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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花(冯德英)-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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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闺女,你真是没出门。你哥一回来,就当上民兵队长啦!你德秋哥,不是上区里工作了吗?水山顶上他的缺。唉,这孩子从小就性急,我说他身子还不大好,歇憩几天再说吧,你振德叔也这末对他,可他不听!唉,娴子,你水山哥是个愣头青,没闲着的时候。可也难说,那傻东西,精神也旺,和他爹一样……”母亲一面夸奖一面埋怨,埋怨里面含着夸奖,夸奖里面带着埋怨。大凡当母亲的对别人谈儿论女,多是这样说法:初听起来她是批评,得到的印象却是表扬。前者是形式,后者是目的。
  这可真使淑娴大吃一惊。照她看,少一只胳膊的人还能做什么呢!水山这人可够出奇的,打了这几年仗,胳膊都打掉一只,身上带着无数伤疤,复员回来还当干部——民兵队长,还没拿够枪!他就一点没想想少只胳膊是多末不幸和痛苦吗?
  “大妈,俺水山哥的身子还好吗?”淑娴轻声同,把水山母亲正给他缝着的白小褂拿过手,引上线缝起来。“看样还结实,来家就给我挑了几担水。”母亲满意地说,又叹息道,“唉,闺女!毕竟他身子不全啦,也二十几的人啦,能给他说房媳妇,就了我这辈子的心事啦!”
  淑娴把头埋下,悄声说:“你就给他找媒人吧。”水山母亲沉重地说:“我老担心没人跟他。”
  淑娴安慰道:“能有人乐意,俺哥为人好。”心里却想:“怕也难啊,谁愿嫁个四肢不全的男人?比方说我……”她惶惑起来,心里涌起一股替江水山惋惜又替自己难过的滋味。“哦,对啦!”母亲又快活起来,“昨儿你春玲妹来时,我和她提起这事……”
  “她怎么说?”淑娴停住针线活,侧耳听着。
  “她说这个不用我犯愁,你水山哥是为人民残废的,最光荣,会有闺女乐意,不好的咱还看不上眼哩!”老人说着说着笑了,“春玲这闺女岁数不大,就是嘴甜,还十拿九稳地和我说,找不上个好媳妇,她当青妇队长的要负责。嘿嘿,什么事也好管!我头一遭听说青妇队还管这等事。娴子,你说她这不是开我的心吗?”
  淑娴没听她下面的话,心飞向别的什么地方去了。见问自己,神慌意乱地答道:“嗯,大妈!春玲说的有理,也对。”
  从这天开始,淑娴的感情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中。她对江水山有情意,敬慕英雄追求高尚的心,使姑娘愿意爱这位革命战士;但是,淑娴的这种爱情还是不坚固的,想到他少一只手臂,想到自己去和一个残废人结婚,让他做她一辈子依靠的丈夫,姑娘就惊慌起来,简直不敢多想下去。如果是别的姑娘,也许早就做出何去何从的抉择了,这淑娴却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两种感情,两种滋味,越来越激烈地在她心房里交织着。这时间,有人来给江水山做媒,水山母亲还同她体己的干女儿淑娴磋商。淑娴的心跳个下停,非常紧张。她希望给水山找个比她强的媳妇,却又怕他找上别人。她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对于江水山,她是独一无二的亲人了。她切望有人提她,可又担心水山母亲说出自己的名字。倒也奇怪,不知为什么,水山母亲象忘记了淑娴是个黄花闺女,竟从来不提及她。这甚至引起淑娴姑娘的不平之感,觉得这是看不起她。
  其实,老干妈何尝忘掉了温柔善良的干女儿?不仅没忘,一开始就想到她,而且在儿子回家以前,她就数量过,淑娴是多末讨她喜欢的儿媳妇呵!然而,老人毕竟是老人,她心里觉着这门亲事无法成就,不是为别的,只因老东山。
  人们的陈规旧习,同姓——尤其是本村的同姓,不论出五服与否,都是不通婚的。自古为爱情想冲破这道关卡的男女被治死的事屡屡发生过,保况水山和淑娴两家还是同宗同族呢!虽然解放后这个例有人破过,政府也规定,本族出五服以外的可以结亲;但在一般人,特别是老年人,还是因袭伦理,恪守陈规,老东山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就为此,水山母亲每每想到淑娴身上,就急忙把她放下了。
  光阴荏苒,日月不等人。一年多的相处,淑娴的心被江水山的崇高行动深深激动了。复员军人那只空洞的衣袖不再是可怕的残疾记号,而是一个能引为自豪的光荣标志,是一般人想有都不能有的高贵象征。淑娴,她对水山发生了出自内的纯挚炽烈的爱恋之情。然而这位软弱多愁的少女却不善于自己掌握自己命运,近些日子,淑娴又被新的矛盾苦恼着。
  正如她对挚友春玲倾吐的,淑娴担心水山不爱她,又恐惧伯父老东山的森严家法的限制。淑娴没向春玲讲述细节,实际上这些天,她时常藏在老槐树底下等水山。她腿站酸,脚站麻,仍是等着他。可是常常等到水山来了,她却眼睁睁地放他走过去。急得她浑身沁汗,嘴却出不来声音……淑娴感到万分苦恼,去找江水山的次数有所增加,但是见到他的面,她原先准备的温情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羞怯焦急地听江水山讲着应该在会场上,在上政治课时说的一些话。淑娴自己,缺乏勇气,羞于启齿谈婚事,心里却怨水山对她一点情意没有,恨他委屈了她,不了解她的心事。说也奇怪,她越怨他恨他,倒越敬他爱他,甚至当时的怨恨一会就变成了敬爱,这两种情绪微妙地结合在一起,在姑娘心中一块生长着……
  明月上了树梢,银色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枝杈,洒满姑娘的全身。三面环海的胶东半岛的春夜,还多少有些凉意。淑娴刚才被春玲和儒春的相会所触动,又涌起对水山的一脉深情,回家拿出给江水山做好的鞋子,下决心要向他倾吐爱慕的心情,引起他对她产生情意。可是,越等淑娴越沉不住气了,望穿秋水也不见他的影子,心渐渐由失望转为悲凉了。她把手中的新布鞋揪了一把,绝望地向街里看了一眼,深深地悲叹一声,转身准备回家。忽然,她又停住,屏住呼吸,侧耳静听。接着,她脸上逐渐泛红,露出了喜色。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善战的健儿……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断断续续的不连贯的歌声,铿锵有力,在矫捷的脚步声伴奏下,由小而大地传来。
  见来人到了跟前,淑娴压着心跳,把身子向树外闪动一下,假咳一声。
  “哪一个?”坚硬的喝问声。
  “我,是我,水山哥……”淑娴江水山打量她一眼:“这末晚,“我,我刚来找俺亲妈,见关了门。”淑娴轻声说,瞥了一眼低窄的门楼。
  “有事吗?到家里去吧。”水山说着上前推门。淑娴忙道:“没大事,俺亲妈睡啦,别吵她老人家啦!”她把鞋子伸上前,望着他柔声地说:“水山哥,我见你鞋破啦,给你做了双。俺手拙,你可别嫌弃。”
  水山摇摇头:“给我做什么,我又不上前线。”“不上前线就赤着脚吗?真是的。”淑娴微嗔道。“嗨!淑娴妹,你还不全懂上前线的重要性。”江水山以稍息的动作把左脚伸出,手握住了腰间皮带上的枪柄。
  淑娴瞅着他的举动,叹口气,暗道:“又来了……”“我们要一切为了前线,为了解放战争!”水山斩钉截铁地挥了下右手,“毛主席说过,我们中国的革命,就以武力对武力,用枪杆子消灭武装的反动派!事实就是这个样,反动派不在刺刀逼迫下是不会投降的!就拿咱村的小崽子蒋子金父子说吧,不是向我们动刀动枪吗?我们干革命,就是要打仗流血,把敌人消灭,建立个共产主义社会。今天我还听明轩念报纸,国民党反动派还在拼命向陕甘宁边区和我们山东解放区重点进攻。咱们后方的全体老百姓,要为前线献出一切力量!”
  淑娴心里道:“我听你说过好几遍了,这些道理,我在时事课上和读报组也听过呀!”但她还是耐心地听下去,等他停下换气时,忙接口说:“水山哥,你说得对,我一准努力做支前工作。我这次的慰问品都做好了。这鞋是专为你做的呀!”最后这句话,她是含着深情说的。
  水山回答道:“谢谢你这青妇队员,可我是个普通群众,没资格穿慰劳鞋,你送给参军的英雄吧!我知道,战斗中最费鞋,敌人坐汽车,咱们两只脚和他们赛,一夜行军一百多里,鞋子越多越好……”
  淑娴本想以鞋引起谈情的题目,却不料引起他给她上支前工作重要性的课来了。她只好收起鞋,心想,“还是通过亲妈交给他吧。”这是前几次的老办法。她望着他沐浴在月光中的脸,显得很消瘦,他前额上那三条皱纹似乎更深了些,眼睛显大了。她怀着满腔爱怜的感情说:“水山哥呀,你这些天日夜忙工作,可要保重身子啊!”
  水山漫不经心地笑笑道:“嘿,我不象你们妇女骨头软,动不动腰痛腿酸的。我满好!”
  淑娴一听他说妇女怎么的,这真是从他嘴里难得说出的话,不由地心里一动,挺神气地说:“妇女都娇生吗?我看不见得。春玲妹身子就硬,还有我也不差些。”
  “春玲倒是个硬实的,可你就差了,很少下地上山。”“接受你的批评,明儿就改。那是俺大爷不让女人下地。”淑娴欢喜地回答,心里已想道:“明天下地撒种,大爷不依,我跟春玲去。”她又亲切地说:“我对你也有意见。”水山立时严肃起来:“提吧,快提!”
  “就是,就是……”她本想说,“你为么不成亲呀?你看我好吗?”可是嘴象被胶封死了,怎么也张不开,话没出嘴,头先耷拉了。
  水山鼓励道:“不要爱面子,有意见大胆提,帮助别人改正错误。对,我这几天工作一定有缺点,对有些人态度不好。”听他这一表示,淑娴的心又凉了,随口道:“听俺亲妈说,你吃饭少啦,身子……”
  “哎,又是这个!”水山不耐烦地摆一下手,“还有别的吗?”“水山哥,你心里光有革命,不想想亲事吗?我爱你呀!”这是淑娴的心命令嘴说的;但嘴不听指挥,说的是:“水山哥,我对你是有意见,身子要紧……”
  “哎,”水山有些生气了,“这些不要提啦,快说说工作上的!”
  淑娴怨恨地怔怔地瞅他一霎,赌气地说:“你工作很好!”转身就走。
  “淑娴妹,还有个事和你说。”
  淑娴立时停住,心崩崩地跳:“阿,莫不是他看出我的心意,要……”她紧张地等待着。
  江水山靠近她,问道:“我想了解一下,你大爷怎么又不叫春玲嫁过去了?”
  淑娴懊丧地叹口气,平下心,答道:“那还用问?俺大爷说要春玲成亲,无非是想把春玲的嘴封住,不叫儒春走。谁知弄假成真,他后悔也晚了。不叫春玲过门自有他的打算:一是家里不缺人干活,春玲过来还占间房子,多口吃饭的;二是找冯寡妇看黄道吉日,儒春的喜日在明年三月初一;最重要的一条,还是为着春玲是干部,俺大爷担心管她不住,儿子也不在,怕春玲不服他,闹分家,那样不就走了和尚丢了庙,不上算了吗?”
  水山气愤地说:“真是铁算盘,自私的脑袋!不过用不着担心,革命会教训他。”
  “怎么,革俺大爷的命?俺家是中农呀!”淑娴惊恐地叫道。
  水山解释道:“中农是好的,是团结对象;可是他们的脑袋要换换。”
  “要杀头?”淑娴紧盯着他的枪。
  “不,换思想,换上无产阶级的!”水山拍着自己的头。淑娴舒口气:“你不早说,真吓人一跳!我老听你说革命靠枪杆子,没听说换思想。”
  “枪杆子对付反动派,对自己人要动思想。这革命的学问可深啦,毛主席装了一肚子哩!”水山庄重又自豪地说,“好了,这些道理以后和你讲。回家睡吧,明天上午欢送参军的英雄!”
  淑娴直望着他那高高的身子,头也不回地进了门。姑娘手握着费过她几个不眠之夜做起的结实美观的鞋,呆呆地站着发愣。适才她等了那样长时间也没觉得冷,现在却感到这洁白柔和的月光,宛如洒在全身的一层寒霜。
  王镯子担着水走进胡同,猛发现有人坐在她门外的台阶上,吓了一跳。她紧赶几步,认出那人,才放了心,没好气地说:“妈!你这末早来干么?”
  她母亲站起身,咕噜道:“还早?日头上山啦。我以为你上哪去啦,大门锁着。你担水还锁门干么?”
  “防贼!”王镯子打断母亲的话,放下担子,“你有什么事?”老太婆说:“我攒下三把鸡蛋,你给我捎上集卖了吧,买点盐回来。”
  “我没工夫,不去赶集。”王镯子掏出钥匙开门,但又停住,“妈,你找俺大舅去吧!”
  “能有他我也用不着巴结你。昨下晚我去,他躺在家里鼓气,说今儿没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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