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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商会-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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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的伍挺举完全不同,顺安肤色细白,轮廓柔和,眼睛适中,但眼珠子活泛,不停转动,透出一股机灵劲儿。眼睫毛很长,一旦忽闪起来,这种机灵劲儿就会转换成某种狡黠。这样的眼睛和肤色,配上一副显明的双眼皮和一架高挑的鼻梁,再加一口秀雅的唇齿,顺安在外貌上几乎完全汲取了甫韩氏的优点,丝毫不见甫光达的影子。

作为戏班主的唯一传人,顺安却讨厌戏台,讨厌挂在家中墙壁上的各式乐器。早晚看到它们,他的眼睛就发胀;听到它们,他的头皮就发炸。

顺安梦想的人生目标只有两个,一个是像伍中和一样穿上长衫,成为名震乡里的斯文生员,拥有知识与尊重;一个是像鲁俊逸一样成为商贾大家,拥有财富与奢华。他的第一个梦想是在不知不觉中破灭的,具体何时何地又是因何破灭,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就眼下而言,他朝思暮想的目标只剩一个,就是成为生意人,赚钱发财,像街北鲁俊逸那样拥有钱庄、店铺、高门楼、深庭院,以及数不尽的银子和显赫的身份。

斥退甫韩氏,顺安端着饭碗迎过来,敲敲碗道:“吃得晚了,让阿哥见笑哩。阿哥亲自登门,想必有啥事体,讲吧,要我做啥?”

“今朝大集,我想逛逛集市。”

“啥?”顺安愕然,“你不念书了?”

“念闷了。”

顺安精神大振,二话没说,将剩下的稀粥泼到地上,把空碗顺手塞给甫韩氏,抿一把嘴皮子上的饭渣子:“真是心有灵犀哩!阿哥,我这正有重要事体,快走!”

牛湾镇约有五里见方,镇中共辟四条街道,两条自南而北,两条自西而东,形成一个井字,井字中央是镇中心。穿插在井子里的是许多巷子,每道巷子两侧皆是客栈店铺。

作为宁波府东北部最重要的集镇之一,牛湾镇的商贸业极其繁荣,尤其是在镇中心的井口里,巷道纵横,店铺林立。其他集镇多是三日或五日一集,只有牛湾是逢单小集,逢双大集,差不多赶上宁波府前大街的日日集了。

这日逢双,赶集的熙来攘往,店铺伙计也都站在店门外面,各使解数,招徕客人。

挺举、顺安脚步匆匆,径直走到一处宏大的铺面前,顺安住脚,一把扯住挺举:“阿哥,就是此地了!”

挺举抬头望去,匾额上赫然写着“茂昌典当行”五个大字。

顺安仰望招牌,一脸兴奋地说:“阿哥,你看这家铺面如何?”

“不错呀。咦,你又不典东西,拉我来此地做啥?”

顺安压低声音:“有桩好事体哩!”

“哦?”

顺安指向大门旁边竖着的一块牌子:“阿哥请看!”

挺举望过去,见牌上写道:“本行招收杂工一名,年龄十五至二十五,本分,灵光,精通账务,肯吃苦,善应酬……”笑一下,转望顺安,“人家这是招杂工呀,你不是一心要学伙计吗?”

“嘘,”顺安压低声,“阿哥,招杂工要精通账务做啥?眼下学伙计,典当行最抢手。行里要是写成招伙计,上门的人还不挤破头?”

“人多了才好挑呀!”

顺安呵呵笑着摇头:“阿哥,你这就不懂了。招伙计,重在心眼。学伙计要从杂工做起,要是连这个也看不明白,这伙计的脑袋就是树疙瘩,招来何用?”

“嗯,”挺举大是叹服,“阿弟讲的是,这家掌柜有脑筋!”

“不瞒阿哥,我冲的就是这个掌柜。掌柜姓董,在典当行里摸爬滚打四十年,是块老姜,鲁老爷出大价钿从宁波城里挖过来,对他极是看重。我想定了,先跟董掌柜干,再设法让董掌柜引见给鲁老爷,不定就能有个前程哩!”

“阿弟一定能成!”挺举冲他竖拇指。

“谢阿哥吉言!”顺安捏紧拳头,“阿哥,我想定了,我这远大前程就从此店杂工起步!”

牛湾镇西郊一个废弃的关爷庙里,一个阿飞推开庙门,大步走进。五个小阿飞在院中舞刀弄枪,章虎在一边指点。

见他进来,众人皆停下来。

章虎望过来:“阿青,可有动静?”

“不出大哥所料,”阿青擦把汗水,“甫顺安跟伍家那个书呆子直奔鲁家当铺去了。”

“鲁家啥辰光挑人?”

“听伙计讲,掌柜去鲁老爷家禀事,一回来就挑。”

“好!”章虎转向众阿飞,“凡是不认识那小子的,都跟阿青去,照我讲定的做去。”

“阿哥,”阿青应道,“当铺伙计跟我是表兄,我已对他讲清爽了。听表兄语气,他也瞧不上那小子。阿哥放心,兄弟保管让那小子美美实实喝一壶!”

“让他喝得越美越好!”

“阿哥,”阿青甚是不解,“兄弟实在不明白,你煞费苦心地折腾那小子做啥?”

“把他逼进我们这堆里来!”

“逼他?”阿青不无鄙夷,“那人既没种气,又没武艺,要他做啥?”

一个叫阿黄的阿飞接道:“是呀,大哥,他这人,猪八戒背个烂箱子,要人没人,要货没货,收他是个累赘。”

“就你们这脑子,”章虎扫他们一眼,“偷鸡摸狗还成,要做大事体——”指指脑袋,“得动这个!梁山好汉,听说过不?我们这帮人,就如同梁山好汉。抢鲁家,就如同取生辰纲。我是晁天王,你们刚好五人,是公孙胜、刘唐和阮氏三雄。鲁家财富是生辰纲,齐伯则是那个杨志。齐伯武艺,你们是晓得的。要斗这个老杨志,须得吴用!那小子正是吴用,晓得不?”

阿青嘻嘻笑道:“阿哥,晓得了。你放心,兄弟管保这吴用手到擒来!”

自从鲁俊逸父女返乡,牛湾镇上最繁忙的人莫过于齐伯了。

这日辰起,齐伯从鸡鸣忙到天亮,又从天亮忙到小晌午,接连串了几个村子,将鲁俊逸交代的事体一一办完,将近正午才踅回镇里。在他身后,一个头戴斗笠、一副江南女子装束的女子就如影子一般,或远或近地跟着他。

这女子正是葛荔。

葛荔显然不是齐伯对手,没跟多久,齐伯就已觉出了。

难道……

想到自己冒险前往上海,齐伯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

返回镇上时,齐伯由不得加快脚程,且故意绕来拐去。他要弄清楚她是否继续追踪他,又是何方来客,用意何在。

既存此念,齐伯就没有直接返回鲁家,而是故意走街串巷,这里停停,那里站站,只在人流里穿梭。

齐伯的反常举动反让葛荔兴奋异常。她生怕有所闪失,也就加快脚步,与齐伯始终保持在二十至三十步远近。

齐伯脚步更快,葛荔追得更紧。

齐伯连串几个巷子,猛然拐向十字街口。葛荔地形不熟,紧跑几步,刚要追上,斜刺里冒出一人,恰恰与她撞个满怀。

撞她的正是挺举。

顺安要守在当铺等候董掌柜,挺举只好独自转悠,四条街面转过三条,这刚拐进最后一条。由于葛荔速度过快,挺举也在思考什么,谁也未及防备,撞个结实。葛荔功夫在身,“哎哟”一声惊叫后连退数步,挺举却是一屁股墩坐地上。

挺举给撞懵了,待回过神来,揉揉眼,发现撞他的是位貌美少女,脸色先自红了。

葛荔这也顾不上他,只是盯他一眼,绕过去,飞腿追去。前后不过几秒工夫,但对葛荔来说,为时已晚,快步追有几十步远,齐伯踪影皆无。

葛荔不无懊丧地连跺几脚,恨道:“这个呆子竟然坏我事体,看不收拾死他!”气呼呼地又拐回来。

挺举这刚站起,一边张望她跑去的方向,一边机械地拍打沾在屁股上的灰土。

“你这呆子,”葛荔欺过来,“眼睛长脑后了?”

见这女子走后复来,出语蛮横,显然是在挑事,挺举颇觉意外,定睛一看,竟然就是前几日在大街上拿红包砸他的女子,各种滋味齐涌心头,一时却不知讲什么是好,强憋一会儿,拱手辩解:“是小姐撞倒在下,非在下撞到小姐。”

“哟嗬,”葛荔来劲了,“你这呆子当街撞人,误下本小姐事体不说,这还敢犟嘴哩!”往后退两步,摆开架势,“好好好,本小姐今朝真就拗上了,非跟你理论清爽不可!”

路人欢喜的是热闹。看到当街起争执,且是俊男美女,邻近路人、商贩无不围拢过来,顷刻间站成大半个圆圈。

好男不跟女斗。这个场面让挺举大窘,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诸位老少爷们,”熟走江湖的葛荔非但不怯场,反倒先发制人,如街头卖艺般转向路人拱一圈手,“是这位公子撞上小女子呢,还是小女子撞上这位公子,有哪位看到了,这请做个见证!”

众人哄场大笑。

一个年轻男子大声嚷嚷:“我看到了,做个见证,是公子撞上小姐,把小姐撞倒了!”

“还有哪位看到了?”葛荔显然要把事体闹大。

立即有人接上:“我也看到了,公子一头撞在小姐身上,把小姐撞了个仰八叉!”

众人再次哄笑。

“谢谢两位。”葛荔非但没生气,反朝二人拱拱手,转身看向挺举,“这位公子,人证皆在,你都听到了吧?”

挺举脸脖子涨红,知是百口莫辩了,只想尽快摆脱:“你……意欲如何?”

“向本小姐道歉呀!”

“这……”挺举看看众人,又看看葛荔,弯腰拱手道,“在下无意冲撞小姐,恳请小姐宽谅!”

见他一脸窘态,葛荔的恶作剧之心油然而起,欺上一步,字正腔圆:“这是道歉吗?”

“你要在下如何道歉?”

“你一口一个在下,姓啥名谁也不晓得,我哪能晓得是啥人道歉的呢?”

挺举迟疑一下,再次拱手:“在下伍挺举,无意冲撞小姐,恳请小姐宽谅!”

“伍挺举?”葛荔重复一句,绕他转一圈,点点头道,“嗯,好名字,本小姐晓得了。冲你这好名字,本小姐宽谅你,至于哪能个宽谅法,本小姐许你自行选择。”

“这……”挺举怔了,“宽谅就是宽谅,哪能……”

“咦!”葛荔杏眼一横,“观你一身长衫,一副斯文样,像个读书人。读书人难道连自己讲过的话也不晓得解释吗?是你要恳请本小姐宽谅,本小姐许你之请,是不?”

“是哩。”

“你拿什么恳请呢?”

“这……”挺举有点懵了。

“嘻嘻,看来,这书你是白读了,本小姐教教你吧。我且问你,观你衣饰,似是秀才。是也不是,如实讲来!”

“是。”

“秀才即是生员。生员就要参加科场大比。你可否大比过?”

“秋闱在即,在下正在备试。”

葛荔得意一笑:“嘻嘻,果然猜中了。”重重咳嗽一声,学考官的口气,“这位生员,请报尊姓大名,家居何处!”

见她翻来覆去,这又问到姓名,挺举觉得无聊,看一眼四周,见围观者又加许多,里三层外三层,将个十字街口堵个严实,真正是一筹莫展,只好喃喃应付:“生员伍挺举,宁波府牛湾街西人氏。”

葛荔如此这般地乱问,其实是在思忖如何折腾他的妙招儿。

“嘻嘻!”葛荔这辰光想出来了,“作为行将大比的生员,伍生员当有真才实学才是。本小姐这先测试一下。如果通过测试,证明伍生员名副其实,本小姐这就宽谅你。如果通不过……”走近街边一棵柳树,顺手折下一根柳枝,“说明你学艺不精,枉披生员虚名,本小姐代你先生行罚,以此枝条打你掌心!”

这简直是在无理取闹,但挺举此时实在想不出摆脱之法,气结:“你……”

“你个什么?听题!生员须通四书五经,《易》为百经之首,可曾诵读?”

“读……读过。”

“能否出口成诵?”

“这……”见她目光逼视,挺举略是迟疑,“能。”

“哦?”葛荔似吃一怔,歪起脑袋,“就试此经吧!请伍生员诵《易》,从第一卦诵起,诵错一字,本小姐打手掌心一次!”

“好!”众人山呼。

挺举额头汗流如雨,颜面紫胀,却又无可脱身:“这……”

“咦?前面大话刚出口,这就诵不出了?”葛荔将枝条扬了几扬,“快诵,我这立等打掌心哩!”

围观人群更开心了,议论纷纷:“这不是街西老伍家的小秀才吗?”“是呀,小秀才遇到克星了!”“甭吱声,快听!”

有人大声帮腔:“伍秀才,甭怕她,这就诵出来,让她晓得牛湾镇老伍家不是吃素的!”

“对呀,伍挺举,挺起来,举起来,让她瞧瞧老伍家的厉害!”

人群中发出一阵更大的哄笑,挺举拿袖子擦汗。

“听见不?”葛荔听若无闻,再次扬扬柳条,“快点吟诵,大家都在候着你哩!正卦、彖、象、文言皆在诵读范围,一个字也不许少!”

听到“正卦、彖、象、文言”这些专业的词条,挺举吃惊不小,一下子忘掉周围观众,睁眼盯向她:“你……通《易》?”

“咦?”葛荔晃晃枝条,“本小姐通与不通,与你何干?快诵!时不我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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