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 西海诗词集 》是杭州图书馆古籍部承印的非卖品著作,毛笔手写体影印的线装书,古色古香,印数大概十分有限。上册有两篇“周序”:第一篇是周采泉的序,第二篇是周汝昌的序,在两周序和作者自序后又有周汝昌题署“西海诗”;而下册扉页一是沙孟海题的“西海诗词集”,扉页二是周汝昌题的“西海词”——署“解味道人题”。
周汝昌的序写于“戊辰十一月”,也就是1988年秋冬之际,开头就说:“陈子旨言养疴湖滨,贻书于我,嘱为《 西海集 》制序,可见陈子不以我为不知诗之人……”后面勾勒中华诗歌的演变大略,三言五语,可谓钩玄提要,而特别标举:“史家者,那浑身解数专门纪叙别人而不肯自叙自纪之人也,中国的社会道德观念使得人们不肯不愿也不敢自纪自叙于此,乃有诗人这一群特殊的感情动物出而违俗骇人,竟来以诗句抒写他的自我。所以一部诗集,实质即是那位诗人的自叙自传,这是中华文化的一个极重要的特点。”对于陈朗的诗作,则这样评价:“诗人最大的本领是什么?我的体会是他能将美的写得更美,还能将丑的也写得很美,但他更奇的本领是能将他自己的最深刻的痛苦感受变成非常美的东西,并且能使我们从中得到非常美的享受。”后边周汝昌联系自己,又这样说:“我于诗道,荒废已久。我真正作诗填词,只是二三十岁那段时期,以后遂无意兼及,渐渐流为荒率滑泛信口随音之恶札,而陈子则不然,揽其所为,终卷无一语浮泛,皆精心聚血性命以之,故字字轩昂,斤两特重,其间磊落英多之气,苍凉萧散之风,中人如酒醴。大抵其才堪惊四邻,而其境终适独座者。右军曾云:后之揽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悲夫!”
《红学泰斗周汝昌传》 八十年代:走向辉煌八十年代:走向辉煌(17)
应该说,周汝昌的这些话,也无意中表明了他研究《 红楼梦 》的根本立场,即曹雪芹本质上是一个诗人,他的《 红楼梦 》就是“诗人的自叙自传”,而这部伟大的自叙传小说,也是“能将美的写得更美,还能将丑的也写得很美,但他更奇的本领是能将他自己的最深刻的痛苦感受变成非常美的东西,并且能使我们从中得到非常美的享受”。周汝昌对自己吟诗填词的自我评价,也值得玩味。二三十岁时,正当青春的花锦年华,感情奔放缠绵绮丽,专意于诗词,所作当为“诗人之诗”与“词人之词”,正像他品评张伯驹的作品一样;此后以学术研究为主,又撰著了两本宋人的诗歌注解本,理性思维渐强,诗风乃发生变化,学人之诗的特点愈重。
陈朗1922年生,当年投奔革命,本来也是热血青年,网上一篇不知作者姓名的短文( 似乎是黄苗子写的 )介绍说:“他出生于浙东破落的书香门第,父、叔咸能诗,故幼承家教,早通音律。他少年时代热衷金石绘画,曾负笈师事潘天寿,求艺于杭州国立艺专。建国后从事戏剧编辑,曾被打入‘另册’,发配大西北,二十年后返京复职。”“我请陈朗参加《 百美图 》,他推辞道:‘我不是名人,又不见经传,免了罢!’我以《 近百年名家旧体诗词 》收录了他的诗为由,请他以诗人的身份参加,他无辞可推,只得允诺。……壬午年春节刚过,我去他家串门,见他从抽屉里取出十六开大小的一页画稿,画稿上画着一幅奇异的肖像,长长的‘马脸’,一双小而机敏的‘马眼’,快长到额头上,头上一抹又短又硬的黑发,恰像一丛马鬃,那高高的、弯弯的鼻子,也像拴过缰绳的马鼻。我的眼睛一亮,好一幅‘马脸’的‘漫画像’。他见我怔在那里,一边让坐,一边笑着说:‘这是小稿,随手画的。’我拍案叫绝,请他移上统一规格的宣纸上。他数易其稿,却怎么也画不出小稿的感觉和笔触来了。他的题画诗请红学家周汝昌题,周汝昌患眼疾,近似失明,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诗题到画像上:‘牛头马面各风流,牛鬼蛇神占一筹。好向夫人夸外子,说他老气太横秋。’陈朗的自画像画得好,周汝昌的诗题得妙。夫人周素子对我夸道:‘陈朗这辈子就画了这一幅好画!’”
《 西海诗词集 》上册收有周汝昌与陈朗唱和的几首诗作。其中有周汝昌一组四首绝句,题为《 洋历八五年除日,收诵朗公自杭惠诗札,为拙句凡三次韵,笔笔警策,明日是元旦嘉晨( 原注:非辰 ),乃吟四小句以报之 》:
一
数柯庭树见寒林,淡宕空明晚照沉。
贪数归鸦成久立,巢深巢浅替关心。
二
逐日偿渠墨债来,何曾忙里剩吟怀。
寒窗忽展钱塘札,无限灯花照眼开。
三
虽是洋风也岁除,数声炮仗有如无。
鞭牛几日夸牛耳,画虎连朝振虎须。
四
次韵真如土委地,属联惊识笔生花。
报君仍是一张纸,惆怅新诗管物华。
而下册也有陈朗赠周汝昌的长短句,其中一阕写于乙丑( 1985 )年,题为《 金缕曲·读某红著戏呈脂雪轩主人 》:
红事纷如许,见忙忙、蜂围蝶阵,燕叨莺絮。月荻江枫何处夜?崩剥诗催离绪。道有个西轩旧谱,假作真时真亦假,这枇杷应合陪箫鼓,君自醉,客谁舞?
尊前身外闲凝伫,几沉吟、满庭芳积,午阴嘉树。偏是杜家工猜谜,肯把床头刀与?矜独会曹侯机趣。不恨同时非相识,恨同时孤负( 即“辜负”的通假字——引者 )先生楮。无鬼论,准看取。
“君自醉,客谁舞?”“矜独会曹侯机趣”——这还真能传达出一些周汝昌研究《 红楼梦 》的“个中滋味”。周汝昌于甲子( 1984 )年写的一支自度曲,最能体现这种旨趣风貌:
为芹脂,誓把奇冤雪。不期然,过了这许多时节。交了些高人巨眼,见了些魍魉蛇蝎,会了些高山流水,受了些明枪暗钺,天涯隔知己,海上生明月。凭着俺笔走龙、墨磨銕、绿意凉、红情热。但提着狗续貂,鱼混珠,总目眦裂!白面书生,怎比那绣弓豪杰——也自家,壮怀激烈。君不见欧公词切。他解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怎不教人称绝!除非是天柱折,地维阙;赤县颓,黄河竭;风流歇,斯文灭——那时节呵,也只待把石头一记,再镌上青埂碣。
《红学泰斗周汝昌传》 八十年代:走向辉煌“慧地论文”与“兰亭遗韵”(1)
红学研究之外,周汝昌在古典诗文解注、古典文论研究、传统诗歌创作和书法的书写及考论方面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
20世纪60年代出版过《 杨万里选集 》、《 范成大诗选 》和《 白居易诗选 》,前面已经提到。其实际的研究操作则可以追溯到抗日战争的失学时期。周汝昌曾这样夫子自道:“我的精神‘生活’是‘地下活动’:一是作诗词怀念故国反侵略,悲愤激烈,见者只有二三人,皆表惊讶。再就是以治学自遣黑暗岁月,整整六年,其内容包括文字语言、诗词笺注、书法探究。成稿有《 石鼓文新考 》、《 津沽方言解注 》、《 辛稼轩词编年 》、《 温庭筠〈 菩萨蛮 〉详注 》……这些,大抵历劫散佚。”(《 治学历程 》,见《 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周汝昌卷 》,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10月出版。 )
散佚的成果当然可惜,但其治学的“功夫”却也积淀下来,后来在许多课题上偶然涉及,都能有不凡的表现,可见渊源有自。如果说周汝昌的红学研究表现了体系宏大、卷帙浩繁的特点,首先以其“量”让人移神夺目,那么他的诗文理论研究则以其“精”而让人首肯心服,虽然著作不似红学研究成果多,却每下笔都别具一格,包蕴深厚,能引逗出无穷的话题,潜涵着一个有待开发的学术体系。
保留下来的论文,比较早的一篇是写于1952年8月的《〈 楚辞 〉中的“予” 》,其时已在成都。这篇论文是因读文怀沙《 屈原九歌译 》而引发,当时文怀沙的楚辞译本非常风行,而文怀沙又是《〈 红楼梦 〉新证 》的责任编辑,这其间的因缘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篇文章对《 楚辞 》中出现的“予”字,分别情况予以论证,认为并不是所有的“予”字都是“我”的意思,在有的情况下只是语气虚词。由于这一文字训诂的新发明,对《 楚辞 》中不少文句的解读也就不同于传统的成说。引一两段论文中的话:
好的《 楚辞 》本子,“余”“予”丝毫不乱,分得很清(坏本子如戴震的《 屈原赋注 》,把“余”多乱为“予”,实要不得),翻一下的结果,就有个印象:为什么某处用“余”?某处又用“予”?似非无故。进一步的印象是:“余”在句头句中的极多,在句尾的很少。而“予”则多在句尾……
然后逐条分析了《 九歌 》中《 湘夫人 》、《 大司命 》、《 少司命 》、《 河伯 》、《 山鬼 》以及《 离骚 》和《 远游 》中的十处“予”在句尾的例句,正论反证,都表明:
若必拘定旧说,赋“予”字以“我”义,是多半讲不通的。……“予”在这里可能只是一个声音,而没有实义。
这样,那十个例句都产生了新解。如《 湘夫人 》中的名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传统的解释都是说“愁予”是指怀念湘夫人的湘君之第一人称。而按周汝昌的新解,则“愁予”只是第三人称的描述,周汝昌并将这两句依新解翻译成白话:
高贵的公主——湘夫人啊!你降临在北岸的水旁,
你的双眸渺渺远望,流露出无限忧郁的辉光。
而一般的翻译都是把第二句作第一人称处理的。远的如文怀沙的译文,近的如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12月出版的《 先秦诗鉴赏辞典 》的译文,“予”都作湘君怀念湘夫人的第一人称:
高贵的公主——湘夫人啊!你降临在北岸的水旁,
用尽我的目力我却看不清爽,使我无限忧伤。
( 文怀沙译文 )
美丽的公主快降临北岸,
我已忧愁满怀望眼欲穿。
(《 先秦诗鉴赏辞典 》译文 )
而郭沫若的译文似乎与周汝昌比较接近,对“予”不作翻译:
公主们来在这偏僻的岛上,
望眼将穿,绕着愁肠。
当然先秦典籍的文字释义,是有各家说法的,周汝昌的这种解释也只是一家之言。但至少,这篇论文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且颇有创意的,而其研究方法,也是版本考察、文字训诂和文本之细读详绎互相结合,“综互合参”的。
周汝昌在燕京大学作本科毕业论文,就曾经把陆机的《 文赋 》翻译成英文,并作了一些研究。所以,他对中国古典文论的关注钻研也是很早的。1963年第2期《 文史哲 》,发表了他的一篇长论文《 陆机〈 文赋 〉“缘情绮靡”说的意义 》。论文开头就说:
晋代陆机的《 文赋 》,是我国文艺理论批评史上的一篇极为重要的作品;而《 文赋 》中的重要论点,应当首先数到“缘情绮靡”一说。
可是,“缘情绮靡”四个字的确解到底如何?看上去,似乎不复杂;稍一追求,则问题就很多了。大约从唐代开始,人们对这四个字就有了误会错解。这种误会、错解,在诗坛上起了不小的坏影响,因而也影响了大家对陆机文艺理论的评价。
周汝昌从“缘情”、“绮靡”和“缘情体物”三部分作论证,说明这些词句的意义和关系。
针对已有的一些权威解释,如清代的张惠言和朱彝尊,以及袁枚、纪昀( 即影视中大加渲染的纪晓岚 ),周汝昌指出其错误的理解阐释,而且“由于这班人的误解、歪曲及其影响所被,加上对‘绮靡’一词的更大的错会,再看到六朝时代南方民歌小诗中的许多情歌和士大夫的‘艳体’,于是就有人指责陆机,说他是纯艺术论的、唯美主义的、形式主义的倡导者,似乎要他负全部诗歌史上的坏影响的重大责任”。
那么,陆机所谓“缘情绮靡”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汝昌深入文本,考证词义的演变,并参阅征引朱自清《 诗言志辨 》等前人论说,条分缕析,首先阐明“绮靡”并不是字面上形式美、颓废美的意思,而是“精妙之言”(《 文选 》注者唐代李善语 ),是说诗比其他文体要精妙得多——细密精致,蕴蓄微妙得多。
进一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