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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梦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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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战到第八年,和平胜利骤然来临,睽违十年的亲友,都逐渐恢复了通信关系。我也和家中人由云南昆明一个乡村中,依旧归还到旧日的北平,收拾破烂,重理旧业。忽然有个十多年不通音问的朋友,寄了本新出的诗集。诗集中用黑绿二色套印了些木刻插图,充满了一种天真稚气与热情大胆的混合,给我崭新的印象。不仅见出作者头脑里的智慧和热情,还可发现这两者结合时如何形成一种诗的抒情。对于诗若缺少深致理解,是不易作出这种明确反映的。一经打听,才知道作者所受教育程度还不及初中二,而年龄也还不过二十来岁,完全是在八年战火中长大的。更有料想不到的巧事,即这个青年艺术家,原来便正是那一死一生黯然无闻的两个美术教员的长子。十三四岁即离开了所有亲人,到陌生而广大世界上流荡,无可避免的穷困,疾病,挫折,逃亡,在种种卑微工作上短时期的稳定,继以长时间的失业,如蓬如萍的转徙飘荡,到景德镇烧过瓷器,又在另一处当过做棺材的学徒。
  ……却从不易想象学习过程中,奇迹般终于成了个技术优秀特有个性的木刻工作者。为了这个新的发现,使我对于国家民族,以及属于个人极庄严的苦难命运,感到深深痛苦。我真用得着法国人小说中常说的一句话,“这就是人生。”当我温习到有关于这两个美术教员一生种种,和我身预其事的种种,所引起的回忆,不免感觉到对于“命运偶然”的惊奇。
  作者至今还不曾和我见过面,只从通信中约略知道他近十年一点过去,以及最近正当成千上万“接收大员”在上海大发国难财之际,他如何也来到了上海,却和他几个同道陷于同样穷困绝望中,想工作,连购买木刻板片的费用也无处筹措。境况虽然如此,对于工作却依然充满自信和狂热,对未来有无限憧憬。摊在我面眼前的四十幅木刻,无论大小,都可见出一种独特性格,美丽中还有个深度。为几个世界上名师巨匠作的肖像木刻,和为几个现代作家诗人作的小幅插图,都可见出作者精力弥满,设计构图特别用心,还依稀可见出父母潇洒善良的秉赋,与作者生活经验的沉重粗豪和精细同时并存而不相犯相混,两者还共同形成一种幽默的典雅。提到这一点时,作品性格鲜明的一面,事实上还有比个人秉赋更重要的因素,即所生长的地方性,值得一提。因为这不仅是两个穷教员的儿子,生长地还是从二百年设治以来,即完全在极端变态发展中一片土地,一种社会的特别组织的衍生物。
  作者出身苗乡,原由“镇打营”和“筸子坪”合成的“镇筸城”。后来因镇压苗人造反,设立了个兼带兵勇的“辰沅永靖兵备道”,又添一个专管军事的镇守使,才升级成“凤凰厅”,后改“凤凰县”。家乡既是个屯兵地方,住在那个小小石头城中的人,大半是当时的戍卒屯丁,小部分是封建社会放逐贬谪的罪犯(黄家人生时姓“黄”,死后必改姓“张”,听老辈说,就是这个原因)。因此二百年前居民即有世代服兵役的习惯,习军事的机会。中国兵制中的“绿营”组织,在近代学人印象中,早已成了历史名词了,然而抗战八年,我们生长的那个小地方,对于兵役补充,尤其是下级官佐的补充,总象不成问题,就还得力于这个旧社会残余制度的便利。
  最初为镇压苗族造反而设治,因此到咸、同之际,曾国藩组织的湘军,“筸军”就占了一定数目,选择的对象必“五短身材,琵琶腿”,才善于挨饿耐寒爬山越岭跑长路。内中也包括部分苗族兵叮但苗官则限制到“守备”为止。江南大营包围太平军的天京时,筸军中有一群卖柴卖草亡命之徒,曾参预过冲锋陷阵爬城之役,内中有四五人后来都因军功作了“提督军门”,且先后转成“云贵总督”。就中有个田兴恕,因教案被充军新疆,随后又跟左宗棠带罪立功,格外著名。到辛亥革命攻占雨花台后,首先随大军入南京的一个军官,就是“爬城世家”田兴恕的小儿子田应诏。这个军官由日本士官学校毕了业,和蔡锷同期,我曾听过在蔡锷身边作参谋长的同乡朱湘溪先生说,因为田有大少爷脾气,人不中用,所以才让他回转家乡作第一任湘西镇守使。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却留了一小撮日本仁丹式胡子,所以本地人通叫他“田三胡子”。出于好事喜弄的大少爷脾气,这位边疆大吏,受了点日本维新变法的影响,当时手下大约还有四千绿营兵士,无意整军经武,却在练军大教场的河对岸,傍水倚山建立了座新式公园,纪念他的母亲,经常和一群高等幕僚,在那里饮酒赋诗。又还在本县城里办了个中级美术学校,因此后来本地很出了几个湘西知名的画家。此外还办了个煤矿,办了个瓷器厂,办了个洋广杂货的公司,不多久就先后赔本停业。这种种正可说明一点,即浪漫情绪在这个“爬城世家”头脑中,作成一种诗的抒情、有趣的发展。(我和永玉,都可说或多或少受了点影响。)三十年来国家动乱,既照例以内战为主要动力,荡来荡去形成了大小军阀的新陈代谢。这小地方却因僻处一隅,得天独厚,又不值得争夺,因之形成一个极离奇的存在。在湘西十八县中,日本士官生、保定军官团、云南讲武堂,及较后的黄埔军官学校,前后都有大批学生,同其它县分比,占人数最多。到抗战前夕为止,县城不到六千户人家,人口还不及二万,和附近四乡却保有了约二千中下级军官,和经过军训四五个师的潜在实力。由于这么一种离奇传统,一切年轻人的出路,都不免寄托在军官上。一切聪明才智及优秀秉赋,也都一律归纳吸收于这个虽庞大实简单的组织中,并陆续消耗于组织中。而这个组织于国内省内,却又若完全孤立或游离,无所属亦无所归。“护法”、“靖国”等等大规模军事战役,都出兵参加过。派兵下常、桃,抵长沙,可是战事一过就又退还原驻防地。接田手的陈渠珍,头脑较新,野心却并不大,事实上心理上还是“孤立割据自保”占上风。北伐以前,孙中山先生曾特派代表送了个第一师长的委任状来,请了一回客,送了两千元路费,那个委任状却压在垫被下经年毫无作用。这自然就有了问题,即对内为进步滞塞,不能配合实力作其他任何改进设计。他本人自律甚严而且好学,新旧书都读得有一定水平,却并不鼓励部下也读书。因此军官日多而读书人日少,必然无从应付时变。对外则保持一贯孤立状态,多误会,多忌讳,实力越来越增加,和各方面组织关系隔绝,本身实力越大,也只是越增加困难。战争来了,悲剧随来。淞沪之战展开,有个新编一二八师,属于第四路指挥刘建绪调度节制,原本被哄迫出去驻浙江奉化,后改宣城,战事一起,就奉命调守嘉善唯一那道国防线,即当时所谓“中国兴登堡防线”。(早就传说花了过百万元照德国顾问意见完成的。)当时报载,战事过于激烈,守军来不及和参谋部联络人员接头,打开那些钢骨水泥的门,即加入战斗。还以为事不可信。后来方知道,属于我家乡那师接防的部队,开入国防线后,除了从唯一留下车站的县长手中得到一大串编号的钥匙,什么图形也没有。临到天明就会有敌机来轰炸。为敌人先头探索部队发见已发生接触时,一个少年团长方从一道小河边发现工事的位置,一面用一营人向前作突击反攻,一面方来得及顺小河搜索把上锈的铁门次第打开,准备死守。本意固守三天,却守了足足五天。全师大部官兵都牺牲于敌人日夜不断的优势炮太中,下级干部几乎全体完事,团营长正副半死半伤,提了那串钥匙去开工事铁门的,原来就是我的弟弟,而死去的全是那小小县城中和我一同长大的年青人。
  随后是南昌保卫战,经补充的另一个“荣誉师”上前,守三角地的当冲处,自然不久又完事。随后是反攻宜昌,洞庭西岸荆沙争夺,洞底南岸的据点争夺,以及长沙会战。每次硬役必参加,每役参加又照例是除了国家意识还有个地方荣誉面子问题在内,双倍的勇气使得下级军官全部成仁,中级半死半伤,而上级受伤旅团长,一出医院就再回来补充调度,从预备师接收新兵。都明白这个消耗担负,增加地方明日的困难,却从种种复杂情绪中继续补充下去。总以为这是和日本打仗,不管如何得打下去!迟迟不动,番号一经取销,家乡此后就再无生存可能。因此,国内任何部队都感到补充困难时,这地方却好象全无问题,到时总能补充足额,稍加训练就可重上前线,打出一定水平。就这样,一直到一九四五年底。小城市在湘西各县中,比沅水流域任何一处物价都贱,表面上可说交通不当冲要得免影响,事实上却是消费越来越少,余下一城孤儿寡妇,哪还能想到囤积居奇发国难财?每一家都分摊了战事带来的不幸,因为每一家都有子弟作下级军官,牺牲数目更吓人。我们实在不能想象一个城市把成年丁壮全部抽去,每家陆续带来一分死亡给五千少妇万人父母时,形成的是一种什么空气!但这是战争!有过二百年当兵习惯的人民,战争是什么,必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明白。而这些人的家属子女,也必然更习惯于接受这个不幸!战争完结后,总还能留下三五十个小学教员,到子弟长大入学时,不会无学校可进!
  和平来了,胜利来了,但战争的灾难可并未结束。拼补凑集居然还有一个甲种师部队,由一个从小兵作文书,转军佐,升参谋,入陆大,完全自学挣扎出来的×姓军官率领,驻防胶济线上。原以为国家和平来临,人民苦难已过,不久改编退役,正好过北平完成一个新的志愿,好好读几年书,且可能有机会和我合作,写一本小小地方历史,纪念一下这个小山城成千上万壮丁十年中如何为保卫国家陆续牺牲的情形,将比转入国防研究院工作还重要,还有意义。正可说明一种旧时代的灭亡新命运的开始,虽然是种极悲惨艰难的开始。因为除少数的家庭还保有些成年男丁,大部分却得由孤儿寡妇来自作挣扎!不意内战终不可避免,一星期前胶东一役,这个新编师却在极其暧昧情形下全部覆没。师长随之阵亡。统率者和一群干部,正是家乡人八年抗战犹未死尽的最后残余。从私人消息,方明白实由于早已厌倦这个大规模集团的自残自渎,因此厌战解体。专门家谈军略,谈军势,若明白这些青年人生命深处的苦闷,还如何正在作普遍广泛传染,尽管有各种习惯制度和小集团利害拘束到他们的行为,而且加上那个美式装备,但哪敌得过出自生命深处的另外一种潜力,和某种做人良心觉醒否定战争所具有的优势?一面是十分厌倦,一面还得接受现实,就在这么一个情绪状态下,我家乡中那些朋友亲戚,和他们的理想,三五天中便完事了。这一来,真是连根拔去,“筸军”再也不会成为一个活的名词,成为湖南人谈军事政治的一忌了。而个人想从这个野性有活力的烈火焚灼残余孤株接接枝,使它在另外一种机会下作欣欣向荣的发展、开花结果的企图,自然也随之摧毁无余。
  得到这个消息时,我想起我生长那个小小山城两世纪以来的种种过去。因武力武器在手而如何形成一种自足自恃情绪,情绪扩张,头脑即如何逐渐失去应有作用,因此给人同时也给本身带来苦难。想起整个国家近三十年来的苦难,也无不由此而起。在社会变迁中,我那家乡和其他地方青年的生和死,因这生死交替于每一片土地上流的无辜的血,这血泪更如何增加了明日进步举足的困难。我想起这个社会背景发展中对青年一代所形成的情绪、愿望和动力,既缺少真正伟大思想家的引导与归纳,许多人活力充沛而常常不知如何有效发挥,结果便终不免依然一个个消耗结束于近乎周期性悲剧宿命中。任何社会重造品性重铸的努力设计,对目前情势言,甚至于对今后半世纪言,都若无益白费。而近于宿命的悲剧,却从万千挣扎求生善良本意中,作成整个民族情感凝固大规模的集团消耗,或变相自杀。直到走至尽头,才可望得到一种真正新的开始。
  我也想到由于一种偶然机会,少数游离于这个共同趋势以外恶性循环以外,由此产生的各种形式的衍化物。我和这一位年纪青青的木刻艺术家,恰可代表一个小地方的另一种情形:相同处是处理生命的方式,和地方积习已完全游离,而出于地方性的热情和幻念,却正犹十分旺盛,因之结合成种种少安定性的发展。但是我依然不免受另外一种地方性的局限束缚,和阴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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