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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出世-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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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穿一身蓝布红边的号衣,在轿号门口立着,用一只没瞎的独眼死死盯着她看,看了半天才说:“我是你爹,喊爹。”
  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着爹,猫儿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怀里躲。父亲“哼”了一声,塞给她一个玉米饼,抬着轿子应差去了,——好像是为哪个大户主搬家,去了许多差轿。
  她记得,那是个秋日的傍晚,门洞里的风很大,风将父亲的号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亲弯驼着的背。父亲的背让蓝号衣映着,也是蓝色的,闪着阴森的汗光……
  都过去了。
  父亲风光了许多年后,又回到了原地。
  这乡巴佬从马二爷手里起家,又栽在马二爷手里了。
  卜守茹揣摸,马二爷怕是为了发泄自己的仇恨,更是为了毁掉父亲东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亲的脚筋,放火烧掉独香号的。也许从将五乘小轿赏给父亲的那天起,马二爷心头就点起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丝悲凉,卜守茹顿顿脚,让轿子在独香号门前停下了。
  下了轿,卜守茹轻移几步,走到贴着封条的轿号门前愣愣地看。
  独香号居于闹市中心,门脸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惯常总有五六十乘轿,算得大号了。
  因着热闹,卜守茹小时最喜在这儿耍,还在这儿跟着个死去的王先生习过几日“子曰”。
  王先生极是和气,卜守茹从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着了,卜守茹还用洋火燎过王先生的黄胡须。王先生的黄胡须着了火,吱吱拉拉响,一股子焦煳味。
  往轿号门里瞅着,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个儿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煳味。
  仇三爷说:“卜姑娘,还看啥呀,人这一世就这么回事,红火过也就算了,你爹他没亏……”
  巴庆达也吸溜着清鼻涕说:“是哩,妹!爹不算亏!”
  卜守茹不做声,目光越过残墙向狼藉的轿号里扫,找寻她熟稔的一切……
  仇三爷又说:“也别多想,想多了心里苦……”
  卜守茹这才收了思绪,淡淡道:“苦啥?我心里不苦。我爹亏不亏是他的事,我管不着。我只是想,爹咋就会败了?像他这种人……为了轿子连亲闺女都不要的人,咋也会败?”
  仇三爷和巴庆达都不答话。
  卜守茹回转身,叹了口气,捏着绢帕的手向独香亭茶楼一挥说:“走吧,到茶楼上坐坐,叫几笼狗肉包子来吃,我饿了。”
  仇三爷道:“卜姑娘,还……还是回吧,这阵子正闹革命党,地面不肃静,再说,天不早了,你爹又在床上躺着,咱……咱也得回去照应一下的。”
  卜守茹摇摇头:“照应啥?他完了,咋照应他也站不起来了!你们得把他忘了……”
  痴痴愣了片刻,嘴一撇,又轻描淡写地说:“让他独自一人静静心也好。”
  仇三爷不做声了,默默和巴庆达抬起空轿,跟着卜守茹到独香亭茶楼去。
  茶楼的老掌柜是相熟的,半个月前,卜守茹的父亲卜大爷还在这茶楼上断过事。
  老掌柜没因卜大爷今日的背时就怠慢卜守茹。
  卜守茹和巴庆达、仇三爷一坐下来,老掌柜便亲自提着铜嘴大茶壶过来了,一过来就问:“卜姑娘,卜大爷可好?”
  卜守茹点了下头:“还好,难为您老想着。”
  老掌柜说:“给卜大爷捎个话,让他想开点,好生调养,就……就算是断了腿,不能侍弄轿子了,也还有别的事好做。”
  卜守茹应付着:“那是。”
  老掌柜又问:“卜姑娘今个要点啥?”
  “包子。”
  “还是对门老刘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声。
  老掌柜去了。
  茶楼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三人,再无一个宾客。
  这大冷的天,没人到这冷清的地方泡光阴了。
  卜守茹守着一盆炭火,坐在父亲惯常坐的桌子旁,先是看茶杯上不断升腾的雾气,后又透过雾气去看巴庆达光亮的额和脸,看得巴庆达头直往桌下垂。
  瞅着巴庆达,卜守茹就想起了过去。
  过去真好,她没有爹,却有个小爹爹一般的巴哥哥。
  巴哥哥憨兮兮的,把她从八十里外的乡下抬进城,小时候,一直给她当马骑,带她四处兜风。她是在小轿、花轿里,在巴哥哥的肩头上,结识这座石城的。
  往日,巴哥哥用自己日渐壮实的肩头扛起了她顽皮的少女岁月,今个儿又和她一起,面对着一场不可挽回的惨败。
  巴哥哥显然还不知道这惨败对她和他意味着什么,倘或知道,只怕巴哥哥再也不会这么平静地坐在这茶桌前了。
  还有仇三爷。
  仇三爷也再不是许多年前到乡下接她时的那个健壮的仇三了,随着父亲轿业的红火,仇三称了爷。称了爷的仇三,渐渐失却了那份健壮,浑身油亮的腱子肉垮落了,腰背弯驼了,这二年益发显得老相。
  轻叹一声,卜守茹道:“你们呀……你们当初真不该把我从乡下抬来!”
  巴庆达问:“咋说这?因啥?”
  卜守茹嘴唇动了下,想说,却终于没说。
  巴庆达以为卜守茹还想着她爹,便道:“妹,你放宽心,卜大爷是你爹,也算是俺爹,不论日后咋着,俺都会给他养老送终的。”
  卜守茹苦苦一笑:“你,你扯哪去了?我才不替他担心哩!”
  巴庆达一怔,咕噜了句:“真不知你都想些啥。”
  卜守茹不再做声,默默站立起来,手托茶杯,走到窗前,凝望窗外朦胧的风景。
  独香亭茶楼居于石城正中,是傍着个石坡建的,上下三层,显得挺高大,站在茶楼顶层,大半座城都看得清。
  卜守茹往日常站在茶楼上看风景,记得最清的,是那麻石铺就的街面。街面纵横交错,起伏无致,把这座依山傍水的城池切割成高高低低许多碎块。
  她和父亲一样喜欢麻石街面。
  她喜它,是因着幼年乡下的经验:乡下的黄泥路雨天沾脚,麻石路不沾脚;父亲喜它却是为了自己的轿业。
  父亲曾指着脚下的坑洼不平的麻石路对她说:“妮儿,这就是爹的庄稼地,只要这城里的麻石道在一天,爹的轿子就能走一天,爹就不愁不红火哩!”
  爹的庄稼地现在看不见了,积雪将它遮严了。
  能看到的是那笼在惨白中的街巷轮廓,和被切割开的一片片屋宇与炊烟。炊烟是淡蓝的,像吐到空中的声声轻叹。
  凝望了许久,卜守茹回过头问仇三爷:“从这看过去都是我爹的地盘?”
  仇三爷点点头:“都是,以大观道划界。”
  卜守茹自语道:“地盘不小。”
  仇三爷说:“是你爹拼命才夺下的,前前后后十八年……”
  卜守茹应了句:“我知道。”
  指着窗外的街面,又问:“观前街和北边的状元胡同算不算我爹的地盘?”
  仇三爷说:“不算的。若不是为了争这两块地盘,卜大爷也不会跌得这么惨。最早到观前街设轿号时,我就劝过你爹,要他三思,可你爹的脾性你知道,不听人劝哩……”
  卜守茹哼了一声:“我说过,别再提我爹了,他完了!”
  仇三爷怯怯地说:“卜姑娘,也……也不好这么讲的,卜大爷不……不会就这么完了,他心性高,还会起来。昨个儿,他就请人找了麻五爷,想托麻五爷出面和马二爷说和……”
  卜守茹眼里鼓涌出泪:“别说了!我都知道!”
  “你……你也知道?”
  仇三爷有点惊奇。
  老掌柜送来了狗肉包子,热腾腾的,卜守茹却不愿吃了,要巴庆达把包子提着,立马打道回府,言毕,起身就走,连老掌柜和她打招呼都没理。
  巴庆达和仇三爷都觉着怪,又都不敢问,只好静静地随卜守茹往楼下去。
  回家的路途中,卜守茹坐在轿上一直默默落泪……
  第二章
  卜大爷已习惯于用一只独眼看世界了。
  独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是真正属于卜大爷的。
  半边油亮的鼻梁永远在卜大爷的视线中晃动,伴随一次次拼争的成功,常使卜大爷亢奋不已。卜大爷因此认定,他天生该当独眼龙,对失却的那只左眼,几乎从未惋惜过。
  过去,有两只眼睛时,眼里的世界不属于他,他站在镜子前看到的自己,是个浑身透着穷气,手里捧着窝窝头的叫花子。他正因着恨身上的穷气,才为了马二爷许下的五乘小轿,投入了最初那场和四喜花轿行白老大的格杀。
  常记起那日的景象。
  是个风雨天。
  在大观道上。
  白老大手下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他团团围住,另一个轿夫撂下轿逃了,他没逃。他知道那些人想打断他的腿,让他永远不能侍弄他的轿,他不怕,他也想打断他们的腿,为自己日后少一些争夺生意的主。
  他操着轿杠,定定立在麻石路上,瞅着他们的腿嘿嘿笑。
  他干得真好,轿杠抡得又狠又准,他们没打断他的腿,倒是他打断了他们的腿,这战绩真可以说是辉煌的。
  也正为了这份辉煌,他的一只眼睛玩掉了:这帮孬种中的一个,用手中握着的暗器,捅瞎了他的左眼,让他一头栽倒在路道上。
  路道湿漉漉的,每块麻石都披着水光。
  他把满是血水的脸贴在麻石上,第一次亲吻了他城里的庄稼地。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打定主意要在城里这片麻石道上收获他一辈子的好庄稼。
  当晚到了马二爷府上,把被捅破的眼珠儿血淋淋一把抠出,拍放在马二爷的烟榻上,卜大爷硬生生地说:“二爷,我来取我的五乘小轿了!”
  马二爷举着烟枪,愣了半晌才说:“我不食言,五乘小轿明个儿到独香号去取,日后不管咋着,你都得记住我今日的情分。”
  这是屁话,卜大爷当时就想。
  当时,卜大爷知道自己日后会发达,马二爷大约也是知道的,否则,马二爷不会说出关乎日后的话。
  只是马二爷没想到卜大爷会发得这么快,会在短短三四年里形成气候,直至后来和马二爷平起平坐。
  正式分出新号以后,卜大爷和马二爷还合作过两次,一次是早年联手挤垮花家信行,抢揽信行的货运;另一次是两年前统一地盘,吞并城东、城西十二家杂牌小号。
  小号垮下来后,卜大爷和马二爷拼上了。
  卜大爷看着马二爷不顺眼,马二爷也瞅着卜大爷不顺眼。双方就暗地里使坏,撒黑帖子,向官府告小状,还扯上了革命党和炸弹。
  马二爷三番五次对知府邓老大人跟前的人说,卜独眼不一般哩,轿号里敢窝革命党。
  邓老大人根本不信,可架不住马二爷时常孝敬的月规和随着月规送上的欺哄,也到城西卜大爷的轿号去拿过,没拿到革命党,却拿到了和妇人私通的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
  卜大爷也不傻,白给官府应差抬轿不说,也和马二爷比着送月规。送月规时也送话,道是马二爷为革命党造炸弹,一个个西瓜似的。
  邓老大人也不信,可也去查,没查出炸弹,只收缴了一筐筐烟枪、烟土,和一串串二毛子使的十字架。
  这种拼法不对卜大爷的脾性,卜大爷喜欢明里来明里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后来,卜大爷就不再答理马二爷的碴了,月规虽说照送,官府却懒得多去走动,且四处扬言,要把马二爷的脚筋挑断,让他永远躺在大观道上。
  然而,永远躺下的不是马二爷,却是卜大爷。
  半个月前,马二爷挑起全城轿夫大械斗时,官府的差人在卜大爷的轿号里发现了一把洋枪、两颗炸弹。结果,官府介入,和马二爷一起打卜大爷,从城东打到城西。
  在大观道独香亭茶楼门前,马二爷手下的人当着官府差人的面,生生打断了卜大爷两条腿,还挑了卜大爷的脚筋,卜大爷和他的世界一并齐完了……
  这很怪,卜大爷至今还弄不懂:洋枪、炸弹是哪来的?马二爷一来弄不到这些东西,二来也难以藏到他轿号里去,他防马二爷防得紧呢!
  没准真会有不怕死的轿夫要谋反?可又怪了,邓老大人若是因着那洋枪和炸弹就认定他卜永安窝革命党,咋又不把他抓进大狱里去?
  这里面势必有诈,卜大爷只不知诈在哪里。
  自那便在床上躺着了,两条断腿旷日持久的痛着,提醒卜大爷记牢自己的失败。卜大爷开初还硬挺着,试着想忘却,后来不行了,躺在床上无事可做,没法不想心事。
  卜大爷想着当年和白老大的人打架,想着扔在马二爷烟榻上的眼珠儿,想着自己十八年里落下的一身伤,和两条再也站不起来的腿,——他的腿再也站不起了么?那他咋侍弄他的轿子?!
  卜大爷这才悲怆起来,连着几日号啕大哭,把仇三爷和巴庆达都吓坏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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