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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山喘息片刻,蓦地瞪大眼睛,看着江仲亭肩上那块闪着红光的枪疤,声音喑哑地说:“你不要拿这个吓唬我,我不是因为你在战场上抢救过我才住手……不管怎么说,这是敌人给你留下的。我打一个挨过敌人子弹的人,我有罪。去吧,上政府告我去吧!”说完,他象喝醉酒似的,身子失去平衡,沉重地倚在墙上。
江仲亭愤怒地说:“你不要说好听的,我自己有腿!”大步向外走去。
曹振德家正在吃饭。桂花走进来,低声叫道:“大叔,俺有点事。”
“说吧。”振德吞下口地瓜干,望着她。
桂花看着春玲、明轩和明生,犹豫着不开口。
“走,到外面说。”振德放下筷子,领桂花来到大门口。桂花脸发烧,手抚弄着衣角,悄声说:“就是你吉禄,要参军。你看……”
“好嘛,青年人该这末做!”振德脱口说,但心里立刻涌上来:“他哥吉福牺牲的信刚来,他再走,冷元哥怎么吃得住啊!不能让他去。”可是对着桂花他不好明说,感到为难。桂花低声诉道:“他参军我没意见,可他这次出去送公粮,脚底下磨起‘石棱’,夜里痛得直哼哼,白天为不叫别人知道,还装着没有事。大叔,你说这怎么能打仗啊?”
“是啊,这是不行。”振德附和道,“你该劝劝他,别着急呀!”
“俺说,他哪里听?”桂花委屈地说,“说多了,他还说出一些不好听的话来。”
“他说什么来?”
“说,说要和俺离婚咋的。”
“你信他的?”振德笑了。
“那也难说呀!”年轻媳妇悄声地叹了一口气,“唉……”“你们小夫妻过得那末好,怎么能离婚?”振德安慰她,“这冒失小子,你不要信他的。”
“我也知道,他是吓唬我。”桂花很高兴指导员体贴到自己的心情,“大叔,他听你的话,你和他说说吧……”忽然门外响起脚步声,桂花细耳一听,忙说:“大叔,他来了。你听,一步高一步低,黑影里走路和个瘸子一样。嗳呀,别叫他看见我,出去怕碰上,这可怎么办?”
振德给她出主意道:“你躲到牲口栏里去吧。”“哎。大叔你可好好说说他啊……”
桂花刚溜走,吉禄跛着脚走上来,他认出门口的人,忙叫道:“大叔,我找你呀!”
“我这不等着你吗?”振德被这对年轻夫妻的行动搅得心里轻快起来,暂时压下这两天被吉福牺牲的消息搞得沉郁的心情。
“等我?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吉禄奇怪地问。
“我会算嘛,”振德笑着,“我还知道你来干么。”“干么?”
“先别问。来,跳个高我看看。”
“跳高?跳高做么?”
“你别管,尽管跳吧!”
“我吃得太饱,怕跳断肠子。”
振德假生气地说:“好哇,在大叔跟前你还敢撒谎!我看你不是怕跳断肠子,是怕跳坏脚。”
“脚?”吉禄一惊,寻思,“他怎么知道啦?”急忙分辩:“大叔,指导员!你别瞎猜摸,我脚好好的。不信,我跳……”
“别跳!别跳!”桂花惊呼着一阵风般地抢过来,竟忘了有人在场,两手紧抱住吉禄的一只胳膊。
吉禄生气地挣出手,向她喝道:“都是你多嘴!落后脑筋,扯我的后腿!”
桂花拭着眼睛委屈地说:“谁希罕扯你的后腿!走,你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不回家我也不管。”
“说什么漂亮话……”
“吉禄,别瞎伤人!”振德阻止他说下去,“你脚上有‘石棱’,可不是闹着玩的,磨大了要坏脚。”
“坏掉割去,叫他蹦着走!”桂花的声音又高又尖。春玲、明轩和明生闻声都到院子来看热闹。
吉禄着急地对振德说:“大叔,别听她瞎说。她一心不想放我走,说她才生个小闺女,还想个大小子……”“你瞎说!你糟蹋人!”桂花臊得无地容身,去捂他的嘴又怕人笑话,只好双手蒙住自己的脸,“你这末大人,把人家被窝里的话都亮出来啦!要不要到广播台去喊喊……”春玲姐弟都咯咯地笑了。
“好啦!”振德为他们收场了,“你俩的官司我一时断不清,要你们小两口互相解决。你爹呢?”
“在北河放牛。他就要去换爹吃饭,可跑这来啦!”桂花抱怨地指着丈夫说。
曹振德思虑着吩咐道:“吉禄,快换你爹回来吃饭。嫚子,你也去和他做个伴。”
“一个牛还要两人放?她回家看孩子吧!”吉禄说着就走。“孩子我去给你哄着。”明生抢上说。
春玲笑着推桂花说:“你快上去招呼着点,路黑,别把他的脚撞坏了!”
“唉,去就去吧,脚要再撞坏了,还要我背他。”桂花飞快地赶上去了。
望着这对小夫妻走后,振德和女儿商议,趁冷元一个人在家,把他接过来,将吉福的事告诉老人吧。
“今天过么节,喝酒吃菜的?”曹冷元看着炕桌上的酒和菜,面对振德问道。
“不过节就不兴喝两盅?”振德笑笑说,“是你玲子叫你喝点酒解解乏。”
冷元慈爱地看着给他斟酒的春玲,说:“玲子,你平时省着,为大爷破费可不该呀!”
春玲双手捧盅送给冷元,努力笑着说:“没花钱,大爷,鸡蛋是自家的鸡下的,韭菜是园里长的,酒还是头年用孬地瓜烧的,一个钱也没费。”见冷元饮过一口,她又关怀地说:“大爷,我见你这几天老咳嗽,饭吃得也少,是干活多累的吧?”“没有事,闺女!”冷元摇摇头,摸把胡须,感叹地说,“这才干多大一点活?在早先哪,给蒋殿人当长工,中午拿点干粮上山,家里孩子饿着,哪能咽下去!挺着身子砍一天柴,山上风大,衣裳又单,加上肚子空,挑起柴担腰要断,头打转,好几次栽下山差点摔死。后来我找些干辣椒在锅底下烧焦揣在怀里,冷了就吃一个……那滋味又呛又辣,泪不断头地往外淌……唉!这末着,身上辣得发烧,能御点寒,可我这咳嗽病,也从那时落下根啦。”
“老哥,过去的苦楚,不说它啦!”振德见他很感伤,把话打断了。
“唉,我也不愿想那些,可是一见如今的光景,就忍不住勾起来了。”冷元脸上闪出激动的红光,他又愤恨地说,“可蒋介石那些王八羔子,就不想叫穷人有口饭吃,还想叫咱们当牛当马,受欺负。有良心的人,谁也不能让反动派活着!”他放下筷子,向春玲吩咐道:“玲子,抽空再给你吉福哥写封信,叫他可别当孬种,不好好干不是他爹的儿!”
春玲坐在炕沿就着灯光给弟弟缝衣服,听到这里,心一热,声音颤抖着说:“大爷,俺吉福哥是好样的!是党员,又是干部。”
“那还不够!”冷元插上说,“要他再加劲,为打反动派,心掏出来也不能后退!哦,还有,”冷元脸上闪出慈祥的微笑,“再告诉他,我打算给他说房媳妇,模样丑俊我知道他不计较,图人品、进步,问问他的意思……可要再加上一句,要他别为亲事分了心,等全国解放了再请个假来家成亲。玲子,你记下了吗?”
“喂,大爷……”春玲心象着了火,眼圈发红了,哽咽得简直要哭出声,见父亲瞪了他一眼,用力压下呜咽,“大爷,我记住了,我写信!”她装低头咬线角,用衣服把眼睛揉了两下。
“你吃吧,老哥!吃完再说。”振德把碗和筷子放进冷元手里,心里盘算着怎样开口……两天来,曹振德领导参军运动忙不开身。根据情况的发展来看,群众基本上是发动起来了。毕竟是老解放区的人民,两天多,报名参军的已达四十多名,出现了很多动人的事迹。但报名参军的人中有许多是不合格的——身有残疾、年龄超过规定和岁数不够的很多。正如春梅的判断,这次大参军和以往有个显著不同的特点,合乎条件的青年,大都是比较落后或有特殊情况的人家的。把运动深入一步,发动死角,打开顽固家庭工作虽然这末繁忙紧张,曹振德心里还是放不下吉福牺牲的事。曹冷元的二儿子吉禄,前几次参军就要去,因他哥哥已在外,父亲年老有病,被说服了没让去,现在吉禄又在叫嚷了……冷元就这末两个孩子,这是他大半辈子用血汗养活大的两个命根子,为革命他已经献出一个,这个小儿子再走了,这对年老的父亲是多末心疼呵!振德想早把吉福牺牲的信息告诉冷元,以此使他不硬要吉禄走;但振德在冷元门口犹豫过几次了,有两次正要开口又咽回去,他到底没找到个合适的场合。这场合可真难找啊!
没出振德所料,冷元刚吃完饭,装着烟说:“大兄弟,这次一准叫你禄子去吧!本来怕你们干部再推让,我没急着出声,想等走的那天悄没悄声地叫他上区……喂,看样子他媳妇有点不愿意,这不要紧,那嫚子是明白人,说一说就会想得开。”
振德摇摇头说:“吉禄不能去。吉福在外面……”“哎,你又来啦!”冷元把装上烟锅的烟又倒进布袋,“干革命还嫌人多吗?谁规定一家只准一个当解放军的?叫他去吧,和他哥挨膀,早些把该死的东西灭光!”
“我是说,老哥,”振德心里火热,非常为难,明知道自己用这些话说服不了对方,可是仍不愿意直说真情,“你就两个孩子……”
“这好嘛!”冷元苍老的脸上闪着红光,皱纹间浮着幸福的笑影,“我多一个儿子,为革命多出一点力气,心里可舒坦啦!玲子,给大爷点个火。”
春玲拿燃着的麻秆的手抖个不停,火头怎么也放不到烟袋锅上。
“拿稳点,”冷元抬头一看,见春玲那对墨黑的大眼睛里含着晶亮的泪水。他一惊:“怎么啦,玲子?”不见回答,他又去看振德。振德的脸痛苦地皱着,老人一时呆了。春玲再也憋不住,背过身啜泣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大兄弟?”冷元惊诧地紧望着振德。“玲子,清醒点!”振德向女儿喝道,他拼力压抑内心的悲怆,上去握着冷元的手,声音沙哑地说:“哥呀!这两天我走到你门口又转回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可早晚要对你说。老哥!你要听兄弟的话,硬性些啊!”
老人已经预感到不幸的降临,他怔了一霎,苦笑着催促道:“说吧,兄弟!哥架得住……说吧!”
“吉福!福子……”振德哽噎住了。
“啊!他,他,他怎么啦?”冷元浑身震动,眼睛失神地大瞪着。
春玲哇的一声,呜呜地哭开了。
振德努力握住冷元的手。这只凸着老筋的手,在怎样的哆嗦呵!
“你快说呀!”老人的脸痉挛着,急不可耐地逼问。但见振德张开嘴,他立时摆着手,摇着头,急促地喘息着,连声喊道:“不不不!别说!不要说……兄弟!不,不说……”老人面色惨白,身子颓然地依到墙上,小烟袋从他手里脱落了,烟面洒到炕席上。
“大爷!大爷……”春玲上去把住冷元的手,哭着喊叫。“玲子,忍住泪呀!”振德说着,自己却禁不住一把把擦眼睛,“拿条毛巾,湿的。”
春玲急忙去找毛巾。曹振德看着冷元搐动着的灰黄的胡须,极力使声音镇静,说:“老哥啊,兄弟知道你心里疼!你这两个孩子,是拼着命养大的。孩子死了,当爹的怎么能不疼啊!可是老哥,你想宽点,远点,这革命的事不松快哪!要想把穷人从死里救出来,就非打光那些吃人的兽类不可!就是为这个,咱们跟着共产党干革命,流血断头……”
冷元渐渐睁开眼睛,泪水在干涩的眼眶中游动,却没有溢出来!他轻轻地抚摸着振德的手背,声调缓慢而低沉:“兄弟,别担心!我能想开,受得住……”
春玲流着泪,小心敬爱地用湿毛巾给冷元拭着前额。冷元拉着她的胳膊,轻声说:“行啦,玲子。别哭,你一哭大爷心里更乱……哦,我好啦!”他摸索着拿起烟袋,可是手痉挛地抖颤,装不进烟去。
振德接过烟袋装好烟递给他。春玲端灯给他点上火。
老人缓慢地沉重地抽着烟。浓烈的灰白色烟雾从他嘴里喷出来。一会,屋里就布满了烟雾。
沉默。只有老人的抽烟声。
振德望着飘散的烟雾出神。春玲那对湿漉漉泪汪汪的大眼睛在闪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冷元的脸。
过了好久,冷元把烟灰磕掉,平静地说:“大兄弟,玲子!你们别替我担心,我不会怎么样。说不难受,是假话。兄弟你说得对,为了咱今天的日月豁出的命多啦,何止我的儿子?我方才想得很多很多,从咱老辈想到有共产党……我这时看得比哪时都清楚,咱们的孩子不为革命死谁为?咱们穷人不去打对头,还要别人去打吗?”
“对,老哥!你说的句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