了,叫你一声中和兄弟。”
伍傅氏、甫韩氏二人听得伤感,呜呜咽咽,悲哭起来。
“中和兄弟,”甫光达哽咽着拨弄纸钱,“在这镇上,只有你一家看得起我,看得起阿拉甫家班子,也只有你一家真心帮补阿拉。你这走了,我……我心里难受哇。我本想为你置副柏木棺,可……我没钱哪,我只能置副薄棺,屈待兄弟你了。中和兄弟,你是贵人,你高贵一生,临终却躺在这副薄棺里,光达我……难心哪!”
光达说到此处,泣不成声,号啕大哭。甫韩氏本就是个演戏的,此时又让光达讲得伤感,哪里憋得住,放声悲歌:“伍老爷呀,既然中和叫你兄弟,我……我就跟着沾光,做你个阿妹了。阿妹晓得你爱听戏,这就为你唱一曲,就唱你平素爱听的《诸葛亮吊孝》。”
甫韩氏跪正身子,清清嗓子,声情并茂地唱起宁波走书: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伯符;仗义疏财,让舍以居。吊君弱冠,万里鹏抟;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逆无忧。吊君丰度,佳配小乔;汉臣之婿,不愧当朝,吊君气概,谏阻纳质;始不垂翅,终能奋翼……
甫韩氏动了感情,抑扬顿挫,唱中有吟,吟中有唱,将个《诸葛亮吊孝》吟得如泣如诉,苍天为之动容。
顺安听得伤感,放声悲哭:“伍叔呀——啊哈哈——”
待甫家三口各自表白完毕,伍傅氏方才出声。
“他爸呀,”伍傅氏就像平时跟他唠家常,“既然老天实心收你,阿拉留也留不住,你就宽心上路吧。举儿和囡囡,不用你操心。秋闱到了,我一定安排举儿上路。还有囡囡,是你拿命换的,我一定把她拉扯成人,为她寻个好归宿。囡囡乖呀,他爸,囡囡念念不忘你,囡囡一直想着你呀,呜呜……”
伍傅氏越讲越伤心,呜呜咽咽,高一声低一声地悲哭。甫韩氏再度高调加入,两个女人生生把整个哀伤气氛烘托出来。
在场诸人,只有挺举没有哭,没有表述,眼里甚至没有泪。他只是端端正正地跪在那儿,两眼凝视父亲的薄棺,宛如一尊雕塑。
夜色苍茫。甫家院门外面,一身素衣的葛荔一动不动地站着,宛若另一尊雕塑,眼里盈着泪。
“小荔子,”苍柱走到她身后,低声道,“辰光不早了,老阿公在等你哩。”
葛荔长叹一声,再望院中一眼,抬手擦去泪花,回转身,跟在苍柱后面走了。
二人走到下榻的客栈处,见一辆四轮帐篷马车停在门外。车子很大,车厢甚阔。葛荔跳上车,见申老爷子早已坐在厢里,面前放着两只并不起眼的陈旧箱子。
苍柱跳到车头,对车夫道:“走吧。”
车夫扬鞭催马,马车辚辚而行。
见葛荔一直阴着脸,申老爷子笑道:“小荔子,看你泪汪汪的,别不是舍不得那个小子吧?”
“啥人才舍不得呢?”葛荔急了,“我……我只是可怜他这一家子。介和美的家,一场大火,啥都没了。”
“人各有劫。他在渡这一劫呢,你伤哪门子感?”
“老阿公,”葛荔辩道,“你没有听到那个声音呀,真可叫撕心裂肺哩。早晚回想起来,我的心就是一揪。”
“哪个声音?”
“就……就是他叫的那声‘阿爸——’你不晓得,只差那么一丁点儿,他……他就冲进火海里,这辰光跟他爸一样躺进棺材里了。”
“吉人自有天相,差一点儿,说明此人得贵人相助,命不该绝。”
听到贵人相助,葛荔脸色微红:“老阿公,我……我想晓得他……往后哪能个办哩?他还会参加大比吗?如果参加,他能金榜题名吗?”
“你说呢?”
“这不是不晓得嘛。”
“呵呵呵,小荔子,你不会是想让老阿公为他起一卦吧?”
“真让你猜中了,老阿公,你这就占占。”
“回到上海再占吧。眼下心不净,卦不灵嗬。”
显而易见,伍家的这把火烧得蹊跷。
灾难过后,顺安表现得极是仗义,不仅让家里腾出房间,安顿下挺举一家三口,且又全力张罗伍中和的丧事,为淑贞请医购药。
顺安跑前忙后,只不敢面对挺举,能躲则躲。
然而,躲是徒劳的。在中和入土后的第三日,挺举将他堵住,直接带到伍家祖地,拉他一道跪在伍中和的新坟前。
新坟上插着几只花圈及缠着白纸的柳枝,在晚风吹拂下,发出沙沙声响。
夕阳西下。挺举剑一样的目光直射顺安,似要把他穿透。
顺安无处闪避,只得把头扭到一边。
“顺安,”挺举声音沙哑,低沉,威严,“把头扭过来,看着我!”
“阿……阿哥,”顺安扭过头,声音嗫嚅,“啥……啥事体?”
“你早晓得啥人打劫鲁家,是不?”
“这……此话从何讲起?”
“讲吧,你一定晓得的!”
“我……”顺安显然也早备好了说辞,“我是晓得一点。出事体前一日,我路过关爷庙,听到庙里有人声。庙里早断香火了,我觉得奇怪,过去推门,门插着。隔门缝看,什么也看不到,但听到里面有人乒乒乓乓在练武。一人说,甭练了,听我安排事体。众人停下,那人就安排如何抢劫鲁家……”顿住话头,望向挺举,见他目光仍在紧逼,忙又避开,望向别处。
“后来呢?”
“我……我吓得发抖,正不知如何是好,庙里突然就没声响了。我又候一时,仍旧没声。我推门,门却是开着的,真是奇了怪。我忍不住好奇,试探进庙,里面却空寂无人。我揉揉眼,仍旧什么也没看到,就退出来了。回家路上,我越想越后怕。欲报官,又怕虚言获罪,欲不报,这又听得分明。迎黑辰光遇到你时,我心里仍在纠结,这才向你提起。原还以为是幻觉哩,谁想鲁家果……果真就遭劫了。”
挺举眯起眼睛,似在鉴定真伪。
“阿哥,我……我没有骗你。”
“照你所讲,”挺举抓到破绽,“你是在出事体前一日路过关爷庙,一路来到我家并告诉我的。可鲁家劫案是在你讲过之后立即发生了,你这讲讲,中间这一日哪儿去了?”
“这……”顺安心里咯噔一响,晓得讲漏了,急中生智,改口辩解,“是我讲得急了。中间是有一日,可这一日我度日如年,一直琢磨这事体。他们讲定要在唱堂会时动手,堂会开场后,我越想越不踏实,害怕万一有人抢劫,这才向你提起此事。”
“那……”挺举不依不饶,“照高的事体又作何解?”
“阿哥,”顺安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没办法对你讲,总觉得这事体似幻非幻,似真非真,就跟聊斋似的,担心讲给你实情,你会嘲笑我,所……所以才编了个套。”
挺举直射他的眼睛:“阿弟,我和你从小玩到大,情同手足。我家这场火烧得蹊跷,肯定与鲁家那场劫案相关。我想知道,你跟这场劫案究底有何关联,望你晓我以实情。”
“阿哥,”顺安对坟起誓,“阿哥,我……我对伍叔在天之灵起誓,我与这起劫案没有直接关联。”
“好吧,”挺举见他这般起誓,不好再追下去,“这桩事体到此为止。”一把扯他起来,“不瞒阿弟,说心里话,我真的害怕你搅在里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阿哥,”顺安哽咽道,“我……真的没想到事体会是这样,真的没想到啊!”
时已立秋,天气没有先前热了。
挺举与顺安合住一间屋子。顺安坚持将铺位让给挺举,为他摆好桌椅,点盏油灯,让他安心念书,自己则抱来稻草,在地上随便铺条席子。
夜深了,一粒黄豆般大小的火苗在灯头上若明若灭。挺举既没有看书,也没有睡去,只是怔怔地端坐于凉席上。
顺安连翻两个身,忽地坐起。
“阿哥,”顺安半是关心半是责怪道,“再过半月就是大比,你哪能不看书哩?这些日来,你已误下不少功课,得抓紧补上才是。”
挺举眉头紧拧,长吸一气,又缓缓呼出。
“阿哥,”顺安爬起来,拿针拨亮油灯,“你只管念书,影响不到我。你这不念了,我反倒睡不去哩。”
挺举长叹一声,一口将灯吹熄。
“阿哥?”
“睡吧。”
甫家院中,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月光下。
是伍傅氏。
她在院里站些辰光了。这些日来,挺举的心思显然没在功课上,这让她极是焦心,却又无从劝起。望着他们房间漆黑一团的窗棂,伍傅氏长长地叹出一气,正要回到东厢房,乍然听到甫韩氏房间又有声音传来。
声音很小,几乎是哑着嗓子,但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间,却分外清晰。
“他爸,”声音是甫韩氏的,“安儿蹭破点皮就会叫得满街响,囡囡换药,嘴唇都咬破了,一声也不叫,就跟个铁汉子似的。”
甫光达没有作声。
“你讲这老伍家,几代书香门第,两口子从没跟人红过脸,哪能就这般倒霉哩?囡囡烧成残废,当家的这又没了,一家三张口,往后这日子哪能过哩?还有,这阿嫂也真是的,吃没吃的,住没住的,今朝仍在对我算计儿子大比……”
“挺举苦读几年,好不容易才候到大比,哪能不算计哩?”
“大比得用盘费呀。咦,她……会不会仍要……”甫韩氏打住话头。
“看你净想些啥?”
“我啥也没想!”甫韩氏显然生气了,声音稍稍提高,“你一个,安儿一个,都是穷大方,没一个是过日子的角儿!我这先告诉你,盘费是没得一文了。这几日来,又是置棺,又是办丧,又是为囡囡请大夫,家里就攒那几枚铜钱,全都折腾光了!”
“我……明朝就把烟戒了,中不?”
“屁话,鬼才信你哩!”
“你……睡吧。”
“睡你个头。介久没来生意,好不容易接一宗,却又闹出一场大乱子,日子眼见没得过了!”
再后是甫光达刻意的呼噜声。
一切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伍傅氏才蹑手蹑脚地回到东厢。
大半夜了,四周死一般的静。伍傅氏望着仍在亮着的洋油灯,怔怔地发呆。灯头很小,只有黄豆粒大,似乎一挥手就能扇灭。
伍傅氏怔了许久,陡然想起什么,忽身走到床前,在女儿淑贞的枕头下摸索一会儿,拿出一个小包。
伍傅氏拆开小包,现出一对玉手镯。
这是她白天刚从老伍家坍塌的灰土堆里扒出来的,上面沾满灰烬,脏兮兮的不成样子。伍傅氏擦拭一会儿,见仍无效果,起身端来一碗水,把镯子浸在里面,过一会儿,方才取出,用布擦拭。
效果出来了。
灯光下现出两只镯子,一红一绿,灿然生辉。
伍傅氏望着镯子,泪水流出。
“姆妈!”床上传来女儿淑贞的轻微叫声。
伍傅氏放下手镯,望向一脸绷带的女儿:“囡囡,疼吗?”
“不疼。”
“乖囡囡呀,姆妈晓得你疼,可姆妈没办法呀,姆妈不能替你疼,姆妈……”伍傅氏流出泪水,说不下去了。
“姆妈,”淑贞伸出一只能动的手,试图用手上的绷带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囡囡真的不疼。囡囡只是……想阿爸了……”哽咽起来。
伍傅氏捉住她的手,轻轻抚弄:“囡囡甭哭,千万甭哭!大夫讲了,你不能动,你一哭,就会动,伤更难好哩!”
淑贞止住哭。
“囡囡,你阿爸最疼的是你。你阿爸打过你哥,骂过你哥,可你阿爸从未骂过你,也从未打过你,是不?你一出生,你阿爸就欢喜得不得了,把你抱在怀里,一直抱着。你长到五岁,你阿爸还是抱你。有次姆妈问他,说,你为啥偏爱囡囡,你阿爸讲,儿要穷养,女要富养。穷养出志气,富养出贵气。你阿爸为你取名淑贞,你晓得啥意思吗?”
“不晓得。”
“听你阿爸讲,淑是贤淑,贞是贞节。”
“啥叫贤淑?啥叫贞节?”
“贤淑就是知书达理,就是遵守三纲五常,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