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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俩正在轻松,齐伯引顺安上楼。
看到碧瑶也在,顺安的脑门子里一轰,遍体汗出,进也不是,逃也不是,弯腰站在那儿,只把头低垂下去。自进鲁府,顺安最担心的就是撞见碧瑶。他之所以早出晚归,一大半原因也在这里。
然而,怕处出鬼,痒处有虱,好不容易候到一次向老板献殷勤的机会,偏就遇到碧瑶这个克星,且还当着齐伯的面。顺安晓得,鲁俊逸不常回家,蒙他容易,而让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牛湾的齐伯不起疑心,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唯一的侥幸在于,齐伯与他的接触并不多,知人未必知面。
“哦,”俊逸看过来了,“是晓迪呀,啥事体?”
顺安再无退路,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双手呈上协议:“回禀鲁叔,怡和洋行的合同来了,师父吩咐我呈送鲁叔审阅。”顺安只提师父,故意不提师兄,这是路上考虑好了的。
“你……叫晓迪?”碧瑶果然不肯放过他了,两眼直盯过来,身子也欺前一步。自那次客厅里相遇后,碧瑶一直存谜,眼下正是揭开谜底的时候。
顺安挤出一个干笑,深鞠一躬:“傅晓迪见过小姐。”
碧瑶走过来,绕他连转两圈,问道:“你啥辰光更名了?”
“更名?”顺安故作不解,嗫嚅道,“小姐,晓……晓迪不晓得小姐所指何事?”
“如果我的眼睛没有看花,”碧瑶在他前面站定,杏眼瞪起,“你该姓甫,叫甫顺安,是街西甫家戏班主的儿子。那日在典当行,我亲眼看到你和他们打架来着!”
俊逸让她讲懵了,一脸惊愕地看向齐伯。
齐伯二目如炬,射向顺安。那日打架的事,显然他也听说了。见碧瑶的语气如此确定,他也试图把眼前之人与牛湾镇的老甫家联系起来。
“小姐,”顺安豁出去了,现出一脸委屈,朝她再鞠一躬,声音不再嗫嚅,“你再看看,是不是记错人了。小生姓傅,是个生员,不姓甫,也不晓得什么戏班子,更不曾在哪个典当行里跟人打架。”不无委屈地看向俊逸,带着哭腔,“鲁叔?”
“呵呵呵,”俊逸见他这般讲话,这也回过神来,朗声笑道,“瑶儿,你不会是看错了吧。晓迪是余姚人,书香门第,祖上还进过举哩。”
“咦,”碧瑶倒是吃不准了,纳闷道,“他们哪能长得一模一样哩?”
“小姐,”顺安顺势变作笑脸,“真有这般奇事,晓迪倒是想去会会那人。”伸出脸,左右扭扭,“小姐,你再审审,看看像不?”
“嗯,”碧瑶又审一会儿,“是有点不像,你比那人儒雅。那人一眼看去贼眉鼠眼的,听人说,还是个小偷呢,那天因为偷了我家店面,让人抓个现行,才遭众人暴打,要不是他朋友——”
“是吗?”顺安怕她扯出挺举,再生节枝,赶忙截住话头,“哈哈哈,没想到这世上竟有这般可恨的人,竟然敢偷鲁叔家东西!”
“是哩。”碧瑶恨道,“我骂他是贼,他……竟然吐我一身血,污了我的新旗袍,真是气杀我也!”
“啊?”顺安应声附和,“这也太可恶了。小姐,要是这说,我死也不去照会那人了,无论他跟我长得有多像!”目光瞄向书案的草稿,移开话题,“鲁叔这在写啥哩,介厚一叠纸头。”
“上海成立商务总会,与洋人商约,鲁叔这在起草规程哩。”
“啧啧啧,没想到鲁叔介厉害,连洋人的事体,也得鲁叔起草。”
“晓迪呀,”俊逸眉头展开,“你来得倒是巧哩。鲁叔连写几日,手腕酸痛,要是没有别的事体,你就在此地帮我誊抄,一式抄写两份。”
“鲁叔,”顺安受宠若惊,“我……能行么?”
“行行行,你是秀才嘛!”
“那……我就露丑了。真草隶彖,鲁叔想用哪一体?”
“哪一体也不好,就用小楷,工整为上。字体大小照我这上面写的。遇到不通处,你可顺便润饰一下。”
“小侄不敢。介大事体,鲁叔这让小侄誊抄,已是小侄的福分哩。”
“呵呵呵,服了你这张甜嘴。晓迪呀,鲁叔所写只是草稿,不方便为外人所知,你不可在外张扬哩。”
顺安油然升起神圣感:“谢鲁叔信任。小侄一定保密!”
“瑶儿,”俊逸对碧瑶道,“去吧,为晓迪阿哥研些墨去。”
碧瑶小嘴一噘:“他自个会研。”
“鲁叔呀,”顺安呵呵一笑,嘴里如同抹蜜,“小侄哪能敢让小姐研墨哩?小姐是金枝玉叶,天上仙女,地上金凤,即使研出墨来,小侄这凡俗之手也不敢擅用嗬!”
碧瑶听得心里美滋滋的,瞟他一眼,挽上鲁俊逸的胳膊:“阿爸,我想出去兜个圈。这几日一直陪你,憋屈死了。”
“好好好,”俊逸迭声说道,“阿爸也要出去透个气哩。你讲,想去哪儿?”
“阿爸去哪儿,瑶儿就去哪儿。”
“那就望望你阿舅去。”俊逸转向齐伯,“齐伯,让晓迪在这里抄写,我们出去转转。”
茂平谷行里热闹非凡,因为马掌柜又来了。
马掌柜不是每天都来,来也没有二事,只为讨钱,且在讨钱时必定先把老酒喝饱。这已形成定式,因而,早晚看到他来,早晚看到他喝饱老酒,头重脚轻,阿祥的第一反应就是四处藏匿钱袋子。
但马掌柜却非等闲人物,任阿祥把钱袋子藏到何处,不出一刻钟,他总能翻腾出来。阿祥也学聪明了,干脆哪儿也不藏,只抱在怀里跟他打转转。马掌柜喝多酒后,腿脚总是不便,在这个庞大、空荡的谷行里,有柜台、粮囤、桌椅板凳、几根柱子及三道门,阿祥有足够胜算。
这条街从早到晚只是买粮卖粮,并无多少乐趣,人们都把马掌柜看作活宝,早晚望见他,尤其是望见他醉醺醺地哼着曲儿一步三晃,就都兴奋起来。情形往往是,马掌柜在前面走,闲杂人等跟在后面,一路跟到茂平谷行,然后观他如何讨钱,再观阿祥如何守住那只早已瘪得所剩无几的钱袋子。
然而这一天,出乎意料的是,阿祥刚巧从钱庄里取回一百块洋钿,将个钱袋子装得鼓鼓的,稍一走动,里面的银元就叮当脆响,看得马掌柜的眼都直了。
马掌柜两眼紧紧盯在那个膨大许多的钱袋子上,手扬一根黑乎乎的司的克(文明棍),脚步趔趄地追在阿祥后面。阿祥左躲右闪,再次玩起躲猫猫。
一大群人在看热闹,正起哄中,挺举从外面飞跑回来。
阿祥一眼看到,大叫一声“阿哥——”,将钱袋子直抛过去。钱袋子“嗖”的一声从马掌柜头顶飞过,落到挺举怀里。马掌柜的眼珠子随着钱袋子翻转,身子也跟着扭过来,掂起司的克欺上。
出乎阿祥意料的是,挺举非但没有跑开,反而迎他走来。
马掌柜倒是怔了,顿住步子,把司的克拄在地上,稳住身子,朝挺举喝道:“小子,我是此地掌柜,你算啥人?快把钱袋子扔过来,否则,看我打死你!”
见挺举没有睬他,马掌柜二话不说,抢上就是一棍子。挺举闪过,马掌柜一下子抡空,失去重心,由不得打个趔趄,歪倒在挺举脚下。挺举弯腰扶他,不想被马掌柜又一棍子打在小腿的干骨上,疼得他哎哟一声,扔下钱袋,两手抱腿,蹲在地上龇牙咧嘴。
马掌柜扑上去,还没摸到钱袋,又被阿祥抢先,拿起来就跑。
众人看得紧张,大声喝彩。
马掌柜拄杖站起,追在后面扑打。阿祥腿脚灵敏,马掌柜连追数圈,司的克不知抡空几次,气得脸色涨紫,累得气喘吁吁。
挺举咬牙站起,待阿祥跑过他身边,马掌柜追过来时,出手握牢他的棍子。马掌柜动弹不得,气呼呼地叫道:“姓伍的,你快撒手,看我打死这个小瘪三!”
挺举只不松开。
马掌柜正要发作,俊逸三人从外面走进。
“阿舅!”碧瑶挤过人群,飞跑进来,抓住马掌柜的另一只胳膊。
“瑶儿,”马掌柜惊讶道,“你哪能过来哩?”
“看看看,”碧瑶晃着他的胳膊,“你又喝多了!”
“不多,不多,”马掌柜摇着脑袋,“瑶儿,你松手,阿舅再喝三大碗给你看!”
马掌柜挣脱碧瑶,但另一手的文明棍仍被挺举牢牢握着。马掌柜连抽几下,均未抽出,又用力抽时,不料挺举松开了,马掌柜失去重心,屁股蹲个结实,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马掌柜翻身爬起,恼羞成怒,指挺举骂道:“你……你小子算什么东西,竟敢在老子的店里撒野?看我揍死你!”
马掌柜抡起棍子,正要打下去,看到齐伯、俊逸已到眼前,遂把脸转到一侧,不再作声。
齐伯黑起脸,转对看热闹的人扬扬手道:“走吧走吧,有啥好看的?”
众人散去。
齐伯掏出三块银元,塞进马掌柜手里。马掌柜掂几掂,斜睨俊逸一眼,拄起棍子,跌跌撞撞地走了。
“贤侄,”俊逸走到挺举跟前,按在他肩上,“鲁叔让你受委屈了。”
挺举苦笑一声:“没什么,已经习惯了。”
“贤侄,”俊逸这也觉得安排他到此地有点过分了,诚挚说道,“你转到别的店里去吧。南京路上有个丝绸店,生意不错,位置也好。”
“谢鲁叔了,”挺举却似飙上了,淡淡一笑,“既来之,则安之。再说,谷行里眼下缺人,我走不开哩。”
“好吧,”俊逸轻叹一声,“既然你坚持,鲁叔只好再委屈你些辰光。”略顿一下,“其实,她阿舅也是好人,原本正干来着。后来家里一连出了几桩事体,他想不通,对鲁叔起下误解,鲁叔无论如何劝解,也劝不进他的心。唉,鲁叔拿他没办法哩。”
挺举什么也没说,再出一笑。他的笑中既没有抱怨,也没有奉迎,安定而淡然。
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俊逸不快,甚至在心头隐隐掠过一股寒意。他拉着碧瑶的手随齐伯到店里各处巡察一遍,由不得褒扬几句,临出门时对挺举道:“这个店,鲁叔也就托付贤侄了。能撑你就撑起来,撑不动,鲁叔不怪你。”
“谢鲁叔信任,我一定尽力。”挺举礼节性地拱手谢过,脸上保持同样的笑,将他们送至店外。
挺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交二更,仍未入眠。
他的脑子里很乱。诚然,命运既已将他扔进上海滩,扔进鲁家,扔进这个最为不堪的破谷行,他就必须接受这个谷行,并从此处起步。
要想从此处起步,他就必须面对马掌柜这个障碍。
挺举盘腿坐起,冷静地思索起马掌柜来。马掌柜是个细致的人,几乎保留了他自到上海学徒以来的所有账册。从那些账册来看,马掌柜断非等闲之辈,尤其是他早年经营的那些账册,简直就是……
马掌柜是从何时变化的?又是为何变化了?他对鲁叔为何持这般态度?是偏见、嫉妒,还是仇恨?
挺举的耳边渐渐响起俊逸的声音:“原本正干来着。后来家里一连出了几桩事体,他想不通,对鲁叔起下误解,鲁叔无论如何劝解,也劝不进他的心……”
家里出了什么事体?马掌柜为什么想不通?鲁叔为什么劝不进他的心?
挺举正自胡思乱想,外面一阵脚步声响,顺安回来了。
顺安打开房门,似是不想惊动挺举,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在床上躺下。
躺一小会儿,顺安朝挺举床头一望,见他竟然盘腿坐着,忽身坐起,惊乍道:“阿哥,你没睡呀?”
挺举“嗯”出一声。
“阿哥,你……是不是在等我?”顺安嚓一声划亮火柴,点燃油灯。
挺举没有理睬,仍旧盘腿坐着。
“阿哥,原以为你睡死了,没想到你还没睡。”顺安兴奋起来,伸个懒腰,活动几下胳膊,“累死我了!没想到抄写竟然是介苦的差事!”
“累了就睡吧。”挺举歪头倒在床上,拉被子盖上肚皮。
“阿哥?”顺安却在亢奋中,“你难道不想听听阿弟是为啥累的么?”
挺举一动不动:“讲吧。”
“你得坐起来听。”
挺举坐起来。
“阿哥,讲起这事体,我……我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
“咦,”挺举纳闷了,“你谢我做啥?”
“谢你把我引荐给鲁叔。”
“看样子,你是遇到好事体了。”
“是哩!”顺安眉飞色舞,“你可晓得鲁叔这人有多厉害吗?”
挺举摇头。
“告诉你个秘密,但你必须保证对啥人也不能讲。”
“那你最好甭讲。”
“阿哥,我可以瞒天下所有人,只不可以瞒你。在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是真好。”
挺举笑笑。
顺安压低声音:“上海就要成立商务总会了。什么叫商务总会,你晓得不?”
挺举摇头。
“就是所有商人抱成一个团,拧成一股绳,在生意场上与洋人讨价还价。”
“哦?”挺举为之一振,“这是好事体呀。”
“是哩。中国人一盘散沙,所以才受欺侮。要是大家伙儿抱成一个团,几亿人,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