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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一哗啦哗啦地弄着车钥匙回来了。
“只能抽出十分钟功夫,还不如打个电话过来。”
他在水泥地上擦着鞋子说。
我仍是坐在沙发上。
“嗯。”
“美影,给母亲迷住了?”
“嗯,太美了呀。”
我老老实实地说。“不过,”雄一笑着走进房间,坐在我跟前的地板上,“她整形过的”
“噢。”我装出平静的模样说。“怪不得你们的脸长得一点也不像。”
“而且,你知道吗?”雄一好不滑稽地继续说。“她是男的呀。”
这下我再也不能故作镇静了。我目瞪口呆,只能盯着他,一直等他说出这是开玩笑。那纤细手指,言谈举止,体态身形,竟会是男的?我的面前浮现出她那美丽的身影,屏住呼吸等着他说出那句话。可是雄一只是露出笑眯眯的表情。
“可是,”我开口了,“你叫的不是母亲……母亲吗?”
“实际上要是你,难道会叫父亲?”
他冷静地说。的确如此,这是十分合理的答案。
“惠理子,就是这名字?”
“不。原来好像叫雄司。”
我眼前仿佛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恢复听讲的姿态,才又问道:
“那么,生你的是谁呢?”
“过去,她是男的。”他说,“很年轻的时候,她结过婚,和他结婚的女人就是生我的母亲了。”
“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像不出,就问雄一。
“我也记不得了。我小的时候,她就死了。不过有照片,看吗?”
“嗯。”
我点点头。他坐着拉过自己的书包,从钱夹中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了我。那是一个面容难以言状的人,短头发,小鼻子,小眼睛,看不出年龄多大,给人以莫名其妙的印象。我沉默无言。
“样子很怪吧?”
雄一问。我困惑地笑笑。
“刚才你见过的惠理子,小时候因为什么事情,被这照片上人的母亲家领养了,这样就和我母亲一起长大。她还是男人的时候,长得一表人才,不少女孩都喜欢他。可是不知为什么,把脸弄成这个样子。”他微笑着望着照片,“他着魔似地迷上了长得奇怪的母亲,还不顾那家的养育之恩,和母亲私奔了呢。”
我点了点头。
“在母亲去世之后,惠理子放弃了工作,抱着还小的我,思考着怎么办,最后他决心变成一个女的。因为他再也不爱任何人了。在变成女人之前,他整日沉默寡言。他不喜欢半途而废,就从脸开始全都做了手术,用剩的钱开了一间那种酒吧,把我养大了。这也算得上是家庭主妇了吧?”
他笑着。
“啊,很不平常的遭遇呀。”
“我叹道。
“他说人还是得生存下去。”
不知是可以相信,还是有所隐瞒,越听这家人的事情,就越是糊涂。
可是我相信厨房,何况完全相异的母子有着相同之处:面庞绽开笑容时,都像菩萨一般熠熠生辉。我十分喜爱他们的笑容。
“明天早晨我不在,这里的东西你随便用就是。”
面带睡意的雄一抱着毛毯和睡衣,告诉我淋浴的用法和毛巾的位置。
听了雄一非同寻常的身世之后,我不知如何思考。和雄一看着录像带,聊着花店见闻和祖母的轶事。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半夜一点了。这沙发很舒服,又深又软又大,一坐下去,就不想再站起来。
“你母亲,”我说,“在家具店里一坐上这沙发,就非想要这沙发不可,所以买下来的吧?”
“你猜对了。”他说,“她那个人全凭心血来潮。她也有实现想法的能力,真是很了不起。”
“是啊。”
我也首肯地说。
“这沙发就是你的了,是你的床啊。”他说,“派上用处,真是不错。”
“我,”我小心翼翼地问,“当真可以在这里睡觉?”
“嗯。”
他说得很干脆。
“……那太谢谢了。”
我说。
他把屋内大略介绍之后,道了一声晚安,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我也困了。
我用别人家的淋浴洗着,热腾腾的热水消解了多少天来的疲劳。同时我在想,自己是在干什么呢?
换上借的睡衣,来到静悄悄的房间里。我光着脚,吧嗒吧嗒地再一次去看了厨房。实在是一个令人留连忘返的厨房。
我转回今夜当床的沙发,就关掉了电灯。
窗口的植物在若明若暗的月光中浮现出来,尤其是在十层的夜景中涂上了一层光环,正在静静地呼吸。雨已经停了。在充溢湿气的透明大气层中,夜色辉映,娇美迷人。
我用毛巾被裹着身体,想及今夜也在厨房旁边睡觉,觉得滑稽可笑。可是我并不孤独。也许我在期待着,期待着这么一张床,足以使我忘记过去,忘记未来,哪怕是片刻。身边不可有人,因为这反而徒增寂寞。不过有厨房,有植物,同一屋顶下有人,静谧安宁……完美无憾,这里完美无缺。
我安祥地睡了。
听到水声,睁眼醒来。
这是一个耀眼夺目的清晨。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看到厨房里“惠理子”的背影。衣着比昨天淡雅。
“早上好。”
她回过脸来,脸上浓妆艳抹,使我顿时瞪大了眼睛。
“早上好。”我应到。她打开冰箱门,现出为难的神色。看我一眼,说:
“平时还没起床,我就有点饿……可家里什么也没有。买点现成的吧,你想吃什么?”
我站起身来说:
“我来做点什么吧!”
“真的?”她问,又不安地说:“睡得昏头昏脑的,能拿得了刀吗?”
“没关系。”
房间阳光明媚,恰如日光浴室。碧空万里,色彩柔和而又灿烂。
我站在不胜喜爱的厨房里,心绪畅快,精神清爽。突然我想起来她是男的。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暴风雨般的冲击波席卷而来。
晨光如泻,木香飘逸。她在落着灰尘的地板上,拉过靠垫歪身看着电视。她的样子令人感到十分亲切。
她高兴地吃着我做的鸡蛋粥和黄瓜色拉。
中午,艳阳当头,春意盎然。从外面传来孩子们在公寓庭院里喧闹的声音。
窗外的花草沐浴在柔和的阳光里,绿叶碧嫩映辉。淡淡的远空,薄薄的白云,悠悠地飘流。
这是一个温暖悠闲的中午。
与素不相识的人在并非早餐的时间里一起吃早餐,我觉得实在不可理解。在昨天早晨之前,无法想像这一情景。
没有餐桌,就把各种东西直接放在地板上吃。阳光透过玻璃杯,日本凉茶荡漾着绿波,映现在地板上美妙无比。
“雄一呀,”惠理子突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说。“以前就说,你很像过去养的阿乐,真是像极了。”
“谁叫阿乐?”
“是小狗。”
“啊——”原来是小狗。
“那眼神,那睫毛……昨天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差一点笑出来。真的。”
“是吗?”我想幸亏像小狗,要是像圣伯纳大头狗,那就惨了。
“阿乐死的时候,雄一连饭都咽不下去。所以雄一不会把你当作一般人的。至于有没有男女之爱,我不能肯定。”
母亲哧哧地笑起来。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很感激你们。”我说。
“他说过,你祖母很疼爱他。”
“是啊,祖母很喜欢雄一。”
“那孩子,并不总是由我带大的,有很多毛病。”
“毛病?”
“是啊。”她面带母爱的微笑说。“情绪变化无常,与人相处时总是有些冷淡,很多方面有毛病……为了让他成为心地善良的孩子,我费尽心血养育他。他还算是个善良的孩子。”
“嗯,我知道。”
“你也是一个好孩子。”
原来应当是他的她在嘻嘻地笑着,那神情就像电视中常见的纽约女艺员羞怯的笑脸,如此说来又觉得她的表情又过于热情。她身上充满了诱人的魅力,正是魅力使她如此。我觉得这种魅力无论是已经去世的妻子,还是儿子,甚至是她本人都无法抑制。因而她身上又浸透着凄静的孤寂。
她吃着脆生生的黄瓜,说:
“心口不一的人还是不少的。你只要真的喜欢,就住在这里。我相信你是好孩子,打心眼里高兴。在悲伤的时候,没有地方可去,是最痛苦的。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嗯?”
她叮嘱着,那眼神好像望穿我的双眸。“……房租我会交纳的。”我心中涌出热流,激动地说。“在找到下一个住处之前,就请让我住在这里。”
“好哇,你不必客气。时常做点鸡蛋粥,比雄一做的好吃多了。”
她笑了。
与老年人两个人相依为命,是非常令人不安的,而且老年人越是健康就越是如此。实际上和祖母一起生活时,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满心愉快。但是如今回首往事,不得不产生这种感觉。
其实我时时刻刻都在害怕“祖母去世”。
每当我回家,祖母从摆着电视的日本式房间出来,说:“你回来了。”回来晚时,我总是买蛋糕带回来。我在外边过夜,只要对祖母说一声,她就不会生气。祖母是一个很宽厚仁慈的人。我们两个人看着电视吃蛋糕时,有时喝日本茶,有时喝咖啡,消度睡前的时间。
从我小时候起,祖母的房间就没有发生过变化。在这里我们漫不经心地闲聊文艺界的轶事,抑或当天的琐事,就是这时谈起雄一的。无论我陷入何等令人神迷魂癫的恋爱,无论我豪饮多少酒,醉得欢天喜地,心里总是挂念着孤零零的家。
谁也没有告诉我,但早已感觉到房间角落里的气息席卷而来,令人心惊的冷寂,还有孩子与老人无论过得何等其乐融融,都存在着无法弥补的空间。
我想,雄一也会如此。
在那黑漆漆、孤寂寂的山路上,不知何时我也能够独立生存,能有所作为呢?虽然在宠爱之中长大,却总有丝丝寂寞。
——不知何时,谁都会变成尘埃,消失在时间的冥冥之中。
我睁着具有这一切肤体验的眼睛,在蹒跚而行。雄一对我的反应也许是自然而然的。
……就这样,我意外地开始了寄居生活。
直到五月之前,我允许自己闲歇无事。这样一来,每天像是在极乐仙境一般快乐。临时工还是去做,下班后打扫房间,看看电视,烤制蛋糕,过起了家庭主妇的生活。
阳光与清风冉冉吹入我的心田,使我十分欣悦。
雄一上学、打工,惠理子夜间工作,这家的人难得聚齐。
开始的时候,我不习惯在完全暴露的地方睡觉。有些东西还要一点点收拾,因此得在原住处和田边家之间跑来跑去,我觉得很累,可是很快就适应了。
我喜爱田边家的沙发,如同那旧居的厨房。在沙发上体味到睡眠。倾听着花草的呼吸,欣赏着窗帘外边的夜景,总是酣然进入梦乡。
现在想不起来比这更想得到的东西,我很幸福。
我向来如此,不到被逼无奈时总不愿意动弹。这次也是实在穷途末路时得到了这张温暖的床。我真心感谢上帝,尽管不知道上帝存在与否。
一天,为了整理残存的东西,我回到了原来的住房。
打开门之后,吃了一惊。不再住之后,这房间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静寂黑暗,毫无生气。原来熟悉亲切的一切好像全都扭过脸去,不理睬我。我没有说我回来了,而想说打扰了,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祖母死了,这房间的时间也死了。
我实实在在感觉到这一点。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只有离开这里,别无他法了。在搬出之前,得替旧居做些什么。我小声嘀咕着,一边收拾祖父的旧手表,一边擦着冰箱。
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思索着拿起话筒。是宗太郎打来的。
他是我过去的恋人。祖母的病情恶化的时候,我们分手了。“喂喂,是美影吗?”他那声音亲切得几乎叫人哭出来。
“好久没有见啦!”
我满心欢喜地答道。完全没有羞怯与虚荣,这是一种病态。“你没来学校,我想你怎么了,就到处问,后来听说你祖母去世了,我吓了一跳……很难过吧?”
“嗯,是有点慌乱。”
“现在,能出来吗?”
“好吧。”
说好之后,我漫不经心地抬头一看,窗外阴沉,昏灰一片。看起来云片被风吹得飞速飘流。这世上一定并无悲哀,也无他物。一切皆无。
宗太郎是一个特别喜欢公园的人。翠绿叠映的地方,开阔辽远的景色,野外,他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