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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在赌钱。直到太阳落山,把钱输光赢尽才散局。任保醉昏昏地出来小便,发现院里散乱着茅草,他往房顶一看,真是和尚脑袋——一溜净光,一颗草也没有了。他这才知道,一整天烧炕、炒菜、烧水、炒花生用的草,都是房子上刮下来的呀,要不他家哪有一把存柴剩草呢?
八路军来这以前的一些年,任保和本村一个姓冯的寡妇兼巫婆相好。那时他才十七八岁,寡妇已靠三十了,但他成夜地睡在她炕上。直到任保的家产踢蹬光了,冯寡妇翻脸说是神仙托梦与她,不能再和有麻子的人来往了。“树倒猢狲散”,这以后,就再没有认得江任保的朋友了。
还是江任保的父亲在世的时候,给他订的亲,才使任保没当光棍汉。他这媳妇比任保大三岁,也是满脸的麻子,长得又高又粗,力气大得在女人中是罕见的,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行走如飞,和没拿东西一样。别看任保丑陋疤怪,干瘦得象猴子,脾气倒挺大,动辄给老婆气受。不过他知道自己只及老婆肩膀高,她的胳膊比他的腿还粗,所以只动嘴不动手,每次只是骂骂,不敢说打,但还伸拳擦掌想试试。直到经过一仗,才识虚实,再不敢充大丈夫打老婆了。
那次是任保在冯寡妇家喝了酒,领受巫婆姘头的旨意回家寻衅打架的。
那时任保媳妇正怀头胎,眼看要临产了,但她还上山打柴,挑回一担青年男子都够挑的湿松柴。她放下柴担刚进屋,躺在炕上的任保嘴吐酒沫子,叫她擀面条吃。于是,她就抱起磨棍推磨——磨面。
任保听着磨隆隆响过几声就停了。便骂道:“你他妈的!快点,老子饿坏啦!”不见反应,又叫道:“你等死啊!”忽然,西间响起婴儿哭声。任保翻起身,怒吼着:“你他妈的不推磨,领谁家的孩子回来干么?”仍不见回答,他就跳下炕拾起擀面杖,抢到正间。老婆不见了,磨道上有滩血。任保媳妇推着磨感到肚子痛,她一蹲身,一点没费事,孩子掉到裤裆里。她弯腰咬断脐带,上西间炕上找破衣服包起婴儿,就势躺在炕上。
任保见老婆没事似的躺在那里,更火了:“你他妈的!俺饿着肚子等汤喝,你倒舒服地伸懒腰。”照老婆腿上就是一擀面杖。
任保媳妇没有动,他又加劲向她屁股上打一棍:“臭娘们!你想上天……”
任保媳妇陡地起身,抓过擀面杖向炕沿一砸——偌粗的棍子一折两截,照任保胸前就是一拳。任保踉跄着,摔到北墙上。
这一拳,打得任保浑身沁汗,酒气也飞了。他暗自叫苦,悔不该听冯寡妇的话,招得自己皮肉受罪。他正想闭嘴起身出走了事,忽听院子里人声喧嚷,几个孩子、女人闻声赶来了。老婆打男人,真是天下少见。任保恼羞成怒,叫骂着喊道:“你这臊娘们!我刚才打得轻了吗?我再给你两下。”他又冲上前。
任保媳妇溜下炕,也不管眼前有人,裸露着怀,冲任保骂道,“你妈怎么养你这末个种子!受你那臊狐狸的挑唆,来家没事找事!今儿要打就打到底,俺管你个够!”
任保见女人真来了,吓得跑到院子里,眼睛随时向后路瞅,身子却一跳离地半尺高,威风凛凛地向老婆咆哮:“你他妈的敢出来,今天就叫你见阎王!”
“好小子别草鸡,你在那等着。”任保媳妇哭骂着向院子冲来。
瞧热闹的人来得多了,都忍住笑,没有去劝解的,想看看任保这孬种怎样挨老婆的打。有的还嘘嘘几声,添油助火。
任保见老婆赶出来,吓得转身向外跑,不料被一个青年一把拉住,“好心”地说:“别出去,上街人家笑话。”另一个接上道:“要打照腚上打,腚上肉厚,伤不着骨头。”婴儿在屋里哭,两个女人赶进屋里照顾去了。
任保被媳妇抓住,他只顾两手抱头。媳妇揪着他的衣领,随手按倒,两腿把他的脖子夹住,抡拳照任保脊梁上乱砸。看热闹的人见打得厉害了,有人上前劝道:“住手吧!夫妻打仗,出出气就行啦!”
“死东西!老寻事,今儿给他点记性!”任保媳妇仍不住手地打。
任保身上真痛,但在众人眼前不好意思向老婆求饶;可是要硬下去,挨的拳头更多,就来了个不说话。“他嫂子,住手吧,打得不轻啦!打坏了还得你伺候。”又一个讲情的。
“不行!他不吐口,俺就打!说,敢不敢啦?”任保媳妇边打边问。
这时有位从门口过路的外村老汉,听院里闹哄哄的,探头一看,见那高大敞怀的女人,正闷头打腿下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打着还问“敢不敢啦。”他急忙抢进门,向任保媳妇劝道:“嗳呀,孩他妈!你可不好往死里打,管孩子,教训两下就行啦。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何必上这末大的火,快消消气吧!”他又对挨打的任保说:“你这孩子,胡闹时就忘妈啦!快向妈求个情,说下次再不敢啦!快呀!”
人们的哄笑声,盖过了他的话。任保媳妇这才不好意思地住了手。过路老汉生气地向人们嚷道:“你们是些么街坊邻居?看着孩子挨打也不拉一下。”
人们笑得更厉害了。任保心里暗骂“老混蛋”,可是为此自己不挨打了,还要感谢他。任保怕外村人知道其中真相,索性趴在地上脸朝下,躺着不起来。
这老汉可真够热心的,他又正色地教训一句才走开:“还躺着做么?听,你小兄弟在屋里哭啦,快给妈哄孩子去。”
任保的老婆和丈夫一样,也非常地能偷东西,靠近他们住的人家,门窗随时要关严,否则不是丢了鸡蛋、油盐,那粮米、蔬菜一定会少些。直到解放以后,他们偷的毛病才慢慢有了些改变,但都没有去根。
村人说任保懒有懒福,娶个老婆和雇个长工一样能干活。自从媳妇过门后,他家男女的作用就颠倒过来,其实,无论是家里家外的活计,都是任保媳妇一人担当的。有年刨地瓜,任保一时高兴下地了。他老婆因事没去。任保干活每次都是天不晌就回家,这次到吃午饭时刻却还不见影子。媳妇寻思许是他来了兴头忘吃饭了,何不送给他吃,也省得来回跑,误工夫。
任保媳妇拿着饭到田里一看,镢头和扁担放在地头,地瓜一棵未刨,连人也不见了。任保媳妇在地里到处找也没寻见。她来到地南头柴草堆前,忽听鼾声如雷,跑过去一看,任保正四仰八叉躺在草堆上,铺着麻袋,舒舒服服地睡大觉。他身边有一大堆烧过的花生皮,还有一些好花生。媳妇心里明白,他们这里没种花生,这是扒的隔壁邻居老东山地里的。她本来生气他没干活,可是一想他吃了花生省下饭,也合得来,活她自己能干。
晚上要回家之前,任保在草堆顶上望着风,媳妇到挨边的老东山地里扒了一大篓大地瓜。动身时,任保打着懒洋洋的哈欠对媳妇说:“你就挑一筐地瓜吧。”
“一筐怎么挑,你和我俩抬?”
“我真累坏啦,腿痛。”任保无精打采地说,“那头我坐里面吧。”媳妇骂道:“死鬼,你就不怕人笑话……”她扯起麻袋,“你要不怕憋得慌……”
任保的东墙邻居老东山,真吃够这夫妻两个的苦头了,为少蛋丢盐之类的事,不知和任保夫妻吵过多少次,吵过多少年了。老东山明明知道东西是他们偷去的,可就是没有一次拿着人家的真凭实据。有一次老东山丢了个花碗,他侦探了好几天,趁任保人不在家,进去找了出来,心想这次可拿着证据了。他拿着花碗刚出门,院里遇上任保回来,反倒咬定老东山偷他的碗,两人互相吵叫,接着夺碗,把个花碗跌碎成两半,一人手里抢着一块……老东山声嚷过几次:不是因为当初盖房子看风水,院门规定冲着西面牧牛山顶,他早把门改向东开了。
这天黄昏,老东山正在打谷场上检查草垛有人动过没有,忽见任保媳妇从西河过来。他已养成注意他们行踪的习惯了,可是这老头子没有成功的遭数。就说今天吧,眼睁睁地看着任保媳妇挑着从他地里偷来的地瓜,他也认不出来啊,更不用说任保饱餐过他的花生了。
老东山忽然警惕起来,眼睛瞪大了。他注意到任保媳妇担子后面那头麻袋里装的东西,鼓鼓囊囊的不象是庄稼。他的心一动,仔细观察,又发现这麻袋动了一下,老东山心里断定道:“老婆精,一准又偷了什么大东西!是只羊?也许是牛犊。”他忖度着,佯装回家,却紧跟着她。
老东山非常谨慎地蹑手蹑脚挨近任保的门框,心扑扑地跳动。他的眼睛象盯着一颗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炸弹,紧张慌乱地大睁着。当任保媳妇放下担子,麻袋里的东西蹬弹了几下,呼噜了几声,老东山的心都快要冲出口腔,肯定地判断:“是口猪,肥猪!这娘们,有力气!这次可叫我当面抓住了。”他的呼吸停住了,眼睛紧盯着任保媳妇解麻袋的手,脱口要喊:“好哇!我叫你偷……”可是——他突然顿住,一时惊呆了。
任保那满布麻疤的小脑袋摇摇晃晃地从麻袋口钻出来,打着喷嚏,翻转着睡眼。
老东山不由地啊了一声,急忙掉头溜了。
解放以后,干部对江任保经常进行教育,要他们夫妻改掉毛病,好好参加生产。去年又分给他几亩地,一头毛驴。任保也改了些,不偷大东西了。无奈他坏根种得深,懒毛病改不掉,和老婆两个还是手脚不老实。去年分的那头毛驴,养了两个月他就违背了向指导员许下的诺言,卖掉吃喝了。任保好几次想卖掉分得的土地,但由于曹振德的劝阻没卖成。
村里人都知道江任保的为人,摸清了他的底细,谁也不爱答理他。现在他在学校教室里把曹冷元惹上了火,老人为他不听好话,糟蹋胜利果实而激怒了,要动手打他……江任保见曹冷元这个平常那末老实的老汉动了肝火,急忙退到门口,准备逃跑;又见几个人拉住冷元,自己不会挨揍了,就理直气壮地喊道:“冷元老头!你想犯法?依仗是军属欺压我无产阶级分子?好,我找干部评理去!”任保转身刚迈门槛,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一看,立时缩了回去。
江水山跨进屋,看着冷元气得脸色发青,就关心地问:“大爷,你生谁的气?”
冷元眼睛发直地盯着任保,没有回答。
那高个中年人说:“任保这东西,在这儿胡闹!”
“你要做什么,江任保!”江水山声色俱厉地喝道。
在所有的村干部中,任保最畏惧民兵队长江水山了。这位复员军人对他一点不讲客气,不给他好气,不听他胡缠。任保瞅着江水山,胆怯地说:“没么,没么。”他又笑脸向冷元道:“大叔,别生气,侄儿……”
“水山,没有事。”冷无知道水山的脾气,怕他对任保发作。他冷静下来,对任保说:“任保啊!我不是为别的,你长这末大,白活啦!什么时候你能学好点。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走吧!”
第五章
“指导员,指导员!”
曹振德和几位干部正向会场走着,听到后面有人叫。大家停住,见江水山喊着赶上来。到近前振德才看清,江水山脸色涨红,眼睛闪着气恨的光亮。按习惯,振德明白他又有什么气急的事情,就先带着笑平静地问道:“什么事?别急嘛。”水山甩着右手,粗气地说,“你说这象个共产党员……”“水山!”振德插断他的话,示意他住口,转对其他人说:“你们头走,维持一下会场秩序。”他拉水山靠到墙角,责备道:“有群众在场,怎么开口就党员党员的,要注意点保密,你这性子何时能改?”
“我不对,下次改。”水山拍一下后脑勺。
“说吧。”振德温和地吩咐道。
“指导员!你说气人不气人……”水山又上火了。
江水山在学校里听曹冷元告诉说江仲亭找他,就赶到江仲亭的家。
江仲亭的个子比水山细条些,脸上透着油亮的光泽,穿一身洁净的白褂黑裤,一点也看不出曾经当过兵的痕迹。“哦,大兄弟来啦!”孙俊英照例亲切殷勤地接待江水山。她用另有含意的目光瞥视丈夫一眼,又笑容可掬地向水山道:“你们弟兄两个在家吧,我开会去啦!”
妻子走后,江仲亭试探地说:“水山兄弟,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说吧。”
“唉,就是……”仲亭吞吞吐吐,干咳了一声,笑笑,“说起来也不好开口,唉,就是我这房子……你知道,现时不比早先,要什么没什么,吃饭没个桌子,坐着没个凳子,衣柜、箱子更到不了咱的家……”
“有什么事你直说,什么桌子、凳子、衣柜、箱子的!”水山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咳,你又急。哥的意思,是咱这三间房子,又矮又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