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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挺举现出难色。
“晓迪求你了!”顺安扑通又跪下来,“你一定得这样讲。你要让我姆妈死心,在这世上,就她烦人!”
挺举长叹一声,闭上眼去,良久说道:“阿弟,你这个话儿,恕阿哥不能传送。你实意想讲,就自己写封信吧,你阿爸、姆妈也都识字,看得懂!”
挺举将笔与墨水朝桌边一推,将写成一半的纸头放进抽屉,腾出位置,顺手拿出一本账册,躺在床上看起来。
顺安正在琢磨如何处置,外面传来脚步声,直冲他们的小门。顺安赶忙站起,刚刚在桌边坐定,半开半掩的房门已被推开,俊逸咳嗽一声,大步走进。
“鲁叔!”见是俊逸,顺安吃一大怔,迎上前去,哈腰深鞠一躬。
“呵呵呵,”俊逸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道,“挂上跑街包了!”
顺安这才意识到新包仍旧挎在胸前,稍显尴尬,赶忙取下挂在衣架上:“鲁叔,小侄这刚回来呢。”拉过椅子,“鲁叔,您请坐。”
“嗯,”俊逸坐下来,将他又是一番打量,“跑街是个门面活,仪表相当重要。你这套长衫有点土气了,赶明儿让你师父另置一件,从账房里支钱,人靠衣裳马靠鞍嘛。”
“谢鲁叔!”顺安连连拱手,有点受宠若惊,“鲁叔,我一定练好仪态,学会走路,学会说话。无论如何,我不能给鲁叔丢脸!”
“好好好,”俊逸转头看向挺举,“挺举,这在看啥哩?”
挺举朝他笑笑:“谷行里的账册,随便翻翻。”
“可否翻出个名堂?”
“我在琢磨这几句话!”挺举递过账册,翻到扉页。
俊逸接过来,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几行楷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利交天下,财通八方;买卖凭称,良心为砣;暴雨不可终日,暴利不可行久”,连连点头:“写得好哩。这是当年你马叔开谷行时写下的,你可慢慢领会。”
“鲁叔,”顺安凑到俊逸跟前,“晓迪和表兄都是书呆子,没历过事体,这来是向鲁叔学生意的,鲁叔啥辰光得空,当给我们多上几课才是!”
“呵呵呵,好呀,”俊逸顺势说道,“你们想听,鲁叔这就出道题嗬。”
“真的呀,”顺安兴奋道,“鲁叔快讲!”
“从前,”俊逸咳嗽一声,拉开架势,“某个地方有两个村落,一个是强村,一个是弱村。强村跟弱村做生意,弱村总是吃亏。弱村吃亏,是因为内部不和,总爱窝里斗,而强村却拧成一股绳。弱村的村长很生气,决定立个行会,统一管理对强村的贸易。村里能说上话的有三个家族,第一个姓张,是村长亲戚,管理村产,财大气粗,说一不二;第二个是王姓,开店放贷,人多势众;第三个是李姓,跟强村走得近,时常利用强村人强买强卖。”故意顿住话头,目光看过来,似在探询。
“鲁叔,”顺安急道,“题眼在哪儿?”
“题眼就在,”俊逸托出盘子,“村长委托张姓做这事体,张姓假作公道,不便自己出面,分别寻到王姓与李姓两家族长,要他们各自拟出商约协议。两家又不谋而合,将起草协议的事体放在一个秀才身上。”
“这题眼……”顺安故作夸张地抓耳挠腮,“我哪能听不明白哩?”
“这题眼是,”俊逸解释道,“王家与李家各有利益,是生意对头,关系一直不好。秀才姓王,与王家同族,王家族长要求他在写商约时偏向王家,可他又是李家女婿,老丈人也要求他有所偏袒。商约只有一个,秀才既要偏左,又要偏右。如果你们是秀才,该如何写这商约?”
“请问鲁叔,”顺安问道,“这个商约可是最终定稿?”
“当然不是。商约要交给全村人讨论,最终由张姓定板。”
“鲁叔呀,”顺安略一思忖,抢头功道,“要是这说,小侄可就破题了嗬。那秀才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天晚上,一式写就两份商约,一份偏向王家,交给王姓族长;一份偏向李家,交给李姓族长。反正是要讨论的嘛。”
“挺举,”俊逸不置可否,转头看向挺举,“如果你是秀才,也这样写不?”
“请问鲁叔,”挺举问道,“该村是否只有这两个家族?”
“不是。家族多去了,大大小小几十个,还有众多散户,杂如牛毛哩。”
“这个商约规则,是否只需照顾这两家,罔顾其他家族及他方利益?”
“这么讲吧,”俊逸进一步明确题意,“打实里说,真正主宰这个商约的并不是王姓与李姓,而是另外两帮人,一是强村人,二是村长亲戚,那个姓张的。”
“既如此说,”挺举语气极是肯定,“秀才只需做到四字,可免烦恼。”
“哪四个字?”
“我心归一。”
“一在何处?”
“万众有私,众私则公,公心唯大,大为平,平为一。”
“你是讲,”俊逸沉思有顷,“秀才不可偏倚,只凭公心写出对外商约?”
“正是。”挺举点头。
“阿哥,”顺安反驳道,“是王家、李家让他写,不是强村、张家或别的家让他写,你得弄清爽这个。”
“嗯,”俊逸看向挺举,“挺举,晓迪所言,不无道理呀。”
“鲁叔,”挺举应道,“是村对村缔结商约,商约代表弱村,不是代表王家或李家,因而也就不存在王、李之争。自古迄今,缔约结盟,言大不言小,言全不言偏,言公不言私。”
俊逸长吸一气,缓缓起身,一声不响地走出屋去。
“阿哥呀,”顺安听见鲁俊逸走远,凑近挺举,低声责怪道,“你真就是个书呆子,信口瞎讲哩!看出来没,鲁叔出这道题是有特别用意的!”
“哦?”挺举看向他,“讲讲看,是何用意?”
“用意是明摆着的,”顺安声音更低,“就是探探我们的忠心。身为人臣,胳膊肘儿不能朝外弯,是不?吃啥人饭,为啥人出力,是不?要照阿哥所言,天下人都去为公,那我问你,啥人为东家出力?”
挺举笑笑,埋头于他的账册。
院子里,月光如注。
对于眼前的特大难题,苦思无解的鲁俊逸竟以考问的方式同时得到两个方案。然而,二者孰优孰劣,甚至可行与否,俊逸都需要进一步考量。
深秋的夜很是凉爽。俊逸不想再回书房,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俊逸耳边首先荡起顺安的声音:“一式写就两份商约,一份偏向王家,交给王姓族长,一份偏向李家,交给李姓族长。”
思考片刻,俊逸心道:“晓迪所言,虽说可行,却非良策。纸包不住火。两家既然都把这事体交付予我,想瞒也是瞒不住的。万一他们晓得真相,我就会落下表里不一的名声,反而里外不好做人,场面上难混。”
否决掉顺安的思路,俊逸开始琢磨挺举的:“我心归一……万众归公,公心唯大,大为平,平为一……自古迄今,缔约结盟,言大不言小,言全不言偏,言公不言私。”
“挺举之言,”俊逸忖道,“果是大气。言公不言私之断,更是引人深思。丁大人有私,老爷子有私,彭伟伦有私,我也有私。推而广之,上海滩各帮各行,各店各铺,无不有私。众私相加之和,其实就是公。商务公约和总会章程要想让所有的人满意,就只能满足所有人的私。要想满足所有人的私,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就是秉公。”
想到此处,俊逸感到一阵松快。正欲回房,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人影走过来。
是巡夜的齐伯。
“老爷,”齐伯不无关切,“夜深了,你这还不睡呀?”
“睡睡睡,这就去睡。”
“老爷,那道坎——”齐伯欲言又止。
“过去了,”俊逸的神态极是轻松,摆个手势,“呵呵呵,得来全不费工夫嗬!”
齐伯陪同俊逸走向他的卧房。就在跨进房门时,俊逸猛地想起什么,对齐伯道:“对了,齐伯,明朝你去钱庄,叫老潘开张五百块的庄票,交给挺举。”
“五百?”齐伯略略一怔,“挺举这才刚去呢!”
“就五百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嗬!”
茂平谷行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挺举与阿祥一前一后,将店前店后,包括各个角落,仔细巡视一遍,脸上各自挂着笑。
“阿哥,”阿祥乐不合口,“真没想到,我们这个破谷行能有这般看相!”
“呵呵呵,”挺举拿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汗,踌躇满志,“我们不但要让它有看相,还要让它成为上海滩上最大的谷行!”
“啊?”阿祥睁大眼睛。
“你信不过阿哥?”
“不……不是。我是讲,我们能超过仁谷堂?”
“什么仁谷堂?”挺举盯过来。
“就是上海滩的谷行老大呀!”阿祥朝左一指,“就在那边,十字路口,这条街上最好的位置。”
“阿弟,”挺举双手落在阿祥肩上,重重一按,“只要你我用心,没有什么超不过的。”
“阿哥呀,”阿祥连连摇头,“不是阿弟信不过你,是……是我们不能空口说大话。你看这店里,空空荡荡,要米没米,要钱没钱,只有我们三个活人,当家的还是败家子,只靠你和我,拿什么超人家哩?”
“就拿这个。”挺举捏紧拳头,有力地举起,“阿弟,会砌石头不?”
“差点就当泥瓦匠了。”
“太好了。”挺举指着河浜上破烂的埠头,“今朝我俩干个猛活,你当师傅,我当小工,我俩把这小埠头修好。”
“修它做啥?”阿祥鼻子一拧。
“进大米呀。谷仓整清爽了,没有埠头,大米哪能入仓哩?”
“阿哥呀,”阿祥苦笑一声,“你有所不知,自打我来到这谷行,那个大谷仓就是摆设。马掌柜每次进米,连马车都没装满过。不瞒你讲,这个埠头好几年都没派过用场了。”
“所以得修呀。”挺举拍拍他的肩,笑道,“你那宝贝箱子里还有几钿?”
“三块银元,外加几十个铜子儿。”
“都拿出来,你琢磨一下,缺啥买啥。”
申老爷子的老宅院里,那两只并不起眼的樟木箱子被码在中堂一角的靠墙处,旁边的木榻上正襟端坐的是申老爷子和阿弥公。
“老阿公,”葛荔打扮一新,飒爽英姿地从内室走出,“你看看,这身打扮如何?”
申老爷子眯开眼睛,瞄她一眼,微微摇头:“好像还差个什么味儿。”
葛荔“嘻嘻”一声笑过,就如变戏法一般,噌地拉出一条紫罗兰披风,朝肩上一披,又一扭身,不知从何处扯出一个软边帽,唰地戴在头上,头左右一摆,帽檐下随即飘出一道黑纱,将面孔遮个严实,欺身上前,摆个姿势:“老阿公,还差不?”
“呵呵呵,”申老爷子笑了,“去吧。”
葛荔噌的一声就到院里,正要出大门,又被申老爷子叫回。申老爷子从身边抓起一物:“把这个拿上,免得他们说我老抠。”
葛荔接过一看,是幅字儿,略略一抖,嘻嘻笑道:“老阿公,他们好歹也是在上海滩上混得有模有样的体面人,要送你也得送个稀罕物儿,哪能拿这东西搪塞人哩?”
申老爷子道:“你再扯皮,我就收回了,看你两手空空去逞威风,羞也不羞!”
葛荔吐下舌头,赶忙折起字幅儿,塞进怀里,飞身而去。
葛荔走有半个时辰,大门再被推开,复又关上,一身道袍的苍柱走进来,不声不响地在一侧的蒲团上坐下。
“看来,你七叔是不肯来了。”申老爷子头也不抬,以答代问。
“是哩。”苍柱应道,“七叔讲,款子既已移交,他就不再过问了。七叔要我代问六叔安,七叔还讲,他想过几日安静日子,不想让人打扰。”
阿弥公双手合掌:“阿弥陀佛。”
“唉,”申老爷子慨叹一声,“为这两只箱子,你七叔受累大半生,是该安享几年太平日子了。六弟,苍柱,下面的事体就不攀扯他了,我们接力吧。”
阿弥公面无表情,苍柱微微点头。
“想当年,”申老爷子接道,“我们兄弟七人生死与共,唯大哥之命是从。”看向苍柱,“大哥仙去,作为大哥唯一骨血,你就代表你阿爸,与我和你六叔共同掌管天国这笔遗产。”
“晚辈不敢。”苍柱拱手道,“遗产如何处置,皆由五叔、六叔定夺,晚辈唯命是从。”
“苍柱,”申老爷子坚定语气,“这两只箱子,是托付,更是责任,你就不必推辞了。我们这就议议如何处置它们。”转对阿弥公,“六弟,你先讲讲,是何意愿?”
阿弥公出声了:“可寻处佳境,起所寺院,普度众生,阿弥陀佛。”
申老爷子转向苍柱:“苍柱,你有何意愿?”
“若六叔之愿可行,”苍柱拱手道,“苍柱则想寻处胜地,起所道观,传扬天道,惠泽世人。”
“六弟,苍柱,”申老爷子笑道,“你二人皆抱美愿,只有一点略略不妥。此款为天国遗物,天国又以西域上帝为尊,如果我们用之起寺院,建道观,岂不有拂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