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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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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地飞去。耕阳告诉他,他们家就住在南站后边,那一带,凤翔是知道的,几乎
全是日本官员的高级住宅区。耕阳的父亲是南满医科大学的教授,教的是西医,
因为通好几国语言,也在政府里兼了个通译官。他跟着父亲学的也是西医,算起
来也是父业子承。日本近几年对外战事连连,许多年轻男子早就派上战场去了,
坐镇在满洲国这边的日本人倒还算平静,不过近来军训频繁,说不准是两年,还
是半个月后,他也会被徵召入军,遣上战场去…… 

  耕阳一路静静说来,凤翔一路静静地听。他从不关心这城外世界的局势变化,
因为那和他没关系。近日来,城内空袭防灾的演习警报明显地多了起来,他亦浑
浑噩噩不甚在意。原本,他以为是自己置生死于度外,这会儿想起来,才发现或
许是因为死亡从未迫近眉睫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很为耕阳担起心来,一阵寒
意令他错觉自己颤了一回,不过耕阳却一直挂着平静的笑意。他转念又想,一旦
耕阳被送上战场,他在那儿救了一个日本兵,或许就间接害死了一个中国军人,
民族大义一搅和进来,凤翔原本愉快的心情便阴郁地矛盾了起来,他这才想到,
或许根本就不应该和这个年轻的日本人坐在这里,他仿佛见到龙翔大哥和已过世
的父亲,寒着脸,眉尖不满地蹙了起来。 

  凤翔安静了下来,耕阳也约略察觉到了,他推推凤翔的膝头问他要不要走,
两人沿着白堤慢慢走回来,一路无言。回到街上,两人要走的方向不同,耕阳很
想把家里的住址抄给他,不过想到凤翔未必有意来寻他,真来寻他,亦是有点不
妥,不禁犹豫了一下,凤翔已经挥手说再见了。 

  凤翔走了几步,回头望了一眼,耕阳的身影被房屋的阴影盖住了,灰灰的。
他猛地摇摇头,回身又走了一段路,再回首,耕阳的影子已经很远了。他有点怅
然若失。 

  “再见?……还会再见吗?” 

  这日晚饭过后,李家四口围桌闲坐。龙翔笑着向他娘说:“赵老二前天刚打
南方回来,今儿送了两砖普洱到店里来,说是云南产的,我吩咐他们沏一壶上来,
您尝尝。” 

  佣人上来把碗盘残肴撤下,端上热腾腾的新茶,龙翔先奉了一杯给母亲,端
了茶杯细细地啜了一口,笑说:“云南茶好重的口味!” 

  凤翔低头看那茶色深沉如墨,隐隐透着些许微绿,饮了一口,辛涩甘美竟是
一般地浓烈逼人,南方少有的豪迈飒爽。他庶母说:“普洱应就秋天晒成的菊花
一块儿熬,清脾退火的。” 

  喝完一杯茶,凤翔说想回房看书,就先离开了。龙翔看着弟弟背影,问他娘:
“凤翔最近怎看起来闷不溜丢儿的?” 

  “我也在纳闷儿,”龙翔的母亲说:“凤翔这孩子自小就一直是悄悄静静的,
也瞧不太出他心里在转些什么念头,有好些天都不见他出门了,要不是在自己房
里,就是在你爹的书房里念书写字儿,几次喊他出门晃晃呢也不肯,年纪轻轻的
孩子这样闷着,我还真担心会闷出病来。” 

  “怎么贵柱儿最近也没来找他出去遛遛?”龙翔问。 

  “你也真是的,”他娘笑了:“自你差了你张大叔管老家一带的佃农,贵柱
儿就跟着你张大叔城里城外地跑,哪还得空儿来找凤翔闲耍?” 

  “这倒是,瞧我这记性儿。”龙翔也笑了。 

  回房之后,妻子帮着龙翔更衣,她对龙翔说:“其实依我想,不妨让小叔跟
着你去学着作生意,帮着你照看照看铺子,这样也不致于让他成天闷在家中无聊,
你也可以轻松些。” 

  龙翔在床沿坐下,凝神想了想,叹了口气:“爹自小最疼的就是凤翔。这些
年来外头的局势那么乱,日本人来了之后,爹爹连学校都不让他去,说起来,无
非是希望凤翔能避开这淌混水。咱家这一辈往来的,跟他同龄的本来就不多,爹
管得严了,他天性又是好静不好动,现下难免有些孤拐,叫他跟着我出去学作生
意学应酬,他未必喜欢,也未必做得来,左右我现在年轻力壮的,外头的事自己
扛着也罢了。” 

  妻子婉言相劝:“你这做大哥的一番苦心,我们谁都明白。只是凤翔毕竟是
个男孩子,终有一天也得分出去成家立业的,难道你要他靠你靠一辈子?让他跟
着你学点历练,也是好的。” 

  龙翔点点头:“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我跟娘商量商量看她怎么说吧。” 

  一早龙翔出门前,绕到弟弟房里来,差他到外头糕饼铺替母亲买两盒北京小
点儿回来。这种事原本随便支使个家里佣人买去就行了,龙翔是有意藉此拱幼弟
出门晃一晃,别大姑娘似地成天窝在家中。 

  中饭过后,凤翔陪着庶母闲聊了一会儿,待她进去午歇后,便换了衣服走出
家门,走没几步路,前头一个男孩骑部脚踏车嘎答嘎答蹬过来,身影挺眼熟,骑
近了一看,居然是耕阳。 

  凤翔问:“怎么会到这边来?” 

  耕阳说:“骑车出来晃晃,记得你家这一带挺静挺好的,便过来瞧瞧。” 

  耕阳问凤翔要往哪儿去,自告奋勇说要载他一程,凤翔红着脸说不必了,走
过去行了。耕阳说左右无事,不过是随便逛逛,凤翔才跨上后座。他从来没有坐
过脚踏车,一时不知手脚该如何安置才好,耕阳手长脚长地顶着地面骑了起来,
初时还有点儿摇摇晃晃,后来也就稳了。车笼头,把手低低的,耕阳必需倾着身
子。他没有回头,往后丢了一句:“你很少出门的吧?” 

  凤翔有点奇怪:“你怎么知道?” 

  耕阳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笑容,凤翔也没瞧见。耕阳没有告诉他,他来
过好几回了,常蹬着车在他家门前街上晃来晃去,有时就停在斜对角的大树下等
着,直到附近街坊有人好奇望过来,他才离开。 

  买了饼,凤翔没有说哪里去,耕阳也没问,载着他就往上回散步的白堤骑去,
凤翔亦无所谓。这一回,耕阳也没提什么惹人伤感的话题,两人聊些最近各自在
各自生活里的事。耕阳在学校,凤翔在家里,两人生活一般平淡,只是随意聊来
仿佛相识已久,即使对话当中出现空白,亦是自在。两人想着个人的心事,凤翔
凭空描起最近练的书法来,点横直撇捺。 

  黄昏时分,耕阳骑车送凤翔回家,骑至街口附近,凤翔说:“停这边行了。”
不等车停稳便轻轻巧巧一个飞身下车,好像在表演特技,耕阳笑了。“我下回儿
再来找你。”他摆摆手走了,没有回头,令人错觉他是一路骑进满天落霞里。 

  自这天起,凤翔变得喜欢待在屋前的院子里。有时他会捧着书坐在树下读着,
有时干脆唤佣人把木桌抬出来,临起草虫水墨。从这个角落,可以察觉门外动静。
初时,他还担心耕阳会冒冒失失敲门进来寻人,闯出祸来,但耕阳总是在门外一
闪而过,停在远远的街口等凤翔轻轻推门出来跟他会合。有时耕阳来来回回骑了
几趟也见不到推门出来的身影,而许多时候,凤翔也常是树下坐了一午,坐到沉
沉睡去,落叶落花飘了一襟。但两人见面时,从不提起互相等待的事,仿佛是一
种默契。 

  这日耕阳来的特别早,刚吃过午饭就来了,凤翔想着庶母还未午睡,怕会出
来喊他,作了个手势要他等,过了一刻钟后,才推门出来,一见面就挺高兴地问:
“今天来得好早!咱们上哪儿玩去?” 

  “我爸妈今天带我妹去抚顺,我把家里佣人遣出去了,到我家坐坐?”耕阳
笑答,凤翔一听是去他家,不由得兴致大发:“好难得机会!走走走!瞧瞧你家
长啥样儿去。” 

  耕阳家一带皆是日本人来了之后才盖的西式建筑,一落白色双层独栋洋房,
马路也是柏油铺的,铺得平平整整油黑油黑的。马路两侧沿着人行道竖着一根根
路灯杆儿,圆胖胖的玻璃灯帽儿挑在上头,晶莹剔透。耕阳家前边有一方小院,
他在家门前将车停了下来,推进院子里,这院子是没有砖墙的,围了圈扶桑作篱
笆。 

  两人在玄关前脱了鞋,走进客厅,凤翔四周打量了一会儿,才说:“我以为
你家是日式房子。” 

  “我爸喜欢住西式房子,或许是在国外待久了的缘故。”耕阳带他到二楼的
卧室去,耕阳的卧房靠着外边儿阳台,窗口种得满满的三色堇,五彩缤纷煞是热
闹。“我以前和我爸在德国时,那些德国人就像这样种一窗户的花,好看极了。” 

  耕阳的房间收得整整齐齐,看得出他凡事都认认真真的个性。凤翔望着墙上
挂着的一幅彩画,画的是个火红衣裙黑色荷叶边的西班牙舞娘,下巴抬得高高地,
眼神既妩媚又挑衅,手执金扇撩裙飞舞。凤翔啧啧摇头说:“这外国女人!嫁得
出去吗?”耕阳笑了。他说这画是他当年在德国学油画时画的,框倒是回来之后
才裱上的。“跑了好几家框裱店都没人肯给裱呢。”凤翔想像保守老师傅看到这
画的惊惶失措,忍不住也笑了。 

  耕阳书桌前,一个砌进墙里的大书架,满满的全是一堆看不懂的书。日文他
辨得,其它横行的文字就陌生得很了。“你真厉害,看得懂这蟹行的洋文。” 

  “我们学西医的,得懂德文和英文才行。有些教授是外国人,上课根本直接
说洋文。”耕阳答。 

  凤翔眼光向下一落,意外发现桌上摊着几本坊间教习儿童认字的汉文读本,
书架下层还搁了两三本诗词选,不禁大为讶异,抬起头来对着耕阳鬼鬼地笑了笑。
耕阳脸红了,但也笑得坦然:“想学学中国字,我话能讲但读不了,日文里头汉
字挺多,但学起来还是挺隔路的。”桌上几张写了字的纸头,是耕阳练写的废纸。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长亭外,古道边,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泪眼问花
花不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纸上写了无数个凤翔凤翔凤翔,他看到了,
但也没说什么。想起爹爹生前常一脸鄙夷地说番邦文字,不屑学之,凤翔不肯学
日文的傲气跟他爹是一般的,只是这会儿不知为何,心中竟对耕阳有点歉疚了起
来。 

  两人躺在耕阳的床上闲嗑牙儿,耕阳拿了本薄薄的洋文小说讲给凤翔听,凤
翔听着听着,觉得外国人好新鲜,真是非我族类。耕阳把书一合,望着天花板说:
“我怕有好一阵子不能去找你了。” 

  “为什么?” 

  “德国有几个教授要来,我得帮我爸招待招待,他们在这里大概会待个十来
天,再往哈尔滨那边去,等他们走了我去找你。” 

  凤翔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没有表情说随便。耕阳弄不懂他究竟有
没有生气,但也不好问,便扯些别的。两人看着阳光寸寸移,花影渐长,日西了。
耕阳骑车载凤翔回家,一路上,静静地没有讲话,弄不清这算不算是离绪。凤翔
站在街角望着耕阳离去,心中想着他们两个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已经很久没有
再意识到,其实,耕阳也非我族类。他的生活在城的那一头,我的生活在这古井
般的这一头,这种莫名的留恋又该算是什么? 

  季节悄然嬗替,已经有些初夏的微热。父亲的忌日快到了,这几日,龙翔和
母亲商议着回城外老家祭拜之事。李家祖宅在城郊北面六十余里的乡间,直到李
云海这一代,才迁到城里来,凤翔的父亲和生母都葬在故居祖坟里。庶母打算带
着凤翔回乡间住一阵子,顺便避暑,待入秋后再回城里来,单留龙翔夫妻在城里,
因为粮铺生意需要照看,不能久去。 

  耕阳已经一个月没有来找凤翔了。起初,凤翔如往日般天天在院里等着,等
得失去了耐性,便到耕阳家附近探,也到过南满医科大学门口前,站得远远地等
着。这些地方,没了耕阳陪着,全成了让他栗栗不安的禁地。他究竟是忙呢?还
是病了?凤翔根本无人能探问,也无法留音讯。他不愿记得距离上回见面是多久
以前的事,但那数字儿却不放过他,一天一天硬是清清楚楚地往上加,他开始想:
是不是就这样,之后音讯全杳,自此耕阳在他的生命里,成为永远下落不明的人。 

  后来他决定不再守着等候了。决定之后,反而天天往外遛,不让自己有机会
死闷在家中。城内大街小巷热闹的僻静的四处逛,逛书铺逛市集逛名胜地,一个
人坐着看着城里城外游人如织。他察觉到自己原本苔深古井般的平静生活已经开
始倾圯,再不自救,势必病入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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