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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面讲,同时注意着对方的表情。她见老东山一动不动,闷头抽烟,心想他是听进去了。等他抽完两袋烟,春玲停下来,期待地问道:“大爷,你说这些理对不对?”
“对!”
“啊!”姑娘为老东山的决断表示满心喜欢,说:“好大爷!你愿意他走啦?”
“问我自愿吗?”老东山沉着地麻搭着眼皮。
“是啊,自愿。”
“我不自愿。”老东山这几个字说得非常流利顺口。
“你!”春玲身上凉了半截,“你原来是这个态度!”
老东山陡然起身,在炕沿上狠狠地磕掉烟灰。他脸变成猪肝色,脖子上的筋跳动着,愤怒地吼道:“你个黄毛丫头!破脸到我门上来,原来是干这个呀!哼,我早听风传你想割掉这门亲,今儿你想叫我儿子走,你另……”他盯春玲一眼,后脑勺上的小辫一甩,脸转向北墙,和牛一样地喘息着。姑娘没料到,老东山会上这末大的火。她心里有些惶悚,又感到气愤。她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大爷,先别把话说死!休猜错了,我不为这门亲还不来呢!”
老东山喘息一会,对着北墙坚决地说:“权当你不退亲,我也不放儒春走!”
“为什么?”
“我的儿子,我说了算!”老东山转回身,眼睛又麻搭下来,“打国民党反动派,少我儿子一个没关系。可是我少个儿子,日子不好过。再说枪子没长眼,儿子出去我不放心。”春玲气得浑身发抖。这个顽固老头子,满脑子个人打算,依着她的性子,不痛斥他一顿才怪呢!可是她想到参军的任务,能使儒春走上进步的路途,想到父亲的话,不能和他闹翻。春玲咽口唾沫,淹熄心头的怒火,耐心地规劝道:“我说大爷,人人都象你这末想,翻了身只知自己过好日子,反动派谁来打?全国怎能解放?咱们的胜利果实保得住吗?”“果实?”老东山冷冷地说,“我没得到什么果实。老东山起锅立灶过日子,就仗两只手,自己管自己。我不沾人家的光,别人也别想得我的便宜。各走各的路,各行各的船。”春玲立即反驳道:“没有共产党解放军,国民党反动派早打过来啦,你能过安稳日子吗?不错,在旧社会,你还算能行的,可是你过好日子,是哪来的本钱?”
“我流汗挣的!”老东山挺直了脖子,脑后的小辫子晃动了一下。
“没有共产党、八路军来,光靠流汗能挣出吃穿来吗?”春玲的话快而有力,“怎么咱全村一百多户人,只有少数几家过好了呢?我冷元大爷比你出力少吗?那些没吃的人都是江任保吗?”顿了一下,不见他回答,她又继续说:“你以为没分到东西就没得到革命的好处吗?咱们这里要不解放,你的日子保得住,过得安稳吗?绑票、卖田的事你忘了?在旧社会,你就是发起家,当上财主,那样做对吗?你情愿吗?”
这一连串问题,把老东山问得张口结舌,无言对答。他回避这些,以攻为守地说:“我没说共产党不好,我安分守法。我儿子不参军,不能把我当地主收拾吧?”
春玲激怒得两腮泛红,声音提高了:“你说这话不害羞吗?参加解放军打反动派,这是最光荣的事!有出息的人谁不愿去?是地主分子,想去我们都不要。哼,你的心事我算看透啦!”
“看透什么?”
春玲的眼睛眯起来,紧盯着他说:“你想叫别人在前方拼命流血,自己一家清享太平,过安乐日子。想一想吧,都象你这样自私自利,中国早亡啦,反动派早来啦!全中国的受苦人,永远翻不了身啦!”
老东山不得不暗服她的话正中自己心思,知道讲不过对手,就想从春玲身上做文章,堵住她的嘴。
“小玲子!”他以轻蔑的口吻说,“你不用老拿大话食戈我,人都有自个的打算。你看透我,嘿,我也看透你啦!”“好,”春玲擦了把嘴唇,“你看透我什么?请说吧!”“你老说好听的,我心里可明白。”老东山带着讥讽的冷笑,“你为着逞能,显示本领,想拉参军的,找到我儿子头上。要是儒春真是你男人,你就不叫他走啦!”
春玲紧接着回答:“你看错了,我就想爱个当解放军的女婿。”
“嘿嘿!”老东山连连摇头,“别耍弄我老头子啦,两家没成亲,等俺儒春一走,你还不是愿跟谁跟谁去!”老东山越说越觉着句句在理,最后索性拿她一把,将她顶出去:“哼,春玲子!你有本领倒是先过了门,我就放你女婿走!”
春玲猛地愣住。老东山这一着,太出乎姑娘的意外,她毫无思想准备。春玲两手紧握着,眼睛里闪着慌乱不定的光亮。她心里激动地想道,为了革命,提早结婚有什么了不得的呢?可是,姑娘想到自己家里的境况,她走了,父亲、弟弟谁照顾啊!这……
老东山见春玲怔在那里无话回答,心想:正叫他说中痛处,打中她的要害了。他有些得意起来,又挑衅地说:“想好啦?你也知道参军是么味道了吧?嘿嘿,我的思想倒通啦,就等你开口,我就打这个赌……”他歪一下头,“算啦,不说没滋味的话啦,我还要下地。”
春玲见他向外迈步,心紧张得直跳,再晚一步就没希望了。她心里急切地说:“困难一大堆……困难能克服,爹能有办法!”于是,她陡地站起身,勇敢地冲老东山叫道:“你别走,我还有话说!”
老东山转回身,有些吃惊地望着姑娘那严肃的赤红脸孔,和射出强烈光芒的瞪得象杏子样圆的眼睛。
“我嫁过来。”春玲坚定地说。
老东山愕然道:“你嫁?多会?”
春玲理把鬓边,响亮地回答:“儒春参军前结婚,今天也行。你可要说话算数!”
老东山骇然地睁大两眼,怔怔地看了春玲一霎,接着心慌意乱,低下头支吾道:“这,这还得问儒春。他……”“他,你不扯腿就行!”春玲紧逼一步,不容对方换气,急急地说,“话一出口,驷马难追;说做就做,决不反悔!我现在就叫你、叫你爹……爹——”
孙俊英一天没吃饭了,平常总是梳得十分整洁光滑的头发,现在乱蓬蓬的。她坐在油灯下,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着。
孙俊英怎么也想不到,参军的事会涉及到她身上,她的丈夫能参军,离开她。
孙俊英是前年冬天和江仲亭结的婚。她是东面汤泉村人,但从小跟在牟平县城开旅店的叔父生活,二十岁那年才回到乡间。旅店里来往的人多且杂,俊英自小任性,学得满身风骚,十七八岁的时候,就招惹得男人挤破门。有些浪荡子弟专为她来住店,有的情愿加倍付钱。她叔父的经营为此起色不少,兴隆异常,把左右几家同行顶得买卖萧条,客不上门。有天,几家掌柜的娘们串联起来,把孙俊英诓进一间黑屋,扒下她的裤子,照屁股上饱打一顿,使她三个月腚不能沾凳。
她叔父为了赚钱发财,对侄女不加管束,眼睛睁一只闭半双的,装没看见。后来见事情闹大了,周围的同行要暗算他,才把俊英送回乡下老家。
才到新地方,孙俊英还没来得及施展本性,就来了八路军。刚开辟工作,村里女人大都不敢抛头露脸。孙俊英见过大世面,闯过码头,能说会道,敢作敢为,又能耽误起工夫,所以人们就推她当干部。孙俊英见人家看得起,能出人头地,一呼百应,好不威风自得,把那放荡的本性压了下来,比较认真地干工作。后来减租减息,孙俊英领着妇女当面和地主对垒说理,成绩不小。党支部见她有能力,工作挺积极,妇女工作又缺人材,就发展她参加了党。入了党,孙俊英更觉得了不起,真为人上人了。可是她又感到党员的牌号象个紧箍咒,戴着很不舒服,但对她也没有什么损失,所以情绪还是满高涨。
孙俊英年纪不小了,不能乱搞男女关系,很想物色个称心如意的丈夫。她选中了两个区干部,都碰了一鼻子灰。正在她气恼之时,听说山河村刚回来个荣誉军人要找对象。孙俊英把江仲亭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荣誉军人是光荣,受人尊敬,政府照顾,这是一;他穷不要紧,共产党样样为穷人着想,何况他为抗日流过血,不怕没吃穿,并且会享福,这是二;他虽然受伤,可是不重,不妨碍过夫妻生活,也能劳动,这是三;他为人老实,性子软,孤身一人,她说啥他听啥,她能当家,这是四;最后,也是最主要的一条,既然他受伤回来了,就说明他不能再去打仗,嫁这样的人比嫁无伤无病的青年好,她不用担心丈夫离开守活寡。
孙俊英满心喜欢,嘴里喊着为照顾革命功臣——残废军人,嫁给了江仲亭,来到了山河村。她来后不久,这村的妇救会长安贞姑娘嫁到外村去了,就补选了孙俊英。孙俊英的腰杆子更硬了,讲话更是理直气壮,盛气凌人,俨然以荣誉军人家属自居。她张口批评这个自私,闭嘴指责那个自利。
俗话说,硬汉难避枕旁风。江仲亭二十四五岁说上这末个有本领的媳妇,本来就感动得不知怎么好,一开始就让她三分,逐渐就百依百顺,唯命是听。江仲亭那功臣自居的思想一天天滋长、发展,到土改时分得足够的土地和耕牛,两口子一心为个人的安稳日子打算,把什么革命呀解放呀忘得一干二净了……
昨天夜晚,孙俊英回家,不见江仲亭。一打听,被江水山叫去了,她顿时有些心慌,眼前油然出现那张号召复员军人重返前线的标语。看标语时,她就有些不安。听春玲讲是江水山叫写的,她才放了心,想道:“江水山是个愣头青,想着自己是复员军人,应该号召号召,其实他要不是少只胳膊,知道去也不要,哪会显这个能呢?”有话道,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心术不正的人,总是以自己的心思去判断别人的心,做出他们自以为千真万确、实际上是大错特错的结论。这时,孙俊英又担起心来,江水山会动员江仲亭去参军吗?可能会。仲亭能答应吗?她放心不下,欲去水山家看看,但她很快宽慰地笑了:“我这两年的心血能白花了,他不早绑在我身上了吗?谁的话,仲亭也不会听,他只听我的、宝贝媳妇的……”
恰恰相反,江仲亭回来告诉她,他准备参军走了。而且,他完全不象原先的江仲亭,她那服服帖帖的丈夫,一点不理睬她的枕旁风——不管这风是热的冷的,软的硬的,都失去灵验了。
孙俊英扑到丈夫怀里大哭。
江仲亭左说她是哭,右说她还是哭,怎么开导她还是哭,最后他生气地喝道:“你他妈的还是共产党员、党支委!这些理你不懂?你要我老这样呆下去,有什么好处?叫我离开党,脱离革命?!”
孙俊英不哭了,爬起来,愤怒地说:“你别教训人,我知道的比你多!不知什么迷了你的心,江水山是你的太上皇,他说什么你做什么!他不让你要老婆,你也拿刀杀了我?”江仲亭忍着火气反驳道,“你别瞎说!参军是我自己想通啦。就是水山指点的,这有什么不好?我水山兄弟看着咱们掉下泥坑,把咱拉出来,你说这有什么不对的!”
孙俊英见他这样刚硬,暗吃一惊。硬的不行,她再来软的,哭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果然,仲亭见她哭得伤心,心软了下来,扳着她的肩膀说:“这倒何苦?我又不是去干别的,当解放军打老蒋是件光荣事,值得这末难过吗?”
孙俊英的嘴象瓢似的咧开,哭声更大了,又一头栽进仲亭怀里,把身子一扭两个弯,哭着道:“我的亲人,我不为别的,我是想,你走啦,留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日子怎么过啊!”
“这有啥关系!军属有政府照顾,你还愁吃穿?”她用力贴紧他,柔情地说:“这我不怕,为革命我饿死冻死也甘心。我是舍不得你,我的亲人。”
“咱们成亲好几年啦,人家有的刚结婚就分开。”“再说,咱还没有个孩子。你要不走,我保险转过年给你养个大儿子!”她明明知道,数年前在牟平城的放荡生活使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为养个孩子,把革命放在一边?”
“我不是这个意思……”孙俊英亲着他的脖子撒娇地说,“我的话你一句也不听啦,你心里就有个江水山!你不知道至爱莫过于夫妻吗?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哪!我的亲人,你听我的,别听江水山的……”
江仲亭怒火冲心,把头躲开她,毅然地说:“这叫什么话!谁对听谁的,我要听党的话。这两年就因为听你的,害得我不象人了!不要说啦,再胡说我揍你!”
在以往,不管发生什么事,孙俊英在被窝里哭出两滴泪,身子在他怀里翻几个滚,他就投降了。现在她使出全身本事,一概失灵了。孙俊英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